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異
古稱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茍以自奉養為意,百姓何仰哉!
——宋太祖•趙匡胤
一、穿門
春入四月,汴京城繁花漸消,綠意方興。
池瞭瞭清早起來,快手快腳生起火,煮瞭一鍋麥粥,煎好幾張油餅,配瞭些醬瓜,擺到桌上,剛喚過鼓兒封,蕭逸水也從爛柯寺行完功德回來。一天之中,她最愛的便是這清晨飯時,三人團坐一桌,熱湯熱餅,閑談說笑,親暖無比。然而,今天無意間說起汴京念奴十二嬌,蕭逸水卻有些傷嘆。
一年之間,十二奴竟已亡失瞭五位:先是劍奴鄧紅玉病故,接著又是棋奴楊輕渡,不知為何,觸怒宮中太傅楊戩,被皇城使拘捕縊殺;幾天前,茶奴柳碧拂出傢為尼,酒奴顧盼兒被牙絕馮賽的小舅子扼死;昨天,蕭逸水又聽聞,十二奴之首、唱奴李師師竟不知所終。
池瞭瞭見義父和義兄一起嘆氣,卻生出另一番感慨:“煙花苦海,早走早瞭,未必不是好事。”
鼓兒封和蕭逸水聽瞭,都先一愣,隨即默然,各自埋頭吃粥。池瞭瞭倒有些傷感起來:她有時難免羨慕念奴十二嬌,不說吃穿用度,諸般驕奢,僅面對恩客,能任性挑揀推拒,這一條便是她萬萬不敢望求的。十二奴到得這等地位,也有諸般說不出、掙不開的煩難,何況自己這樣一個沿街賣唱的歧路人?
她扭頭望向院外墻頭露出的那截柳樹,那樹生得有些歪瘦,曲曲拐拐,斜伸幾根枝幹,這時卻也嫩生生舒展柳絲,綠蓬蓬綻開芽葉。池瞭瞭想起義兄曾寫過一句:“東風不問誰傢院,桃李豈擇哪枝春?”她想,自己便是這株歪瘦柳,生在這窮陋小院外,雖有諸般不好,卻也該盡興去活,能活一春,便是一春。
何況,自己也有幾樣自傢的好,比如身邊這義父和義兄,便是人間難得的好。再比如⋯⋯她又想起瞭那人,心裡一動,竟有些羞怯,不由得又笑瞭一笑,見鼓兒封和蕭逸水都已吃罷,忙站起身收拾碗箸,端去洗凈。
她見門外春日明麗,天氣晴暖,興頭不由得生起,便尋出那件最鮮艷的桃花紋彩絹衫,配瞭一條淺紅纏枝紋紗裙。穿戴梳洗好後,她又特地從鈿盒裡揀出一支銀釵。這銀釵是她那十幾樣首飾中最珍貴的一件,釵頭細雕作孔雀形,雀嘴銜瞭一串瑪瑙珠子。單這珠子,一顆也得三五百文。
今年正月,有天下大雪,她就近去汴河岸邊尋趁生意,在房傢客棧遇見一位年輕富商,出手極豪闊。池瞭瞭隻唱瞭三支曲,他便隨手摸出二兩多碎銀子,竟還嫌少,又添瞭這支銀釵。池瞭瞭賣唱這些年,從未得過這麼重的賞,歡喜無比,忙去給鼓兒封添瞭件厚棉袍。又去專擅修琴的鳳凰於傢,付瞭八百文,求他傢琴師,修好瞭琵琶上摔缺的琴柱。
後來,池瞭瞭才知曉,這富商名叫汪石,救瞭汴京糧荒。更叫池瞭瞭震驚的是,兩天前,她去探望趙瓣兒,瓣兒竟然說范樓案那具無頭屍被牙絕馮賽查明,死者竟是那富商汪石。至於其中原委,瓣兒也不知曉。
池瞭瞭對著那面昏蒙銅鏡,插穩瞭銀釵,不由得輕嘆一聲:人這命數,真如天上的雲,誰真能安穩久長?
隨即,她又念起那人——曹喜。這樁心事,不但她自傢,連曹喜和鼓兒封也都已覺察,但三人均未說破。她這等身世,哪裡能攀得上堂堂進士,不過一段奢想而已。說破,反倒尷尬。也隻當它雲一般,且由它浮在那裡,能停幾許,便停幾許⋯⋯
她正在沉思,鼓兒封和蕭逸水在門外說瞭一聲,兩人各自有約,一起先走瞭。池瞭瞭忙應瞭一聲,收拾好背囊,拿瞭琵琶,鎖好院門,慢慢行到護龍橋邊。她心裡有些無著無落,懶得進城,便慢慢向汴河邊走去。才走過梢二娘茶鋪,河灣邊一個婦人高聲喚道:“客官請上船!”
