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所任非所便,則其心不安;心既不安,則何以久於其事?
——宋真宗•趙恒
一、冰庫
三月最後一天清晨,鄒小涼從西華門進瞭皇城。
他沿著宮墻巷道,一路向南,先經過內酒坊、油醋柴炭鞍轡等庫。這些坊庫院門大開,不住有人進出搬運物料,瞧著好不熱活。那些吏人臉上也都露出倨傲自得之色。鄒小涼瞧著,不由得輕嘆一聲,暗暗埋怨父親給自己起的這名兒,恐怕真真是要涼一生。
鄒小涼今年十九歲,是禮部膳部司的一名小吏。膳部掌管祭祀、朝會、宴享膳食,自然是肥差。鄒小涼卻沾不到一點油湯水,他隻是看管冰庫。
鄒小涼的父親也是禮部一名老吏,在禮樂案下任職。自古以來,禮樂便是朝廷首要大事。凡天地、宗廟、陵園祭祀,後妃、親王、將相封冊,皇子加封,公主降嫁,朝廷慶會宴樂,宗室冠婚喪祭,蕃使去來宴賜⋯⋯皆離不得禮樂。
尤其每三年一回的郊祀,最為莊重隆盛。冬至那天,天子率百官,行大駕鹵簿,儀仗隊十二支,車駕、護衛、旗幡、樂舞超三千人,車輦數十乘,馬兩千匹,樂器兵仗各上千件。一路浩浩蕩蕩、恭嚴整肅,出南薰門,到南郊青城,祭祀昊天上帝。
鄒小涼親眼目睹過幾回,那皇傢威儀讓他心魂震懾,氣都不敢出。再看到自己父親在前引儀隊中,黃繡衫、黃抹額,腰束銀帶,手執黃傘。那身形比常日英挺莊肅許多。他無比饞羨,盼著日後也能列入其間。
然而,父親聽瞭他的心願,不住搖頭,說這職任太緊重,出不得絲毫差誤。擔瞭這差事,就如脖頸被金絲繩勒住一般,瞧著金閃閃耀目,卻一世都不得松快。的確,鄒小涼自小便見父親每日謹謹慎慎、戰戰兢兢,三九嚴寒天都時時冒汗。因而父親時常叨念一句話:“好中必有歹,歹中必有好。人瞧不見的冷處,才得真熱真好。”
去年初秋,膳部冰窖走瞭一個吏人。他爹聽說後,忙四處求人,給鄒小涼謀到這差事。鄒小涼先還有些歡喜,及至到瞭那冰庫,心頓時涼瞭:雖在巍巍皇城中,卻隻是僻靜角落小小一個院子,一間宿房,一間小廳,一扇厚石門,一個老吏守在那裡。
人先聽說鄒小涼去瞭膳部,都禁不住流口水。再聽見他在冰庫,又都盡力忍住笑。
唯一好處是,這冰庫差事也極清冷。每到嚴冬,用鐵箱盛水凍冰,再去雇請力夫,搬到冰庫下頭,看著一一排好,記下數目,而後鎖好庫門。直到盛夏,宮中用冰,或賞賜大臣時,才打開庫門,照數發送給支請人。
掌管這冰窖的官員是一位員外郎,名叫郎繁。鄒小涼隻在藏冰那半個月見過幾回,是個冰一般的人,話極少。看到鄒小涼,如同沒見一般。冰藏好後,極少見他來。隻丟下鄒小涼和那個老吏輪值看守。鄒小涼心裡恨罵過許多回,自己天天冷守在這裡,每月隻有四百五十文錢,去京城正店裡吃一盤羊肉都不夠。他做官的,整日閑遊,卻白拿著高俸厚祿。瞧那神色,似乎還有些嫌這職任太冷清。真是吃瞭糖霜嫌粘手。
