夫勇者,才之偏爾,未必無害。
——《武經總要》
蔣沖被痛醒瞭。
臉上、肩膀、手臂、大腿、小腿……幾乎無處不痛。劇痛中他感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著細軟錦被,睜眼瞧見一個年輕後生坐在床邊椅子上,靠著椅背,閉著眼,仰著頭,大張著嘴,正在瞌睡。他覺著似乎見過這人,盯著望瞭一陣,見那寬下巴上有顆黑痣,才記起來是楚傢的男仆。幾天前自己在楚傢裝成僧人念假經那夜,就是這個男仆帶他到西院廂房裡歇息,第二天也是這個男仆給他端來早飯。他一驚,忙硬扭著脖頸環視屋中,似乎正是自己上回住的那間房。自己怎麼會躺在這裡?
他心裡一陣驚懼惶急,猛然想起來,昨晚自己趕夜路逃離汴京,路過楚傢宅院時,略停瞭停,正要舉步,身後忽然躥過來一條黑影,他急要躲時,那黑影已經撲到他身上,他腳步一絆,仰倒在瞭地上,肩膀上跟著一陣劇痛。他揮拳猛打,拳頭觸到那黑影,毛茸茸的,不知是什麼獸類。那獸被他擊中,連聲嘶吼著,繼續朝他狂咬。聽那聲音,似狼又似犬。他奮力推擋踢打,耳中卻聽到又有幾聲嘶吼逼近,跟著另有幾隻獸迅即撲過來,朝他周身猛撕亂咬,他瘋瞭一般拼力翻滾躲閃,卻哪裡躲得開,渾身上下接連被咬傷,尤其是腿肚上,一大塊肉被生生撕扯掉,疼得他慘叫一聲,頓時昏瞭過去。臨昏之際,他似乎聽見一聲大喝,似乎是人聲。
難道我被楚傢的人救瞭?蔣沖望著床邊那男仆,正在惶惑。那個男仆身子一歪,險些跌倒,頓時醒轉過來,慌忙坐正身子,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哈喇水,定眼瞧瞭瞧蔣沖:“你醒瞭?”
蔣沖要答言,嘴角才一動,便已扯得劇痛,隻能微微動動腦袋。
那男仆又說起來:“你能保住命,真真是萬幸。那幾條犬是我傢二官人前年使瞭二百兩銀子,托人從北地大遼國偷買來的皇傢獵犬,好不兇猛。今年正月,我傢二官人歿瞭,那幾條獵犬也沒瞭用處,閑養在旁邊小院裡。昨天有人出那角門,忘瞭關門,那幾隻犬溜瞭出去。若不是老何夜裡驚醒,聽見叫聲,忙出去喝住,你早成一堆骨頭瞭。”
蔣沖聽瞭心裡一陣陣後怕,腔子裡“咕咚”一聲,大大咽瞭口口水。
“你就放心養病。咱們傢可不是一般人傢,尋常無事時,還要四處周濟窮人,何況你又是被我傢的犬咬傷的。去年年底有個人也被咬瞭,雖隻咬瞭一口,二官人也趕忙請香染街的梅大夫熬制藥膏,給那人治傷,還賠瞭那人十兩銀子。也多虧梅大夫那些藥膏,當時隻用瞭一點,還剩瞭許多,留著備急。正好用在你身上瞭。若不然,大半夜等進城請瞭梅大夫來,恐怕已經不中用瞭。對瞭,我姓凌,傢裡排行第七,都叫我凌小七。我來楚傢做工都已經快三年瞭。”
蔣沖這才感到臉上、身上的確塗滿瞭藥膏。他心裡一陣翻湧,不知道該笑、該哭,還是該怕。起先苦苦想進楚傢進不來,這時想逃開,偏又被留在瞭這裡。
竇猴兒一早來到香染街,走進梅大夫醫館。
梅大夫並沒在,隻有一個小廝拿著根掃帚,在埋頭掃地。路過這裡時常見到,隻是不知道名字。竇猴兒心想,倒正好。
“兄弟,跟你打問個人。”
“竇猴兒?你找啥人?”
“一個年輕婦人,臉上生瞭片紫癍的。”
“曾娘?她沒在這裡。”
“她在哪兒?”
“我哪兒知道?她隻在我傢做些零活兒,切切藥材、洗洗藥罐啥的。前天梅大夫讓她去城南送藥,這兩天都沒見人。”
“她住在哪兒?”