池瞭瞭扭頭一看,岸邊泊瞭隻客船,船旁站著個船娘子,池瞭瞭認得,叫沈四娘,性情極聰快,正滿面帶笑招呼一個年輕男客。那男子踩著踏板,走進瞭船艙。沈四娘瞧見池瞭瞭,笑喚瞭一聲,池瞭瞭也笑著點頭,正要問好,身後忽傳來一陣喧嚷,她忙回頭去看,不由得驚瞭一下。
街上走來一人,身材有些魁梧,眉眼也端方,是個年輕男子。臉上卻厚塗脂粉,紅紅白白,異常鮮詭妖異。男子頭戴一頂青綢道冠,兩耳邊垂掛青玉耳墜,身穿一件紫錦衫,披瞭一領闊長紫錦大氅。右手握著一隻銅鈴,一路走,一路不住搖動,嘴裡也念念有詞,引得十來個人一路笑看指點。
池瞭瞭覺得這男子異常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那男子大步走過來,竟下瞭斜坡,走向沈四娘那隻客船。經過身邊時,池瞭瞭才驚覺,是董謙!
她忙驚望細看,越發確證,這男子真是董謙。
董謙走到岸邊,面朝那隻客船停住瞭腳,舉起左手,朝向船艙,拇指和中指間拈瞭一顆珠子,那珠子胡桃大小,在朝陽下瑩瑩閃耀。池瞭瞭越發驚異,卻見董謙又搖動右手銅鈴,高聲念誦起來,似乎在念咒語。念瞭一陣後,忽又轉身離開,走上岸來。迎面看到池瞭瞭,董謙目光略一顫,卻隨即轉開,又搖起銅鈴,念念有詞,從池瞭瞭身邊快步走過,向東邊行去。
池瞭瞭驚在那裡,忽聽到沈四娘怪叫瞭一聲,忙轉頭望去,見沈四娘扒在艙門邊,頭探進船艙,不住尖聲驚喚。池瞭瞭忙奔下岸,踩著踏板,湊近船艙,朝裡一望,不由得也驚呼一聲:船艙中間擺著一隻大木箱,箱蓋打開,將才上船的那個年輕男客躺坐在箱中,頭仰垂在箱子外,臉正朝向艙門,大咧著嘴,雙眼鼓睜,面色青黑僵硬,顯已死去。
驚震之餘,池瞭瞭忙扭頭望向岸上,見董謙大步向東,紫錦大氅飄揚飛蕩。路上許多人都跟在董謙身後,卻都不敢靠近,池瞭瞭忙快步追瞭過去。董謙一路不停,走過虹橋,身後跟的人越來越多。他下瞭橋隨即轉向東,沿著河岸,快步行到章七郎酒棧前。店主章七郎由於牽涉到丁旦紫衣客那樁事,已經逃亡,這些天,酒棧一直沒有開張,門窗全都鎖閉。董謙卻直直走向酒棧木門。池瞭瞭被前頭的人擋住,看不見身影,隻聽見董謙又搖動銅鈴,念瞭幾句咒語。隨即,河邊近處幾隻船上的人全都驚呼起來。等池瞭瞭終於擠進去時,酒棧兩扇木門緊閉,掛著鎖頭,卻已不見董謙。門外地上落著那領紫錦大氅。
河邊船上一個後生連聲驚喚:“那門並沒開!”
兩旁的船工也紛紛應和:“是啊,是啊!門明明鎖著,那人竟穿瞭進去!”
二、驚鳥
馮賽站在爛柯寺那間禪房裡,望著那袋便錢,心頭不住翻湧。
看來柳二郎並非姓柳,而是姓李,叫李棄東。他是什麼來路?竟能做出這一連串大陣仗。清明那天,便是在這城外軍巡鋪門前,柳二郎,不,李棄東騎著馬、馱著這隻袋子,急忙忙趕來報知,邱菡母女及柳碧拂被人擄走。如今看來,他是要將我引開,自己則攜帶這八十萬貫逃走,卻沒有料到,炭行三人會突然出現,吳蒙將他強行帶走。
當時馮賽正緊急焦亂,便將馬和錢袋寄放到瞭曾胖川飯店。幸而這袋錢鈔從外頭看,像是一袋書冊,並沒人留意。馮賽自己都渾然不覺,之後又將這袋子提到爛柯寺,丟在這櫃子裡,放瞭許多天。
馮賽平日難得去思想天意,這時卻萬分感慨:上蒼垂憐,如此輕巧便尋回這八十萬貫。
另外二十萬貫,李棄東為攪亂京城炭、魚、肉、礬四大行,恐怕各得拿出五萬貫本錢,才做得起來。那些錢應該已經花盡,再追不回來。即便如此,京城三大巨商解庫秦廣河、絹行黃三娘、糧行鮑川,因替這百萬官貸作保,每傢一個月僅利錢就得賠四千貫。他們若得知八十萬貫已經找回,也應慶幸無比,自然甘願填賠上剩餘的二十萬貫。如此,這場大災禍便終於能得瞭結。
馮賽長出瞭一口氣,低頭望向幼女瓏兒,瓏兒正扒著他的腿,等得有些不耐煩,小聲說:“爹,回傢。”“好!”馮賽笑著抱起女兒,女兒迅即用小手臂抱緊他的脖頸,頭也貼靠在他臉側,像是生怕再次分離。馮賽心頭一陣暖湧,繼而又感愧交集。之前,他雖也愛惜妻女,但從未這般,從心底覺到:天地之間,唯親為大。世間所有最貴最重之物,連同自己性命,集在一處,也不及女兒這一抱。
他伸出一隻手,拎起錢袋,正在往外走,腦中忽又閃出李棄東那目光。他最後一回見李棄東,是在大理寺獄中,李棄東望向他時,目光暗冷,含著嘲意。想到那目光,馮賽心頭一寒:李棄東正是為瞭這八十萬貫,才做出這些歹事。如今,他已被放出,豈肯輕易罷休?他既能綁劫邱菡母子一回,便能再綁劫一回⋯⋯馮賽頓時停住腳——必須得捉住李棄東。
但馮賽發覺,自己竟絲毫不認得此人,更莫論猜測此人動因及去向。瓏兒在耳邊連聲催喚,他卻已茫然出神。
清明那天,李棄東要逃去哪裡?
