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處傢,在骨肉父子之間。大率以情勝理,以恩奪義。
惟剛立之人,則能不以私愛失其正理,故傢人卦,大要以剛為善。
——程頤《伊川易傳》
嚴漏秤也是今年頭一次來赴這桃花宴。
嚴漏秤本名嚴德君,已年近六十。他這一生每日醒睡坐臥、飲食事務都嚴遵規矩,謹守時刻,還特地去京城請來匠人,造瞭一架漏秤。一個木架上懸掛一桿秤,秤鉤吊著一隻小桶,旁邊一隻大水桶,兩桶由一根細管相連,大桶中的水吸引入小桶中。秤砣隨水量加重不斷滑動,一升水移一時辰。他在院子中間建瞭個小木閣鐘樓,將漏秤擺在閣子中間,命兩個仆人晝夜看守,添水敲鐘。這時刻雖不及官府蓮花漏那般精準,在鄉裡卻已是極稀罕難得,因而鄉人背地裡都喚他“嚴漏秤”。
嚴漏秤生在陽驛鄉世居大族,傢教極嚴,他又是長子,父親給他取名德君,是望他成為有德君子。他自小便極孝悌謹重,傢中上百口人,子侄都以他為樣范。成年後,傢中田產經營、婚喪嫁娶,全都由他主掌。他深知責重,處事盡力正派公平,傢中男女老幼盡都敬服。
隻是,內修身、外齊傢,絲毫不能懈怠,極難得有閑暇之時,更難得笑一笑。他也渾然不覺,有時難免疲乏憤惱,卻知無可旁貸,隻能盡力自持自誡。直到四十歲那年遇見莫褲子。
人都言四十不惑,他其實自小便知自己該當如何,因而難得有何疑惑。到瞭世人不惑之年,他卻偏偏大惑起來。
他與莫褲子相識,是緣於一樁田產買賣。莫褲子要賣傢中的一片田地,托牙人尋到瞭他。他早已聽聞莫褲子敗傢名聲,本不願與之牽惹,但那片是上田,在睢水岸邊,極豐沃。他猶豫瞭一番,心想隻是買地,並無其他瓜葛,應當無事,因而,便答應與莫褲子相見。
莫褲子約他在寧陵縣一個茶肆會面,那牙人引著他去瞭那裡。那間茶肆並不在正街口,而在一條僻靜巷子裡,小小一間店面,隻有四副桌椅。陳設簡舊,卻灑掃得素素凈凈。莫褲子已在那裡坐著等候,二十七八歲,一身鮮色紗衣,面容倒也俊氣,隻是神情間似乎塗瞭油、滑瞭水,一瞧便是個浮浪之徒。見到嚴漏秤,他急忙笑著起身出來迎接:“嚴大員外,炎熱天勞您出門,惹一身臭汗,罪過罪過。這外間熱,咱們去後院坐。”
嚴漏秤見他言語輕浮,更生嫌惡,隻願盡速定瞭契書,好避開此人。便隻點瞭點頭,跟著莫褲子穿過茶屋,出瞭小門,眼前頓時一陣幽涼。靠南墻幾間低矮瓦房後邊是小小一座院子,院子中間搭瞭一座涼棚,棚下擺著一套舊藤桌藤椅,架上爬滿葡萄藤,蔭蔭涼涼。鮮綠葉子間,吊墜一串串青葡萄。嚴漏秤原本走得幹渴,望見那些葡萄,口中頓時生津。
“青嫂,客人到啦!”莫褲子朝裡頭喚瞭一聲,隨即笑著請嚴漏秤坐到上首。嚴漏秤剛要坐下,見中間那屋子竹簾掀開,走出瞭一個婦人,年紀三十左右,身形微豐,面容柔凈,臉上未施脂粉,身穿淡綠羅衫、豆綠抹胸、深青羅裙。衣裳雖已半舊,穿在她身上卻毫無窮陋氣,反倒顯得素凈可親。
婦人手裡端著個黑漆托盤,上頭是一套青瓷壺盞。她一見嚴漏秤,忙笑著走過來,將托盤放到藤桌上,而後斂手屈膝,款款道瞭個萬福:“奴傢拜過嚴員外,奴傢這裡小門小戶、簷低屋窄的,還請嚴員外擔待一二。嚴員外快快請坐,這藤椅奴傢擦洗瞭三道,雖舊些,卻也算幹凈。”
嚴漏秤難得和婦人言語,略有些發窘,忙微頷瞭頷首,坐瞭下來。