至於那老吏,守瞭半生冰庫,人也成瞭冰,說話一字一頓,冰雹子一般。鄒小涼初來乍到,冰庫差事雖少,卻也自有一般規矩,得一樣樣跟老吏學。父親也反復教導,要他尊敬長吏。因而,鄒小涼不得不小心奉承。
那老吏極愛支使人,從不讓鄒小涼閑坐。他老牙都松動瞭,卻偏好吃堅果。宿房桌子上排瞭一排小陶罐,裡面全都是各色堅果。每日,他隻坐在小廳裡,先讓鄒小涼煎茶,而後讓鄒小涼拿個小碟,去宿房裡抓一樣堅果,端回來,替他全都剝好,內皮稍未剝凈,那張老臉便要冷給鄒小涼瞧。吃過一樣,歇一會兒,他又吃另一樣。上午吃罷,飽睡一覺,下午接著又吃,卻從未讓鄒小涼嘗過一顆。
老吏是個鰥夫,雖有兒女,卻都嫌厭他,他便常年睡在這宿房裡。到瞭傍晚,鄒小涼回傢前,還得替他煮飯、燒洗腳水,最後再剝一碟堅果,才能離開。鄒小涼對自己父母都未這般勤力,回去又不敢在父親面前抱怨,唯有在心裡不住恨罵。
那老吏另有一條,竟然極好讀書。每等鄒小涼剝完堅果,便拿出一本《論語》,讓鄒小涼高聲誦讀,若讀錯一個字,他也不罵,隻立時丟下堅果,冷瞪鄒小涼一眼。讀完《論語》,又讀《孟子》。這兩部鄒小涼在童子學裡都學過,還勉強應付得來,讀完《孟子》,老吏又讓他讀五經,先從《詩經》開始。鄒小涼越來越吃力,被瞪得滿頭滿臉似乎都是冰洞。老吏聽不得,便奪過書,啞著嗓高聲讀起來。讀罷一首,便丟還給鄒小涼讀。鄒小涼若讀錯,他又奪過去,再讀一遍。如此反復許多回,等鄒小涼全讀對瞭,才繼續下一首。每日這般丟來奪去,從不煩倦。
鄒小涼先還極其厭恨,有天聽老吏悶聲說瞭句:“人生不讀書,一世牛馬苦。”他聽瞭先一愣,卻不敢問。自己細細回想,老吏這話的確有些道理。幼年時,父親望他讀書舉業,他卻貪耍不願讀。及至成瞭年,明白瞭讀書的好,卻再沒有那般便利。自己好歹還識得些字,看街頭那些力夫,連自傢姓名都認不得,豈不真如牛馬,蠢蒙無知,隻能賣力吃苦?
鄒小涼心想,自己必定不能如老吏一般,在這冰窖凍藏一輩子。反正眼下也隻是冷坐,不如趁機多讀些書,日後必定用得到。於是,他轉瞭念,開始用心跟著老吏讀書。不但見識日長,連這冰庫都不覺得如何冷寂瞭。
老吏見他用功,也溫和瞭一些。兩人便在這冰庫小院裡,你吃堅果我讀書,倒也漸漸融洽起來。鄒小涼偶爾偷偷懶,使使奸,缺一半天班,老吏也不如何苛責。
到瞭今年清明假期,老吏要去東郊給父母上墳,叫鄒小涼替他提著香燭紙馬,兩人一起出瞭城,到汴河虹橋時,已是正午。鄒小涼難得出城,四處望景,正在暢懷,虹橋下便發生瞭那樁異事。白衣神仙現身,兩個仙童不住拋撒紅花。鄒小涼驚震之極,老吏也瞪大瞭眼,望著那紅花,怔怔自語:“鮮梅花?”