他忽然想起,畫待詔張擇端曾說起一事:清明正午,他正在虹橋上,見到譚力在橋下一隻船中。譚力扮作炭商,攪亂炭行,炭行諸人正在虹橋汴河一帶尋他,他應該躲走才對,為何要在那隻船上?
他在等李棄東!
汪石和譚力四人之所以跟著李棄東,是為錢。譚力在那船上,是在等李棄東和這八十萬貫。他們會合一處,一起逃走。
馮賽頓時生出一個主意,但隨即又猶豫起來,此事太過犯險,略一失手,恐怕真是萬劫難復⋯⋯但若不捉住這幾人,邱菡、玲兒、瓏兒便永無安寧之日⋯⋯他反復盤算,最後覺得隻要有周長清、崔豪三兄弟等可信之人相幫,應該不會有閃失。於是他堅定瞭心意。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路輕穩,走進禪房,是弈心小和尚。一眼見到馮賽懷中的瓏兒,弈心頓時露出笑意,合十贊道:“馮施主終於尋回女兒。苦海寒波盡,暖日春風來。善哉善哉!”
馮賽正要求助於他,道過謝後,將錢袋囑托給瞭弈心。弈心雖有些納悶,卻仍鄭重頷首允諾:“馮施主放心。袋裡乾坤重,心頭日夜勤。”
馮賽又連聲謝過,這才抱著瓏兒離開瞭爛柯寺,騎馬來到十千腳店,問過夥計,走進後院去尋周長清。周長清正在槐樹下吃茶讀書,抬頭看到瓏兒,立即拋書起身,笑著恭賀。馮賽將前後經過講述瞭一遍,周長清聽後,連聲感慨。馮賽又提及接下來打算,周長清一聽,忙喚仆婦拿瞭些吃食玩物,好生抱瓏兒去外頭耍。又叫人點茶,請馮賽進到後邊書房,關起門來細談。
“你這是在賭。”
“我若不賭,傢人便時刻難安。而且,我也非妄賭,有四條理由下這筆大註——”
“哦?說來聽聽?”
“其一,不論李棄東,還是譚力四人,都不會輕易放走這八十萬貫。”
“嗯⋯⋯”
“其二,譚力四人當時並不知汪石已死。至今不見汪石,他們自然會四處找尋。我既然能查出汪石死在范樓,他們不會查不出。他們與汪石情誼深厚,一旦得知汪石被李棄東害死,自然不會放過李棄東。”
“嗯,若真是如此,勝算便多瞭幾分——不過,你得先去范樓確證,看他們是否真去打問過。若沒有,你這計策便行不通。”
“是。即便四人不知汪石被殺真相,李棄東自己卻心知肚明,絕不敢見譚力四人。”
“嗯。第三條呢?”
“李棄東和譚力四人都知自己罪行重大,皆在藏匿,絕不敢貿然現身。”
“他們越小心,你這計策便越難行。”
“卻也越安全。”
“呵呵,經此一劫,你膽氣增添瞭許多。”
“驚弓之鳥,若知弓箭避無可避,唯一之計,便是反逼那獵人。我敢用這計策,更因第四條——我雖為驚鳥,獵人卻並非一個,而是兩方,且兩方互為敵手。我手中則有兩方必奪之餌。”
馮賽是打算暫不將那八十萬貫上交給官府,而是以此作餌,引出李棄東與譚力四人,借雙方互鬥,將他們捉獲。
他繼續解釋道:“譚力四人還好,李棄東智識絕非常人,想引出他,的確極難。我得盡快查明此人來路。頭一件,便是先去探問清楚,李棄東關在大理寺獄中,是何人將他放出?”