“不知道。似乎是在人傢船上借住。咋瞭?你相中她瞭?嘻嘻,倒真不賴呢。她那張臉雖不中看,身段卻極好,年歲也相當,怕隻比你大兩三歲。白天不怕人勾搭,夜裡吹燈抱嬌娘……”
竇猴兒沒工夫跟他拌嘴,扭頭就離開瞭。
昨晚他痛打瞭一頓那個醉漢爹,自己先去睡瞭。在床上聽見他娘扶起那醉漢,攙到臥房裡。那醉漢隻小聲嘰咕著,沒再像往常那樣耍狠撒瘋。今早竇猴兒起來時,他爹已經在前屋吃飯瞭,見他出來,他爹身子顫瞭一下,裝作沒見他,繼續埋頭假意喝粥。竇猴兒看在眼裡,也裝作沒見他,洗瞭把臉,飯也沒吃,就出瞭門。
他明白瞭一個道理,這世間的人,隻看誰比誰狠。
因此,他橫下瞭心,以後不論碰見什麼人,就算心裡真怕,也不許自己露出怕來。比如那個紫癍臉的女子,還有鄧紫玉,她許的那十兩銀子一定要賺到手。
他心裡原本積滿瞭狠氣,從梅大夫醫館出來,卻泄去瞭一大半。那個紫癍臉女子究竟什麼來路?瞧著隻是個又醜又窮的村婦,怎麼又會使劍?還能殺人割頭?心裡的怕意重又湧起,他忙盡力壓住。一邊走一邊想,想瞭半晌,才把心思理順,鄧紫玉要的是梁紅玉的短,那個紫癍臉女子不過是去送瞭兩回藥。不怕她,不是非得去招惹她。你還是去紅繡院盯著梁紅玉,從那裡找見些長短來,趕緊賺到那十兩銀子才是正路。
於是,他又回到傢裡。他爹已經不在,照常去汴河堤岸司應差去瞭。他娘正坐在屋簷下縫補一件黑絹軍衣,腳邊籮筐裡還堆著幾件。這是他爹從營裡攬來的活計,讓她娘幫那些單身軍漢縫補漿洗軍衣,好賺些鹽醋錢。其實這點錢大半還是被他爹拿去買酒灌那爛肚腸瞭。
他娘抬眼朝他望過來,那目光和常日全然不同,有些驚疑,又有些怯。想起娘這些年受那醉漢的欺虐,他心裡一疼,板著臉對他娘說:“往後你不必怕他瞭。”他娘剛要張嘴說什麼,他卻不願聽,轉頭走進自己房裡,從床頭櫃子上取過賣香藥花朵的竹籮,揭開一看,剩下的貨不多瞭。他趴到地上,手伸到床下,取出吊在床板角上的一個小木盒,裡頭是他做生意的本錢,怕他爹搜去,才藏在這裡。他從盒子裡數瞭五陌錢出來,又把木盒蓋好,吊回到床板角。將那五陌錢放進竹籮裡,挎著走瞭出去,跟娘說瞭聲“我做買賣去瞭”,沒等他娘答言,就快步出瞭門。
他先到香染街常去的那兩傢店,先把賒的錢算好還清,又各樣選瞭些香藥果子,杏仁、豆蔻、小蠟茶、韻薑、砌香、橄欖、薄荷……一一分排裝好,這才又挎著竹籮往城南外紅繡院大步走去。
遊大奇坐在虹橋南街羊兒巷口的一間茶肆裡,一邊喝茶,一邊張望著。他在等那個慧娘出來。
昨天,他到處找尋那個慧娘的住處,卻白跑瞭大半天。天快黑時,正要和翟秀兒一起進城回“安樂窩”,剛到香染街口,卻一眼瞧見那個慧娘和賣豆團的丁豆娘並肩走瞭過來。他心裡猛一顫,隨即想起自己為打問那個慧娘,跟丁豆娘撒謊說揀瞭慧娘的東西。他忙側過臉,跟翟秀兒說:“我肚子又疼起來瞭,得去解一解。你先走,我來追。”說著就朝香染南街快步走去。
“我在這兒等你!”翟秀兒大聲叫道。
他裝作顧不得,忙拐進王員外傢客店後邊那條巷子,那巷子他走過,一直通到城墻邊。他飛快跑過巷子,奔城墻下那條縱街,繞到曹傢酒棧邊上,探頭一望,翟秀兒竟真的站在原地等他,幸而臉望著南邊,沒往這裡瞧。而那個慧娘和丁豆娘也馬上要走到香染街口。他趕忙幾步奔到城門洞下,快步踏過護龍橋,跑到軍巡鋪前的那棵龍柳樹後頭,躲起來等著。龍柳茶坊的夥計見到他,好奇地望過來,他裝作沒見,背過身倚著樹,雙眼一直盯著護龍橋。