隻是那時河中神異,兩岸哄鬧,鄒小涼也沒有太介意老吏這句話。然而,等那神仙飄遠,他們趕往郊外墓地時,老吏有些失神。回來後,也始終懷著心事。鄒小涼讀書讀錯,含糊過去,他也幾次沒有察覺。
這幾天,膳部宴享案空出一個吏職,鄒小涼被選中,下個月便要去那邊應差。鄒小涼歡喜之極,卻沒敢告知那老吏。今天是他在冰庫最後一天當值,想到老吏,他心裡始終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放慢腳步。
剛走到冰庫院門,一眼瞧見院裡站著一位綠錦官服的胖壯男子。郎繁死後,替任的官兒這兩天也才選好。這男子想必正是新任庫官。鄒小涼忙走進去恭聲拜問。那庫官冷著臉問:“隻有你一個?”鄒小涼忙望向小廳,老吏並不在裡頭。再一看,宿房門緊閉。他忙過去推門,門從裡頭閂著。敲門,也不應聲。他又去窗戶那裡叫喚,裡頭仍無動靜。他忙舔破窗紙,朝裡覷望,床上被子攤開,老吏卻並不在床上。那庫官也有些驚疑,吩咐他撞開門。鄒小涼隻得去撞,他生得單薄,並沒有多少氣力。撞瞭十來下,也沒撞開。那庫官一把推開他,抬腳狠力一踹,竟將門踢開瞭。鄒小涼忙進到屋裡,扭頭尋看,一眼看到窗邊墻角那個書箱,他猛地驚呼一聲——
書箱蓋子開著,老吏跪伏在箱邊,上半身栽在箱子裡,一動不動。
二、別情
清晨,馮賽雇瞭輛車,扶嶽父母及邱菡母女上瞭車,送到大相國寺。
一路上,馮賽騎馬遠遠留意,並未發現可疑之人跟蹤,他卻絲毫不敢輕心。到瞭寺門外,正是五日一開市的日子,雖然天尚早,裡外已湧滿瞭香客與買賣人。一傢老少下瞭車,馮賽護著他們,一起進到寺裡,穿過人群,走進一座側院。有輛車已候在那裡,兩個壯漢守在車邊。兩人見瞭馮賽,忙微一點頭,過來扶兩位老人及邱菡母女上車。瓏兒見馮賽不上車,招著小手催喚。邱菡忙捂住她的嘴,馮賽也忙掩住不舍,笑著輕聲安撫:“爹過兩天就去。”隨即關上車門,過去打開旁邊的小院門,先朝外掃視一圈,隻有一些行人和車馬,並無異常,便回頭朝車夫點點頭。車夫喝馬驅車,駛出瞭小門,兩個壯漢上馬跟在後頭,一起望西邊行去。馮賽躲在門內張看瞭半晌,仍未見有可疑形跡,這才關上院門,原路返回,從相國寺正門出去,去墻邊馬樁上解開自己的馬,騎著望城南趕去。
這輛車是秦傢解庫的秦廣河安排的。昨晚,馮賽趁夜去見瞭秦廣河,說已經找見瞭那八十萬貫,幾天之內便能追回。秦廣河聽瞭,長舒瞭口氣。馮賽又向他求助,將自己傢人暫藏到安全之處。秦廣河便安排瞭這車子和兩個武人,送到城外一座隱秘莊院裡。
安置好傢人,接下來便是確證那樁最緊要的事,成與敗,全系於此。馮賽驅馬出瞭南薰門,來到范樓,下馬走進前堂,見裡頭空蕩蕩,隻有兩個夥計在擦桌擺凳。他過去詢問,其中一個正是穆柱。穆柱竟認得他:“您是京城牙絕?”
馮賽忙請穆柱走到店外墻邊:“我是向你打問一件要緊事。范樓發生那樁命案後,除瞭官府、訟絕趙不尤的妹妹以及你傢妻子原先的主人孫獻外,可有其他人來打問這案子?”