“這一件我倒已經替你打問過瞭,大理寺放的並非他一人。這一向汴京大不安寧,兇案頻發,牢獄皆已填滿。原本獄空是一大美政善績,開封府、刑部、大理寺自然都開始著忙。我聽得是副宰相李邦彥給大理寺下瞭令,獄中輕犯,能斷則斷,能放則放。大理寺並不知李棄東是幾樁重案背後主謀,又無過犯,便也將他放瞭。”
馮賽聽瞭,大為惋恨。
“不過,你這計謀聽來倒真是良策,隻是需要仔細謀劃。還得可信幫手,人又不能過多。料必你已將崔豪三兄弟算在裡頭,我瞧這三人也是肝膽漢子,我叫人尋他們來,我們好好商議一番。”
三、孤絕
梁興睜開眼,見一鉤新月,斜掛柳梢。
四下靜黑,唯有河聲漫漫。他頭疼欲裂,費力撐起身子,衣背早已被草露浸濕。渾身酸乏,便又躺倒在草坡上,怔望那細淡月鉤,心裡一片空茫。
昨天,他原本要乘勝追擊,去紅繡院會一會梁紅玉,可經過曾胖川飯店時,裡頭飄出酒肉香氣,引逗得他頓時渴餓起來。他便走進那店裡,見裡頭三三五五坐瞭幾桌酒客,都在吃喝說笑。自己獨個一人,坐到其間,頗有些招眼。他便徑直走到櫃前,讓店主切瞭些熟肚、軟羊包好,又要瞭幾隻胡餅、一壇酒,拎著出來,沿著汴河走到河灣僻靜處,坐到草坡上,望著夕陽,獨自吃起來。
起先他還興致十足,可等斜陽落下、暮色升起,周遭漸漸寂靜時,心裡忽而升起一陣孤緒。自己雖一舉揭開摩尼教糧倉竊案,尋回瞭那三百多個孩童,卻也連遭幾位好友背叛,楚瀾、甄輝、施有良、石守威⋯⋯梁興並不怨恨,各人各有其苦衷。若不是情非得已,誰人願做背叛之人?隻是,痛心之餘,令他甚覺無味。人生於世,諸多煩難,不被欲驅,便被情迫。一句“情非得已”,便能叫大多數人屈膝。莫說他人,便是梁興自己,那幾日在太尉高俅府中,枯坐冷凳,等候傳喚,又何嘗不是屈心抑志、英雄氣短?
人常言,受不得小氣,成不得大事。可世間有多少大事,真值得人屈膝?功名富貴?對此,梁興從來不曾如何掛懷。為親朋故舊?父親遭人構陷,亡故多年;母親遠嫁他鄉,諸般順意,每回捎信來,反倒隻擔心他;男女之間,雖有幸得遇鄧紅玉,堪為一世知己美眷,卻又旋即痛失;至於朋友,更是零落無幾。如今隻餘一身,金明池爭標後,被召至高太尉府中,卻又隻教聽候差遣,懸在半空之中。軍營宿房倒塌,楚瀾安排的梅大夫那院子也不能再去住,連安身落足之處都沒瞭,又何可當為?
半壇冷酒落肚,少年時因父親屈死激起的那股厭生憤世之氣重又湧瞭上來,胸中一片灰冷,唯有捧著那壇冷酒,一口接一口猛灌。等空壇滾落時,他也已經大醉,躺倒在亂草叢中,昏然睡去。
這時醒來,怔望柳梢月鉤,仍尋不見一絲生趣。半晌,他自問,既然無意再活,那便去死?可一想要去死,得先起身,他卻連指頭都不願動,便任由自己躺在露草中,重又昏昏睡去。
過瞭許久,河面上船行之聲吵醒瞭他,他雖仍閉著眼,卻不知為何,忽而想起清明那天正午,聽到甄輝說,蔣凈在鐘大眼船上,他聽後立即奔向那船。當時若沒有上那隻船,便不會遭人誘騙陷害,卷進這場亂事⋯⋯
但隨即,他又想到:上天既生我,這條命便歸我。生也好,死也好,有用也罷,無用也罷,皆該由我自傢做主。那些人卻將人視作犬馬,無端役使,諸般設陷,就如他們當年對待我父親。
念及此,他頓時坐起身子,明白自己這條命該用於何處:不能任由這些人妄為!上天給我這副身骨,既然尋不到更好用處,不若拿來除滅這些欺人之人。
胸中湧起鬥志,他頓時來瞭興頭。隨即也才明白,父親給自己取名為“興”,乃是期望自己能始終興致盎然、快意過活。
他打起精神,凝神回思,重新梳理起前後因果:清明正午,施有良先邀我去吃酒,繼而甄輝出面設誘。幕後之人自然是從二人口中得知我要為楚瀾報仇,正在四處找尋蔣凈。便以此為餌,誘我上船,欲借我之手,殺掉船艙中那人,再趁勢陷我於罪。
然而,蔣凈不但沒有謀害楚瀾,反倒被楚瀾借來詐死,早已枉送瞭性命。船艙中那人並非蔣凈,幕後之人為何認定我會出手殺他?