半晌,那個慧娘和丁豆娘終於走瞭過來。看到慧娘那秋月一般明凈的臉兒,他心裡又猛一顫,忙縮到樹後。等兩人走過去一會兒後,他才小心跟瞭過去。從後面看,慧娘那秀裊步姿更是輕風搖柳一般,看得他心裡一漾一漾的。兩人走到虹橋口,停住腳說瞭兩句話,丁豆娘便上橋去瞭。慧娘站在那裡望瞭一小會兒,才轉身往虹橋南街走去。遊大奇看到,心狂跳起來,這回真的能找見她的住處瞭。
慧娘往南走瞭一段,拐進左邊大榆樹旁那條羊兒巷,遊大奇忙快步追上去,躲到榆樹下伸頭偷望,慧娘站在一個小院門前,正在拿鑰匙開鎖。遊大奇數瞭一下,是左邊第七傢。他瞧著慧娘開瞭門進去,又關上瞭門,恨不得立即奔過去。但想到翟秀兒還在等著,又瞅瞭兩眼那緊閉的院門,這才回身原路快步趕瞭回去。
翟秀兒見到他,頓時嚷起來:“你這是屙屎去瞭?這時間,婦人都能生十個娃兒瞭。”
“到處找不見茅廁,險些屙在褲子裡。”他忙笑著遮掩,心裡暢美無比。
今天一早,他就搖醒翟秀兒,說瞭許多好話,掏錢請他去東城羊三傢吃瞭他最愛的軟羊面和羊脂韭餅,又答應今天的“燈盞”自己一個人點,至少點個“銅燈盞”回來。這才說動翟秀兒去下鎖頭稅關,替他打問慧娘的丈夫、那姓盛的船工。
翟秀兒走後,他就立即來到這羊兒巷。他走進巷子裡,來到慧娘的院門前,見院門外面沒鎖,這才放瞭心。左右無人,他又扒著門縫偷偷朝裡覷看,院子極小,卻清掃得幹幹凈凈。裡面三間房門窗都關著,極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響。他大大咽瞭口唾沫,恨不得翻墻進去。但又不敢太莽撞,隻得回到巷口,走進那間茶肆,要瞭碗茶等著慧娘出來。
茶喝瞭幾碗,尿脹得要爆,他卻不敢去解手,生怕錯過瞭慧娘。後來實在憋不住,這才匆忙去後面茅廁解手。出來後,他不放心,趕緊走進巷子,到那院門前一看,他險些苦叫出聲來,那院門門環上掛上瞭鎖頭,慧娘走瞭。
丁豆娘的豆團還剩一些沒賣完,明慧娘就來瞭。
她忙拿瞭兩個豆團叫明慧娘吃,明慧娘笑著說自己在傢吃過飯瞭。丁豆娘便將這兩個豆團擱在一邊,剩下的全都收進籠子裡,又把攤子略收拾瞭一下,托旁邊胡餅攤的劉十郎幫忙照看。便吃著那兩個豆團,和明慧娘一起往城裡趕去,走到香染街口,在街邊紙馬攤上各自買瞭一副紙錢奠物。
她們兩個約好今天去拜祭董嫂,順便向董嫂公婆打問一下。如今,她們那一夥兒婦人全都散瞭,連最和心和意的杜氏也不願再出來跟著跑,隻剩下明慧娘一個。丁豆娘心裡格外感念,明慧娘不但人生得秀美,心也聰慧。話不多,卻總能說到人心裡。她比丁豆娘年輕好幾歲,卻更能沉得住氣。說起兒子,她也從來不哭,說相信自己一定能找見兒子。佩服之餘,丁豆娘也暗暗替明慧娘擔心。她太年輕,怕是還沒嘗過真苦真痛。一旦發現自己兒子真的不在瞭,那時的痛不知要痛到什麼地步。
“丁嫂,我一直沒好問,你為啥覺著莊夫人和董嫂的死,和咱們孩子們的事有關?”明慧娘忽然輕聲問。
“這個我自己也反復問過自己。起先,我一聽到這事,就這麼覺著,也沒有啥道理。半夜裡,我醒來睡不著,又仔細琢磨瞭好一陣,總算想出瞭些理由,你聽聽,有沒有點道理?”丁豆娘皺著眉,慢慢回想著說,“頭一條,她們兩個都丟瞭孩子,又死在一處;第二條,所有人裡,這尋孩子的心,莊夫人是最急最拼命的,雲夫人那一夥兒裡,董嫂又是最賣力的一個;第三條,我懷疑董嫂恐怕是找見瞭些啥,可那時人都散瞭,沒瞭心氣。她怕就算說瞭,其他人也不信,就先去找莊夫人。殺她們的不管是人是魔,恐怕也知道瞭這情形,就跟著董嫂去瞭莊夫人傢,把她倆一起殺害瞭。”
“嗯……多少有些道理。不過,為啥不在董嫂去莊夫人傢之前,先單獨殺瞭董嫂,不是更省事?”