那婦人又笑著問:“莫小員外昨天說嚴員外要來,奴傢想著天這般熱,吃不得熱茶,便連夜熬瞭幾樣涼水,有香薷飲、鹵梅水、薑蜜水、甘豆湯,不知嚴員外常日愛吃哪樣?”嚴漏秤不敢直視婦人,猶豫著未及答言,那婦人又笑著說,“外面日頭烈,嚴員外走熱瞭,水過涼,傷脾胃。薑蜜水最好,涼裡帶溫,解渴又驅暑。”
婦人說著,便提起桌上一隻瓷壺,先斟瞭一杯,用淺綠絹帕揩去杯邊水漬,雙手托著遞給嚴漏秤。嚴漏秤忙雙手接住,無意間觸到婦人的手指,細柔溫膩,心不由得重跳起來。好在婦人又去給莫褲子和牙人斟水,並沒有留意。嚴漏秤偷眼瞅去,見婦人側臉低首,微含著笑,柔凈如月。鬢邊垂下一綹烏發,柳絲一般,輕裊微搖。
嚴漏秤自幼便受嚴訓,非禮勿視。他忙避開眼,不敢再瞧。那婦人斟過水後,抽出別在後腰的一把綠絹團扇,站在嚴漏秤身側,輕輕搖扇,替他吹涼。嚴漏秤越發不自在,卻不好說什麼,隻得低頭喝水。那薑蜜水熬得清涼醇甜,他不由得兩口喝盡。婦人忙擱下扇子,又替他斟滿。他小心避開婦人手指,接瞭過來。婦人又拿起扇子替他扇涼。嚴漏秤這時略平復瞭些,竟覺到幾分安適。
那牙人笑著說起那樁買賣,莫褲子忙從袋裡取出田土賬籍官契,遞瞭過來。嚴漏秤放下杯子,一頁頁細看起來。那牙人則在一旁小聲解釋。那塊田地嚴漏秤已經去看過兩回,見田籍契書也都無誤,便點頭說:“那就定瞭吧。”牙人忙取出買好的官契,讓那婦人向鄰居借來筆墨,填寫起來。其間,那婦人一直站在嚴漏秤身側搖扇,嚴漏秤心思大半都被她牽去,眼角不時偷掃。他不但嗅到婦人體香,更隱約感到婦人微溫體熱。
牙人很快便填好三份契書,請嚴漏秤和莫褲子分別畫瞭押,這樁買賣便簽訂瞭。進門時,嚴漏秤盼著早些定完,這時見莫褲子和牙人一起笑著起身,他卻有些不舍瞭。
莫褲子笑著問:“嚴員外,這錢——我是到您宅上去取嗎?”
他忙說:“仍在這裡吧。明天這個時候。”
那婦人將他們送到門首,臨走時,嚴漏秤偷瞧瞭一眼,見那婦人也笑望著他。他忙避開眼,回去一路上都在回想琢磨婦人那最後一笑,婦人鬢邊那一綹烏發更是不住在心頭撩搖。
第二天,他備好瞭買田銀兩和牙人賞錢,想著那婦人也該酬謝,卻不知該謝多少。多瞭突兀,少瞭自然更不成。掂量再三,他撿瞭一塊三兩的碎銀。
到瞭那茶肆,遠遠便見那婦人在門邊張望,婦人一見他,立即露出瞭笑。他有些發窘,想笑一笑,面容卻僵得扯不動,在那婦人註視下,腳步都亂得行不來路瞭。好不容易才走到那茶肆邊,婦人又含笑欠身:“嚴員外萬福。莫小員外還沒來。嚴員外先進去坐一坐,還是去後院吧,涼快些。”
他走在前頭,進到後院坐瞭下來。婦人忙去屋中端水出來,腳步極輕快:“今天有風,日頭也沒那般曬,嚴員外換一樣嘗嘗?今天就喝香薷飲吧。”
嚴漏秤忙點瞭點頭,除妻子外,他是頭一回與婦人獨處空院,他比昨日更不自在,心裡卻又隱隱有些慶幸。婦人遞過茶杯,他忙伸手去接,又碰到瞭婦人的手,他的臉頓時漲紅。婦人卻含著笑,等他拿穩杯子,才撤回手,坐到瞭旁邊藤椅上。他低頭小口喝水,不敢抬眼,卻知道婦人一直在註視他。他極想回望過去,眼皮卻被人按住瞭一般,半晌都未能略動一動。他盼著婦人開口說些什麼,好借故抬起眼,婦人卻始終不發一語,目光也始終不曾移開,盯得他滿臉發燙。
正在尷尬,外邊傳來腳步聲,他趁婦人轉頭之際,忙偷眼望瞭過去,婦人卻又立即回眼瞧瞭過來。他慌忙低下頭,臉又頓時漲紅。不過,雖然隻是匆促一瞥,他見婦人兩頰也泛起羞暈。
