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惡已盛而止之,則上勞於禁制,而下傷於刑誅。
故畜止於微小之前,則大善而吉,不勞而無傷。
——程頤《伊川易傳》
孟大從來不覺得偷有何不對。
算起來,他和婁善沾些親,他娘是婁善遠房侄女。孟大是個遺腹子,從沒見過自己的爹。他娘生下他後,熬瞭幾年,有些熬不住,孟大五歲時,他娘去縣裡賣絹時,遇見個行商,兩下裡動瞭情,他娘便動瞭改嫁之念。那商人卻不願收養孟大,他娘隻得將他托付給瞭娘傢一個親戚,自己跟著商人走瞭。
孟大的爹留瞭三十幾畝薄田,那親戚因貪那些田產,才認養瞭孟大。孟大這邊還有個同宗堂伯。那堂伯說自傢的侄子,怎能由外人領養,便出來爭那些田產。兩傢鬧到瞭公堂,爭執不下。婁善得知這個信兒,也卷入進來,說孟大的娘嫁去外州,安頓好便要來接兒子,這田產自然該由他娘看管,等孟大年滿十六,便可自傢承繼。三傢爭來鬧去,這三十幾畝田最終由婁善代為照管,孟大則交給堂伯父暫養。
後來,孟大被那個堂伯攆瞭出來,那三十幾畝地則不知如何轉成瞭婁善的田產。
有善心人見孟大可憐,勸他去告官,但他隻有幾歲大,哪裡知道衙門裡數?何況婁善那等強橫形勢戶,等閑上戶都鬥不過他,他哪裡敢去招惹?
孟大隻能四處遊蕩,東傢討口飯,西傢舍碗湯,竟也活瞭下來。從沒人教他是非善惡,他所知的唯一道理是活命。為瞭活命,他時常偷拿人傢的吃食錢物。他並不覺得這有何對錯,隻曉得莫要被人發覺,否則便要挨打。
別人瞧著他懵懵傻傻,他心底裡卻藏瞭一個念頭,要去尋自己的娘。不過,他不願這麼窮兮兮去,他要穿最上等錦緞,買輛漆瞭彩畫的車,車上裝滿銀錢,得用四匹馬拉。到瞭他娘門前,他要打開幾箱錢,拽斷串繩,將銅錢全都拋撒到街上,任人們去搶。等他娘出來,讓她看,讓她哭。他卻要從那些搶錢的人裡頭,選一個最臟最醜的窮婦人,認那窮婦人做娘,扶她到彩畫車上,讓她享盡天下的福。總之,要讓他娘悔,最好悔得投河自盡。
一個人偷偷想這情景時,他總先笑個不住,笑完瞭,又忍不住哭起來。
那年,他去婁善傢幫工,他想著自傢的那些田產,便去廚房裡偷碗碟。那些碗碟都極金貴,一隻便能賣一二十文錢。他想著若是全都偷盡,恐怕便能換一身好衣裳。可才偷瞭兩回,便被發覺。他以為要被婁善打死,婁善卻放瞭他。
他有些納悶兒,想來想去,隻想到一條,婁善吞瞭我的田產,心裡頭虧,因而才不敢打我。即便如此,他也再不敢見婁善。
莊大武傢田裡種瞭些薑,那年薑格外缺,一斤賣到二十文錢。莊大武怕有人夜裡偷挖,便雇瞭孟大替他看守,並幫著收薑。孟大便在那田邊大柳樹旁搭瞭一個草棚,夜裡便在那裡頭睡。他從來沒有個安穩住處,這是頭一回有瞭一座自傢的窩棚。他紮捆得密密實實,裡頭幹草墊得厚厚的,睡進去,比他想的那輛鋪瞭錦褥繡被的彩畫車還安逸。夜裡偷挖一塊薑,含在嘴裡,更是辛香無比。
第二年,村人見種薑能得錢,便紛紛都種瞭薑,薑價頓時跌瞭下去,連常價的一半都不及。莊大武也不再種瞭,孟大便沒瞭活兒,又得尋下一傢。
有人說三槐王傢的宗子王豪在尋傭工。他一直有些畏懼那些豪富之傢,從來不敢去尋活兒。那時饑困得實在無法,隻得硬挨著過去瞭。那募工的老管傢見他還算有氣力,便雇瞭他,在後邊廚房舂糧磨面。豪富之傢果然不同,不但飯食可盡情吃飽,時常還會有豬肉吃。他在王豪傢做瞭三個月,便已胖瞭許多。他想:胖瞭好,這樣才好去見娘。
那些活兒做完後,那老管傢見他肯賣力,便留下他,在後院做些雜活兒,順便看護院子。王豪傢比婁善傢要富奢許多,那些碗盞更光滑耀眼,一隻拿出去恐怕至少得賣三五十文錢。何況王豪傢值錢的物件隨處皆是,還有許多是銅器、銀器,堆在幾大間空房裡,閑常難得取出來用。他看瞭又動起心來。
於是,他又開始偷起來。他早已學會如何開鎖,半夜偷偷溜進那房裡,揣些銀器出來,藏到後院的睡房裡。這地方終是不穩便,他想到瞭自己搭的草棚,那草棚是這世上唯一像傢的地方。他雖然走瞭,莊大武卻沒有拆掉那草棚。他便半夜包瞭那些器皿,帶瞭一把小鏟,偷偷從後門出去,來到那棵大柳樹旁,鉆進草棚裡,掀開草墊,在底下挖個洞,將那包器皿埋進去填好。