梁興細思當時,自己奔進那船艙,問艙中那人:“你是蔣凈?”那人驚慌回答:“是,你是⋯⋯?”那人為何要答“是”?難道是冒充?他為何要冒充?我又從未見過蔣凈。酒勁沖湧之下,險些誤傷那人。
當時宮中畫待詔張擇端正在虹橋上,見那“蔣凈”和另一個人從梅船跳到瞭鐘大眼船上,那人外套佈衫,袖口卻露出一段紫錦,上到鐘大眼船上後,此人便消失不見。另外,張擇端還看見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牟清,從小艙窗裡扔出個紅蘿卜,隨後也消失不見。遊大奇則在對岸看到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盛力在下遊不遠處另一隻船上。牟清丟紅蘿卜,應是個信號,在提醒盛力。
據左軍巡使顧震所言,那梅船紫衣人才是關鍵。牟清去那船上,盛力等在下遊,自然都是為瞭他。
我與“蔣凈”爭鬥之際,牟清正躲在隔壁小艙中。隔著壁板用毒針刺死“蔣凈”的,恐怕正是他。而我則以為誤殺瞭“蔣凈”,急忙下瞭船。軍巡鋪的廂兵雷炮卻為尋牟清,接著上瞭那船,船頂上小廝隨即叫嚷起來。
不久,遊大奇見盛力跳下船,急匆匆奔往鐘大眼的船,自然是發覺那船上出瞭事故。沒等他趕到,橋頭上一個冷臉漢帶瞭兩個幫手,已先上瞭鐘大眼的船,並劫走瞭那隻船。那冷臉漢自然也是為紫衣人而來。
那紫衣人去瞭哪裡?牟清為何也一起消失?
梁興望著河水凝神思忖。對岸正是那傢崔傢客店,店主夫婦與那冷臉漢是一路人,這時店門尚未開,望過去,並不見人進出。那晚,鐘大眼的空船正泊在崔傢客店前的河岸邊。梁興反復回想自己當時上那船去查看,忽然記起一事:自己走到隔壁小艙時,聽到船板下有水聲。當時並未覺察有何異常,這時卻頓時醒悟:那船板下原本是隔水空槽,不該聽到水聲,除非下頭被鑿穿,用來偷運物件。
紫衣人是從那船板下用鐵箱運走的!
那船板下預先藏好一隻密閉鐵箱,拴一根繩索,將繩頭從水底引到下遊不遠處盛力那隻船上。“蔣凈”將紫衣人帶下梅船,交給牟清。牟清令紫衣人鉆進鐵箱,從窗口扔出一隻紅蘿卜。盛力看到,便在那邊扯拽繩索,從水底將紫衣人偷運到自己船上!
然而,紫衣人卻被他人劫走——那個紫癍女。
紫癍女已預先得知其中機密,買通汴河堤岸司的承局楊九欠,潛伏水中,備好另一隻鐵箱,偷偷換掉繩索。等牟清丟出紅蘿卜,便猝然出手,殺死牟清,將屍體裝進那鐵箱。盛力從下遊接到鐵箱後,打開發覺裡頭竟是牟清屍首,才急忙跳下船,趕往鐘大眼的船。
而這邊,楊九欠則將裝瞭紫衣人的鐵箱拖上岸,鐵箱留在瞭米傢客店,裡頭的紫衣客則被紫癍女偷偷轉往他處。
運去瞭哪裡?