這時腳步聲已響至小門,婦人忙站起身迎瞭過去,他也急忙伸手抹瞭把臉,而後挺挺背,重又正襟危坐。進來的是莫褲子和牙人,兩人笑著向他拜問,又和婦人說笑瞭兩句。嚴漏秤取出銀錢,分別交給莫褲子和牙人,而後將那三兩碎銀遞給瞭婦人:“青嫂,給你添擾瞭。”
婦人微一遲疑,而後啟齒一笑,雙手接過:“多謝嚴員外,兩杯涼水哪裡要得到這些?嚴員外若不嫌這裡臟陋,還望閑常路過時,進來歇歇腳。”
他笑著點瞭點頭,隨即發覺點得過重瞭,好在莫褲子和牙人都在點數銀錢,沒看到。今天他不想久留,等兩人點好後,便起身告辭瞭。婦人仍送到瞭門邊,臨走時,嚴漏秤又望瞭一眼,見婦人仍笑望著他,這回他看清楚瞭,婦人眼中有期許之意。
一路上,嚴漏秤都走得極快,直覺著身子似乎輕暢瞭許多,甚而忍不住想哼個歌謠,恍然間如同活回瞭十七八歲的年紀。
其實,十七歲時他已成婚兩年,早已是個謹重成人。妻子是父母相看說定,也是個大富之傢的女兒,養教得極有禮數,從來不輕易言笑。成親之後,兩人真正相敬如賓。即便偶有爭執,也最多不過三兩句,便各自走開。如同一雙鞋子,雖時時成雙成對、同行同止,卻始終隔著一線。就算夜裡行房事,也都默不作聲,手腳從不亂動,大氣都不敢出。他曾聽人說“床笫之歡”這個詞,始終有些納悶,這個“歡”字從何說來?
許多富戶都要納妾,他妻子卻連生瞭五個兒子,他並沒有納妾之由。至於那些煙花柳巷,他則從來都極為嫌惡,甚而有些怕懼,覺得那是糞窟一般,從沒動念要去那等地方。活瞭四十年,唯有這個茶肆婦人,讓他頭一回心跳個不住。
不過,回到傢後,看到滿院傢人仆從,個個眼裡都是敬服,他又暗暗悔怕起來。這等心思自然不是道德君子所當有,何況自己身為一傢之主,常日裡嚴誡子弟行止要端,自己卻生出這等邪淫之念。何況,自己對那婦人一無所知,稍一不慎,恐怕便會身陷污淖,毀壞名節……他猶豫再三,終還是強斷掉瞭這個念頭。
然而,秋後有一天,他帶著仆從莊客,運糧絹去縣裡繳瞭稅。返回途中碰見瞭王豪,邀他去吃酒。王豪的桃花宴年年都邀嚴漏秤,他因不喜那等奢狂,從來不去,隻派自己弟弟去應付,王豪因此始終有些不快。嚴漏秤不好再拂瞭王豪盛情,便讓仆從先回,自己和王豪一起去縣裡酒樓。王豪性情疏闊,和他其實並無多少話可言,唯有頻頻勸酒,吃得他大醉。酒散之後,暮色已臨,王豪要安排仆從送他,他擺手拒絕,自己慢步回去。走瞭一陣,一抬眼,不知為何,竟走到瞭那婦人的茶肆門前。
那婦人正在門邊那張桌上收拾茶具,扭頭見是他,也吃瞭一驚。見他吃醉,忙過來扶住,讓他進去吃碗醒酒湯。他被那溫軟身臂貼緊,再扭頭看婦人那張臉,秀媚無比。他頓時一陣暈漲,渾然忘瞭一切,進到茶鋪中一把便抱緊瞭婦人。婦人慌忙掙紮,說外頭往來都是人。他拽著婦人急走到後院,緊摟住她肩臂,連攬帶推,大步奔到後邊那房門前,一把掀開簾子,見裡頭隻有一張圓桌,墻邊一排鬥櫃,不見床鋪。他無暇再尋,一把將婦人抱在懷中,伸手便去扯她衣衫。婦人掙紮瞭一番,便沒瞭氣力。他越發得計,剝去婦人羅衫,將她按倒在圓桌上……