“或許一直沒找見下手的時機?莊夫人的丈夫在營裡,使女又走瞭,她傢裡隻剩她一個人,在她傢殺人更便宜?而且,若是妖魔下的手,才不會管省事不省事。”
“丁嫂,你若是真的查出瞭些啥,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就順著往下找,找我兒子。”
“若你猜的都是真的,董嫂和莊夫人為這都送瞭命,你不怕自己也……”
“怕呀,當然怕!但順著這條道兒若能找回兒子,我做娘的能不奔過去?”
明慧娘不再言語,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默默前行,一路走到舊曹門外針眼巷董嫂的傢。這針眼巷的確極窄,胖些的人進去恐怕都會被擠住。董嫂的傢也隻有三間小窄房,低矮歪斜的門關著。丁豆娘上前敲門,開門的是個瘦弱的老婦人。
“你們是雲夫人派來的?”老婦人開口就問。
“不是,我們是董嫂的朋友,來拜祭董嫂。”
“哦,進來吧!”老婦人臉色頓時垮下來。
丁豆娘和明慧娘一起走瞭進去,屋裡有些昏暗,散發出一陣濃濃的臭味。正中間地上擺著個舊火盆,盛瞭半盆炭灰,灰上插著兩根細白蠟,火焰微弱,已經快燒盡。正中間用兩根條凳支著一張床板,上面一張舊佈單罩著一具軀體,應該正是董嫂的屍體。佈單不夠長,下頭露出腳尖,腳上是一雙黑底紫邊的舊絹鞋。佈單上還有幾處破口,露出裡面的紫綾襖面,映著盆子裡的燭光,閃著幽紫光亮。
丁豆娘看著,既覺心酸,又有些怕。她忙從奠儀中取出三炷香,湊近火盆就著蠟燭火焰點燃,舉起香對著董嫂屍身,躬身拜瞭三拜,而後心裡默禱:“董嫂,你若真的找見瞭些什麼,你的亡魂一定要保佑我能查出來,或者請你托夢給我,讓我找見兒子。我答應你,也一定把你的兒子找回來。”拜完後,她見沒有香爐,便將香插在火盆裡,而後又取出紙錢,蹲在火盆邊,一串串小心燒燼後,這才站起瞭身,讓到一邊。
明慧娘也過去點燃瞭香,拜過後,也取出紙錢去燒。火焰將屋子映得通明,丁豆娘環視屋裡,並沒有幾件傢具什物,並且盡都簡陋陳舊。
那個老婦人一直站在旁邊木木地看著,等明慧娘也燒完之後,老婦人勉勉強強說:“我們小門寒戶的,兒子又犯瞭事監在獄裡,不懂啥禮數,隻能道聲謝。”
“婆婆,董嫂出事頭一天啥時候回的傢?”
“那娼婦一早就出去瞭,說是去雲夫人傢,去瞭就再沒回來。”
“哦?她沒說啥嗎?”丁豆娘聽她這樣稱呼自己兒媳,心裡極不樂意,卻不好說什麼。
“能說啥?她本來就沒規沒矩,自從我那孫兒不見瞭,兒子又遇瞭事,她眼裡就更沒有我們兩個老東西瞭。說走就走,說來就來。我那丈夫臥在病床上,連湯水都喝不上她的一口。她死瞭,也是報應。官府讓我去認屍,過瞭幾天,又讓我去把屍首領回來。我連柴棍都抱不瞭幾根,哪裡背得動屍首?就是背回來,也沒處放,沒錢燒。官府卻派瞭輛太平車,強送瞭回來。如今停在這屋裡幾天瞭,都已經臭瞭。這死娼婦生時磋磨我,死瞭又在這裡熬煎我。我這是造瞭哪輩子的孽喲!”老婦人說著哭起來。
丁豆娘心裡一陣悲辛,卻不知道該勸些什麼。以自己的財力,實在幫不瞭她。不過,她忽然想到,當今官傢幾年前開設瞭漏澤園,專門收殮窮苦人戶無力安葬的屍首。回去可以跟丈夫說說,幫著尋些人手,把董嫂的屍首運去漏澤園。
她剛要開口,那老婦人忽然嘆瞭一聲:“她做瞭一場我傢媳婦,隻積瞭一件德,認得瞭那個雲夫人。我那兒子在牢裡,多虧雲夫人前一陣又托人,又使錢,打點瞭那些獄頭獄卒,我兒子才少受瞭些苦楚。雲夫人昨天也來瞭,留瞭些錢給我,還說死娼婦的屍首她來出錢安埋。今天就叫人來。我從早一直等著,到這時瞭,都還沒——”
正說著,有人敲門,老婦忙過去開瞭門,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傢媳婦的屍首在哪裡?雲夫人讓我們來抬去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