紅繡院,梁紅玉。
四、顏面
李老甕坐在廂車裡,盯著腳邊那隻麻袋,心裡癢恨不住。
張用在那麻袋裡,左拱一拱,右扭一扭,青蟲一般,片刻不寧。瞧著又並非想掙脫,似乎隻是要尋個舒坦姿勢。麻袋不夠寬松,他扭拱瞭許久,最後屈膝抬腿,兩腳朝天,抵住袋角。又將兩肘撐開,頭枕雙手,擺成瞭個四角粽,似乎才終得安適。可才消停片刻,他竟又高聲吟起詞來。
李老甕驚瞭一跳,怕被車外路人聽見,忙伸腳去踢,車子卻猛地一顛,踢瞭個空,跌倒在車板上。張用卻仍在高聲吟誦:“⋯⋯任東西南北,輕搖征轡,終不改,逍遙志⋯⋯”前頭詞句李老甕沒聽清,“逍遙”二字卻格外顯明,他越發惱恨,爬起來,扶著車壁,照準張用圓臀,又狠踢瞭過去。不想車子又一顛,他再次仰天跌倒,更和張用臀頂臀,躺並作一堆。
張用卻頓時笑起來:“哈哈!多謝老孩兒,跌跤助詩興。你好生躺著莫亂動,跌壞瞭脊骨,便再做不得末色雜扮瞭。我下半闋也有瞭,你聽聽如何——棋裡江山欲墜,論白黑,孰真孰戲?笛吹巷陌,燕尋故裡,塵埋舊地⋯⋯”
李老甕躺在那裡,半晌動彈不得,再聽張用喚自己“老孩兒”,心頭越發恨怒。這些年,人見到他,難免背後暗嘲,卻沒有誰敢當面這般直呼。更叫他驚惶的是,將才在那房裡,張用隻在昏暗中瞧瞭他一眼,竟能認出他的舊營生。而且,兩個幫手將張用裝進麻袋抬上車後,他才悄悄爬進車廂,極當心,並沒發出聲響。張用卻隻憑他跌倒的動靜,便能辨出是他。
他不由得暗悔,不該讓張用瞧見自己的臉。難怪那雇主不願自傢動手來劫擄張用。好在等到瞭那約定地頭,交瞭人,得瞭錢,便可脫手。
等後背疼勁兒過去後,李老甕費力爬起來,坐到旁邊長條凳上,見張用仍擺作四角粽子樣兒,隨著車身不住晃搖,口裡反復吟誦那首詞,好在聲音輕瞭許多。那雇主劫張用,自然不會輕易叫他逃脫,他這性命恐怕都難保。李老甕眼裡瞧著那麻袋,恨怒漸消,反倒生出些憐恕。人都喚此人“張癲”,他怕是真有些癲,到這地步仍這般渾懵自樂。
再細聽張用吟誦,其中字句,比常日所聽市井曲詞要高明許多,透出一股別樣氣格,野馬一般,拘束不住。世間真有這等通透人?怪道是汴京作絕。李老甕不由得生出些敬羨,隨即又有些自傷。
李老甕生來便是個侏儒,不但常遭人嘲辱,父母也當他是傢醜,連瞧他一眼、喚他一聲,都始終有些厭避。自知事起,周遭眼光、聲氣於他而言,皆是刀劍,日夜割刺不絕。讓他又怕又恨,卻絲毫避躲不開。大約五六歲時,有天他跟著娘去賣絹,他娘進到絹帛鋪論價,他則站在門邊,看街頭一個儒服老者和人爭執,那老者惱恨之極,罵瞭句:“顏面何存?”他頭一回聽到“顏面”這個詞,雖說不清,心裡卻頓時明白,顏面極要緊、極珍貴。而自己,從來沒有過顏面。
他忽而極傷心,眼雖望著那老者繼續怒罵,卻一句都聽不見,眼淚不覺湧出,竟忍不住嗚嗚哭瞭起來。旁邊幾人發覺,都轉過頭看他,見他模樣古怪,都笑起來。他娘出來瞧見,頓時有些難為情,拽著他便走。走到沒人處才問他緣由,他眼淚才幹,娘一問,又湧瞭出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他娘一惱,打瞭他一巴掌。他越發委屈,頓時哭出聲。他娘越發惱怒,又打瞭他幾巴掌。他再不管不顧,放聲大哭起來。他娘惱得沒瞭主意,也哭起來,丟下他,徑自回傢去瞭。他邊走邊哭,那時天色已暗,竟走迷瞭路。
他又餓又乏,再走不動,站在一個街口,瞧著夜色,大口一般,要將自己吞掉。心裡雖有些怕,卻又有些盼。正在驚疑無措,一輛舊車停到他身邊,車窗裡探出一張臉。面目雖有些看不清,他卻仍一眼辨出,那人也是個侏儒,隻是年紀已老。
那人盯著他註視片刻,溫聲問:“爹娘不要你瞭?”他心裡雖有些抗拒,卻點瞭點頭。那人又問:“我們跟你一般,願不願跟我們走?”他聽到“我們”,先一愣,隨即瞧見那人身後還有幾張臉,擠作一處,爭望向他,都是侏儒。
他頓時有些怕,想轉身逃走,腳卻挪不動。驚望半晌,竟又點瞭點頭。那人笑瞭笑,旋即從車窗消失,從車後跳瞭下來,身材隻比他略高幾分。走到他面前,將手伸瞭過來。他心裡湧起一股古怪滋味,既親又暖,又有些怕懼。
他跟著那人上瞭車,離瞭那個縣城,從此再沒有回去過。那人是個雜劇班首,帶瞭一班侏儒和殘損人,穿街走巷、經村過寨,四處搬演雜劇。在這班同等人中間,李老甕終於尋得些安心。
那班首見他有顆苦心,生瞭張哭臉,便教他演末色、學雜扮。末色專說諢話,逗人發笑。雜扮則是劇末雜段,也以滑稽詼諧讓觀者笑著離場。他先有些不情願,那班首卻極嚴厲,常拿一根短鞭訓誡,不由他不聽命。兩三年後,他已慣熟瞭在眾人面前打諢扮醜。
後來,那班首才解釋說:“世間盡多苦與哭,幾人能常甜與笑?那些人見你這張哭臉,心頭覺得好過你,便能暫忘自傢無窮之苦,發出幾聲松快之笑。他們笑瞭,你才能得一碗飯食,吃飽瞭肚,哭臉才能轉笑臉。這便是咱們這行當,引來苦比苦,換得笑後笑。”
聽瞭班首這番話,他忽而憶起“顏面”二字,不知在這哭臉與笑臉之間,顏面藏在何處?