前前後後,他偷瞭大半年,偷瞭有上百件,將那草棚子底下全都埋滿瞭。到瞭正月,王豪日日宴請遠近客人,那些器皿開始搬出去用。幸而他偷的時候,隻偷最裡頭、瞧著不常用的對象,因而未被發覺。
他已打問過,一輛彩畫車二十貫,一匹馬十貫,從頭到腳一身上等錦裝十貫,再加上其他金貴物事,還有散給窮人的銅錢,總共得一百貫。而他偷的那些銀器,少說也有七八十兩,能賣一百五十貫,遠夠瞭,因此他沒有再偷。
冬天地土結凍,極難挖,他想等開瞭春,辭瞭工,再去挖出那些銀器,拿到汴京或應天府去賣。
去年三月,天氣晴暖過來。他最後飽吃瞭一碗燒豬肘,便向那管傢辭瞭工,算領瞭酬錢,興興頭頭來到河岸邊,坐在青草坡上,等著日頭落下,月亮升起。他從未這般暢快過。原先除瞭飯食和銀錢,他眼裡什麼都瞧不見。可那天傍晚,漫天的紅霞,映得河面金閃閃、柳樹綠瑩瑩,做夢一般,他不由自主贊嘆瞭一聲:“美……”
活瞭二十多年,這是他頭一回說出這個字。如同吃醉瞭酒,不由得躺到草坡上,笑著睡瞭過去。等他醒來時,一鉤新月斜掛天上,已是深夜瞭。
他著瞭涼,頭有些昏。四處望望,月影之下,到處一片安寧,沒有一絲聲響。他忙爬起身,沿著田埂來到那棵大柳樹旁的草棚子前,低頭鉆瞭進去,揭開草墊,在壁板邊摸到藏的小鏟,從角上開始挖瞭起來。
可是,挖瞭一尺多深,底下仍是土。他記得極清楚,這片是最早埋的,底下是一把銀壺、兩隻銀燭臺。當時雖挖得深,卻也隻有一尺多。他頓時慌瞭起來,忙拼力繼續挖。然而,又挖瞭一尺多深,仍沒有。他又挖旁邊一片,挖瞭近兩尺,還是沒有。他急得幾乎要吼起來,繼續慌慌挖其他地方。
這草墊底下,一共埋瞭十二處,為瞭好認,他是按橫四縱三挖的。十二處全都挖遍,都沒有。挖的時候,那土極緊實,並不像被人挖過。他不肯信,將那片地全都挖瞭個遍,一樣都沒找見。
他丟下鐵鏟,坐倒在土堆裡,驚得疑心是在做夢,忙用力拍頭掐腿,雖然極痛,卻仍不信這不是夢。原本頭就有些昏沉,這時腦仁越發疼起來。他又疑心自己走錯瞭地方,出去繞著那棵大柳樹,前前後後,反復辨認瞭幾圈。這大片田野間,隻有這一棵大柳樹,絕不會錯。他重又鉆進草棚,用鐵鏟翻尋瞭一遍,實在累極,才趴在草墊上,昏昏睡去。天亮醒來後,他又裡外細細尋看瞭一遭,才不得不死心:恐怕是鬼搬走瞭那些銀器,不讓我去見娘。
他再沒瞭力氣,靠著從王豪傢支的那幾貫工錢,四處晃蕩瞭幾十天。錢用盡後,才又去人傢戶尋活兒做。
他原本絕瞭念,沒想到婁善尋見瞭他,許他一百兩銀子,讓他去殺王小槐。那見娘的念頭忽地又活轉過來,催著他無暇多想,一口便答應瞭。
正月十三,他帶著婁善給的三貫路費和一把尖刀趕往汴京。正月十五傍晚,來到東水門外。他到處閑走瞭一轉,買瞭幾隻胡餅,天黑後,坐在城門外的石臺上,邊吃邊等,等得幾乎睡著。快半夜時,進出城的人已經稀少,他一眼瞅見一頂轎子抬瞭過來,那轎頂上插瞭根枯樹枝,在孫羊正店燈光映照下,極醒目。
他頓時慌起來,不知該如何下手。這時,一輛牛車從護龍橋緩緩行瞭過來,他忙躲到那牛車內側,跟著一起進瞭城門洞。而那頂轎子也恰好行過來。兩下裡頓時擠住,他忙抽出尖刀,將手伸進轎簾,朝裡飛快連刺瞭幾刀,感到刀刀都戳進瞭肉裡,還碰到瞭骨頭。他不敢逗留,擠過那牛車,飛快逃進瞭城裡。略繞瞭繞,便又出瞭城,連夜往襄邑趕去。
回來途中,他時時忍不住想起刀刺進人身那觸覺,心裡怕得不得瞭,覺著一路都有鬼影跟隨。回到皇閣村,他去尋婁善討那銀子,卻被他傢莊客惡聲攔住,嚇罵瞭一頓。他越發膽寒,再不敢想那銀子。
惶惶遊蕩瞭幾天,又聽村裡人說,王小槐還魂鬧祟。他聽瞭,幾乎嚇破膽。王傢人請瞭相絕陸青來驅祟,他忙擠過人群,也進去求助。陸青望著他,眼裡忽冷忽熱,半晌才緩緩開口:“你之卦乃大畜。恩難暫存,恨易長留。燈熄長夜,火滅寒冬。一念無明,所至皆暗……”最後,陸青又教瞭他那句話,他一聽,忍不住哭出瞭聲:
“偷來又還去,孤寒一夢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