等他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發覺自己躺在一張舊床上,碧紗床帳、青綢薄被也都半舊。而那婦人則躺在他身邊,睡得正熟。發髻散落枕邊,烏瀑一般,襯得那張臉越發凈秀。他先驚瞭一跳,隨即憶起昨夜之事,頓時愧怕之極,忙坐起身,才發覺全身竟赤裸著,越發愧赧。扭頭見自己衣裳全都在床邊一張椅子上,忙過去急急穿起來。這時婦人也醒瞭,含著笑嬌問:“你要走嗎?還早呢。”他不敢答言,隻“嗯”瞭一聲,從袋裡摸出一錠小銀,放到旁邊小桌上,埋著頭,開瞭門,急急逃瞭出去。到瞭外間,打開那茶鋪的門,左右不見行人,他才略松瞭口氣,快步出巷,往傢裡趕去。一路上他都沮喪之極,四十年勤恪,毀於一醉。
然而,隻過瞭幾天,他又念起那婦人難言難畫之媚,再回想那夜種種癲狂溫存,平生所有歡喜匯集一處,也難及那夜之歡。他強忍瞭數天,終難抵敵,還是借故偷偷去瞭縣裡,走進那條靜巷,來到婦人門前。
婦人見瞭他,頓時冷下臉,裝作沒見,轉身便進去瞭。他忙跟瞭過去,跟到後院,婦人停住腳,他忙低聲說:“那天倉促離開,是我不對。不過,我也有我之難處,我是生平頭一回做出這等事。”婦人頓時哭起來:“難道我便是天天做這等事?我雖賠笑迎客,不過是假意奉承,賺些茶錢,哪裡就輕易舍身瞭?我是早聽得你是個至誠君子,見瞭你的人,用心驗過,才動瞭心腸。除瞭我死掉的丈夫和你,我若再與第三個男人沾染過,便叫我立刻生瘡化膿,爛死在你面前!”他一聽,再受不得,一把將婦人抱緊在懷中,眼睛一熱,不由得也落下淚來。
自那以後,他每隔幾天便要去會那婦人,言談得多瞭,才漸漸發覺這婦人不但容貌好,稟性也難得。她雖愛錢,卻不貪,更不強索。嚴漏秤有意試她,給的多瞭,婦人固然歡喜,給的少,甚而不給,婦人也並不計較。問她,她說:“我靠過丈夫,卻靠死瞭他。自他死後,我便立下誓,再不靠任何人。我又不缺手缺腳,有這間茶肆,到老也能養得活自傢。我若貪你的錢,便得不著你的心。我若貪一個名分,便會逼走你的人。即便你答應娶我為妾,我也受不得你傢大門大戶那些規矩。錢和心,我要心;名和情,我要情。我要的兩樣都得瞭,已是足瞭。”
嚴漏秤對她由迷生愛,由愛生敬,越來越離不得她。卻萬萬沒有料到,她竟會那般離開自己。
那年初夏,嚴漏秤傢桃園裡桃子熟瞭,他聽那婦人說最愛吃桃子,便親自去選摘瞭十來個最好的蜜桃,用佈袋子裝著,送去給那婦人。婦人見瞭,極歡喜,忙去洗瞭,兩個人坐在葡萄架下吃。嚴漏秤平生從沒講過笑話,那天不知怎麼,極想逗婦人笑,便講瞭一個聽來的笑話。婦人正在吮吸一顆剛吃凈的桃核,一聽,頓時大笑起來,那桃核猛地滑進瞭喉嚨,婦人頓時張大瞭嘴,卻始終吐不出來。驚得嚴漏秤忙跳起來,過去抱住她,卻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胡拍亂捶。婦人掙紮抽搐瞭半晌,竟倒在他懷裡,再不動彈。
嚴漏秤又驚又痛,慌搖瞭半天,婦人卻始終一動不動。嚴漏秤頓時哭瞭起來,正哭著,一個人走瞭進來。嚴漏秤抬頭一看,是莫褲子。莫褲子滿臉驚怕,連聲問發生瞭什麼。嚴漏秤忙拭去淚水,哽咽著講出原委。莫褲子聽瞭,眼中猶疑閃爍。他猛然怕起來,婦人死得這麼離奇怪異,說出去恐怕沒人能信。他忙要把手伸進婦人喉嚨去掏那桃核,莫褲子忽然勸止:“莫要動!莫要動!你若這時掏出來,官府查問時,便沒瞭證據。”
一聽到官府二字,嚴漏秤越發怕起來,這事恐怕必得經官,如此一來,這事自然會傳開,人人便知我與這婦人的情事,我這名聲……
莫褲子竟看破瞭他的心意,忽然笑著說:“我倒能替嚴員外擋住這醜事,不過,這頂著兇罪風險,少說也得五百兩銀子。”
他聽瞭,忙說:“莫兄弟,錢我給!”