這心念他始終忘不卻,可日日扮戲逗人笑,猢猻一般,哪裡能有顏面?班首所言笑後之笑,他也難得嘗到。不過,因存瞭這心念,不論被欺、被鄙或被嘲,他都給自傢留瞭一分顧惜,似偷存瞭一小筆保命錢。有瞭這顧惜,他便比同伴們多瞭些定力。這定力又讓他漸漸生出些主見,更一年年積出些威嚴。那班首死後,眾人便推他做瞭班首,再不必充末色、演雜扮,去逗那些路人笑。至此,他才終於覺到些顏面。
隻是,旁人眼裡,他始終隻是個侏儒。這形貌上天註定,變不得分毫。身為班首,他仍得天天喝引路人來看雜劇、討營生,哪裡存得住顏面?除非有許多錢財。而靠這個雜劇班,到死恐怕都積不出一錠大銀。
過瞭兩年,他和班中一個女侏儒成瞭親,生瞭個孩兒。那孩兒雖仍是個侏儒,模樣卻格外清秀,他愛得心尖都痛。為瞭這孩兒的顏面,也得拼力多積些錢財。
他這雜劇班裡有個做重活兒的啞子,手腳不凈,時時偷竊錢物。老班首在時,嚴懲過許多回。李老甕卻想,連寺裡佛祖都得貼瞭金,香火才旺,何況我們這些殘損之人?於是,他便有意縱容那啞子偷竊,更叫班裡其他人望風打掩。他這雜劇班漸漸變作偷竊班,繼而開始打劫、綁架,錢財自然來得輕快瞭許多。囊中有瞭銀錢,再去客店酒肆,人再不敢輕易嘲鄙,顏面也隨之日增日長。尤其他那孩兒,雖也自慚體貌,卻再不像他兒時那般怯懦退縮。
去年,他帶著這班人來到京城。這裡人多財多,比外路州更好下手,隻是地界行規也森嚴許多。他們起先並不知曉,貿然下手,吃瞭幾回虧後,才漸漸摸清,汴京城有三團八廂。最大的是花子、空門、安樂窩逃軍這三大團,勢力占滿全城。另按內外城坊,分作八廂。這團廂之間,彼此各有分界,互不幹犯。外人若想立足,得先投附於其中之一。
李老甕隻能擱下顏面,探瞭幾個月,才終於在內城一個廂頭跟前拜瞭炷香。那廂頭差給他的第一樁差事便是綁劫張用——
五、坐等
陸青坐在力夫店棚子下,望著河中往來船隻。
清明那天,三樁事撞到一處。先是楊戩棄藥,死在轎中;繼而河上忽現神仙,王小槐扮作小道童,立在那白衣道士身邊,一起漂遠不見;接著,畫待詔張擇端又望見王倫上瞭一隻客船。
陸青過去尋瞭半晌,卻沒尋見。他進到力夫店打問,店主單十六認得王倫,說王倫常和一班朋友在他店裡吃酒。那天他確曾見到王倫,穿瞭件紫錦衫,匆忙上瞭一隻客船。晌午,那船在他店前泊瞭一陣子,卻沒有下客下貨。除瞭王倫,還有個人隨後也上瞭那船。那船隨即向上遊駛去。單十六沒見那船主,隻記得一個艄公,有些面熟,卻叫不出名兒。
陸青便托單十六留意那艄公。他也不時來這店裡,臨河坐著吃茶,看能否等到王倫。
經瞭這些事,陸青塵心已動,無法再靜閉於那小院中。不過,他倒也並不介意,反倒發覺自己本不該存避世之心。有避必有懼,有懼必有困。困不可除,隻可解。開門,即是解。
就如楊戩,不但自閉於那轎子中,更自困於心病與欲障,將自傢逼至絕境,無人能阻,也無人能救。他棄藥那一刻,便是自解。
王倫又何困何求?他是從何預先得知,清明那天楊戩要乘轎出城?他既然也來到汴河邊,為何不去虹橋查證楊戩結果,卻上瞭那船,這許多天也不來尋我?陸青對王倫相知雖深,但分別日久,已難斷定。
不過,尋不見王倫,陸青也並不著急,等得來便等,等不來便罷。萬事如江河,綿綿不絕,並無哪一樁解瞭,便能一瞭百瞭。王倫一心為天下除害,苦心積慮暗殺楊戩。如今楊戩已死,這天下卻依舊如此,饑者仍求食,困者仍思睡。行船的照舊行船,走路的照舊走路。如這岸邊青草,日日雖不同,年年恒相似。