“成。眼下你得趕緊走,等你走瞭我再去報官。不過走之前,你得立個字據。”
他忙去屋裡尋筆墨紙硯,那婦人不識字,並沒有備這些。莫褲子跟瞭進來,從妝臺上尋見婦人畫眉的一枚螺子黛,又找來一張包藥的草紙,便讓嚴漏秤拿那螺子黛蘸著水,在草紙上寫下遮掩此事、償銀五百兩的字據,隨後讓他趕緊離開。
嚴漏秤出去後,見婦人躺在地下,心裡一酸,又要流淚,卻隻能忍痛快步離開,趕回瞭傢裡。
第二天,縣裡便傳來消息,鄉人們紛紛笑傳一個茶肆婦人竟被桃核卡死。嚴漏秤聽見,心裡一陣陣痛,卻不敢流露。隻得偷偷備好銀兩,等莫褲子來取。然而,莫褲子一直未來,過瞭十幾天,竟傳來他的死訊。嚴漏秤雖然大松一口氣,想起那婦人,心中卻始終隱隱作痛。
過瞭幾年,他才漸漸忘懷,重新做起嚴傢傢主、有德君子。直到去年,自感年老體衰,便將掌傢之任交托給瞭長子,每日隻靜養天年。
王豪桃花宴又來相約,他想自己謹嚴約束瞭一生,總該松緩松緩,便答應去赴宴。原本極有興頭,去瞭卻猛然見到莫褲子復活現身,他驚得幾乎站不穩。莫褲子來給他敬酒,笑指著自己懷前說:“如今該稱您嚴老員外瞭。老員外想必還記得當年那紙字據?”
他聽瞭,老臉頓時漲紅,忙低聲說:“那年我備下銀兩,一直在等你。”
“當年三石糧,如今一石都不值,那個數也該漲漲瞭。”莫褲子笑著丟下這句,轉身便去和其他人談笑。
嚴漏秤驚在那裡,銀子哪怕多給五倍也不怕,但看莫褲子那神情,恐怕不會一次罷手。他不由得苦嘆,自己臨老瞭,一生聲名竟要葬送在這浪蕩人手裡。他驚魂尚未定,莫褲子竟忽又死瞭,死在茅廁裡。望著莫褲子屍首,嚴漏秤心裡不住地感念阿彌陀佛。
他沒有料到,一驚才瞭,一驚又起。王豪死後,他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告訴他,莫褲子的屍首埋在界石底下,懷裡揣著那張字據。
那界石一旦搬動,屍首和字據必定會被發覺,到那時,自己這樁醜事必定四處傳揚……他寧死也不願受這嘲辱。回到傢後,他焦悶瞭一天,天快黑時,他再坐不住,瞞住傢人,悄悄叫瞭兩個傢生的仆役,拿著鎬鍬,偷偷出門,顧不得天暗路崎,一起趕往界石。到瞭那裡,卻發覺另幾傢豪富已在那裡。彼此見瞭,個個都有些尷尬。姓裘的那個打破難堪,先開口言道:“我猜各位恐怕和我一個心思,莫褲子知道這界石的隱事,恐怕也已告訴瞭那新任知縣。這幾天縣裡正在四處查尋莫褲子下落,這界石再不能輕動。若被兩邊縣裡察覺,追究起來,咱們恐怕都得獲罪破產。我帶瞭兩個人來,是要看住這界石,我想諸位恐怕也是為此?”那幾個豪富紛紛點頭,嚴漏秤哪裡敢說自己是來挖屍,忙也跟著點頭。於是他們一傢出兩個莊客,一起守住瞭這界石。
後來,姓裘的又提議,一起出錢殺瞭王小槐,他又點頭贊同。然而王小槐死後幾天,他傢院子裡清早落下許多栗子,到處紛傳還魂鬧鬼之事。他驚得渾身發顫,聽說三槐王傢請瞭相絕陸青來驅祟,他忙也趕瞭過去。
陸青見瞭他,靜靜註視瞭片刻,目光似探似責,令他心中發慌。陸青說瞭一段解卦之語:“此卦屬傢人。由心而身,由身而傢。或交相愛,或交相縛。愛易舍而縛難解,熱易涼而恨難消……”他聽瞭,一陣感惻。陸青最後又教瞭他一句話,讓他心中更是湧蕩難寧:
“唯見眼前恨,誰記當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