將才,來力夫店途中,陸青偶遇一個舊識的老內監,得知楊戩死後第三天,隱相梁師成便薦舉供奉官李彥接替其職,管領西城括田所,繼續推行括田令。清明前,陸青在潘樓見過一回李彥。李彥雖不及楊戩那般陰深難測,狠急之處,卻遠過之。他驟升高位,隻會變本加厲。果然,那老內監說,李彥繼任後,立即在汝州設立新局,加力括田。汝州下轄魯山縣有些田主違阻括田,李彥大怒,嚴令京西提舉官厲行懲治,不到半個月,魯山全縣民田盡都被括為公田。陸青聽後,不由得輕嘆一聲。這時勢已如泥石滑坡,人力恐怕再難回天。
他坐在力夫店茶棚下,望著汴河濁流,心裡不禁有些悵然。正在默默思忖,店主單十六忽然走瞭過來:“陸先生,您尋的那艄公趕巧從後街經過,我喚住瞭他,他叫鄭河。”
陸青扭頭一看,一個中年漢子站在單十六身後,身穿一件半舊葛衫,抱著個舊佈包袱。皮膚曬得粗黑,微弓著背,露著些笑,鼻翼兩側法令紋極深。陸青請他坐到對面長凳上,叫店主斟碗茶。
鄭河卻忙笑著推辭:“您是汴京相絕,小人哪裡配坐。”
“我隻是一介佈衣,論年齒,也該敬讓老哥,老哥莫要過謙。”陸青特意又抬手相請。
鄭河望瞭一眼他的手,才笑著點頭坐下,卻身子微傾,沒有坐實。陸青掃過一眼,看他人雖謙卑,神色間卻透出些通達穩實,自然是常年在江河上往來,見慣瞭各樣風俗物態。他雖虛坐著,身形卻端穩。其父應是個勤懇寡言之人,以身教子,威懾之力至今猶存,無形間仍在管束他言行舉動,自然養就恭順之性。
再看他雙眼,目光微微低垂,眼角卻略略上揚,溫樸中添瞭一分和悅,這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親該是個柔善之人,常背著丈夫惜護愛寵他,在他心地間種下這點和氣。
他將那包袱放在膝蓋上,陸青看那包袱中似乎是兩卷絹帛,縫隙間露出一簇珠翠花朵,瞧著並不值幾多錢,還能嗅到些蜜煎幹果氣味。他那兩隻粗糙手掌輕護著那包袱,不隻是怕壓壞裡頭的東西,更有些疼惜愛悅之情,發自本性,略有些拙澀。陸青猜想,這些東西該是買給他的妻女。
“不知陸先生要問小人什麼?”鄭河仍賠著笑,食指微微點動。自然是經見過許多人世險惡,心中時時存著戒備。
這時,店主端來瞭一碗茶,擱到鄭河面前,笑說瞭聲“兩位慢坐好談”,便轉身離開。
陸青微微笑瞭笑:“日高天熱,老哥先吃口茶。”
鄭河卻越發戒備起來,猶疑瞭片刻,才伸手去端茶碗,一隻小蟲正巧沿著桌縫爬到那茶碗邊,鄭河伸出手指一抹,摁死瞭那蟲子,撥到地下,這才端起茶碗,隻沾瞭一小口,隨即便放回瞭原處。
陸青見的最多的便是這等溫馴之人,這溫馴一半來自天性,一半則源於卑微。周遭處處皆是威權強勢,不得不小心順從。唯有遇著弱者,如這隻蟲子,方能不憂不懼、無遮無掩。
陸青知道不能徑直向他打問王倫。那隻船泊在這岸邊,卻沒有下客下貨,似乎是在專等王倫。王倫上瞭那船,又不知下落。那船恐怕不尋常。看此人神色,即便知情,必定也非主事之人,隻是聽命行事。為保平安,他自然不肯泄露絲毫。陸青也不忍讓他受牽連,這等地位,略忤人意,恐怕便生計難保。
於是,他放緩瞭語氣:“我聽老哥是淮南口音,你常年走汴河水路?”
“是啊,從淮南到汴京,一年往還數回。”
“是自傢的船?”
“小人哪有那等能耐,隻是替人賣力撐船。”
“我有個朋友欲送傢小回楚州,托我尋雇一隻客船,你那船主姓什麼?住在哪裡?”
“船主姓金,船就泊在斜對岸卜傢食店前頭,明日便要走瞭。不過,船主今天不來船上,他在這京城有院房舍,進城從汴河大街拐進襪子巷,左邊第二傢便是。”
“好,多謝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