“有。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似乎是江西人。聽那語氣神色,他與那被砍頭換屍的汪八百似乎是舊友。聽我說完後,他眼圈一紅,險些落下淚來⋯⋯”
馮賽心中頓時落實,手都有些抖,忙連聲謝過穆柱,告別上馬,飛快進城,尋見一個相熟的茶肆小廝,給瞭他二十文錢,讓他趕緊去東水門外十千腳店,給店主周長清捎個口信,隻說:“范樓那樁買賣定瞭。”
那小廝走後半晌,馮賽坐在那裡,連吃瞭兩碗茶,心緒才略微平復。那店主知他最近遇瞭大劫難,在一旁來回幾次,終於忍不住,還是湊過來問詢。馮賽忙笑著說:“已經無事瞭。”
“那便好,那便好。”那店主忙笑著恭賀,神色間卻隱有一絲失落。
馮賽卻已不再介意這些。知道那店主並非不善,隻是自己占瞭“牙絕”這名號多年,即便眾人不妒,也自然會生出些樂見變故之心。這也正好是個警醒,世間萬事難持久,自己卻慣於安穩、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其中隱患。
其實,哪怕沒有李棄東,遲早也會有其他人來設難造險、興起變故。念及此,他對李棄東竟都略有些釋懷。但旋即又想,釋不釋懷,都必須捉住李棄東:一為妻兒安全;二要救出邱遷;三來這樁事必須做個瞭結,是非得求個明斷,李棄東也得為自己所作所為有所承擔。
他付過茶錢,起身上馬,又趕往芳酩院。
到瞭芳酩院門首,見院門關著,他將馬拴在墻邊馬樁上,才去敲門。半晌,一個仆婦開瞭門,苦著臉。馮賽來時便已想好,這院中牛媽媽痛喪顧盼兒,一定恨極相關之人。自己貿然登門,恐怕問不出好話。他想到瞭顧盼兒的貼身侍女,便問那仆婦:“盞兒可在?我有個口信捎給她。”
那仆婦進去半晌,一個身穿素服的女孩兒走瞭出來,也是滿臉哀苦,正是盞兒。
“馮官人?”盞兒有些訝異。
“盞兒,我有些話要問。你能否隨我去街口那間茶坊?”
“媽媽尋不見我,又要嚷罵。馮官人有話,就在這裡問吧。”盞兒放低瞭聲音,回頭望瞭望,而後輕步出門,走到墻邊。
“李⋯⋯柳二郎上樓去尋顧盼兒時,你沒聽見任何動靜?”
“我在廚房裡看著煮藥,沒聽見。”
“他和顧盼兒是何時相識的?”
“前年夏天,柳相公那時在唐傢金銀鋪做經紀,我傢姐姐又隻愛唐傢的冠飾,柳相公來送過幾回金銀首飾,便漸漸相熟瞭。”
馮賽暗想:看來李棄東是先認得瞭顧盼兒,從顧盼兒這裡聽到柳碧拂的身世,又從茶商霍衡那裡探到我當年那樁茶引買賣,這才想到借助柳碧拂來接近我。
“他和顧盼兒可有過嫌隙爭執?”
“沒有。他一向謙和有禮,我們如何跟他廝鬧,他都始終笑讓,從不介意。何況後來他和碧拂姐姐又認瞭姐弟,我傢姐姐跟他便越發親瞭。連牛媽媽那樣,一絲容不得不相幹的男子來院裡走動,對柳相公也格外和氣。”
馮賽心中一動:“他和顧盼兒是兄姊之親,還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怕是不會⋯⋯哦,馮官人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有一回,柳相公上樓去看盼兒姐姐,姐姐讓我去點茶,我煮瞭水,端上去時,見柳相公臉有些紅,低著眼,似乎不敢瞧我。姐姐坐在床上,背朝著我,拿手不住地抹褥子⋯⋯可我隻瞧見過那一回。常日裡,兩個人都隔瞭幾尺遠,斯斯文文坐著說話。而且,他們若真有那私情,能避得過牛媽媽那雙鷹鷂眼?”
馮賽卻想:兩人恐怕是生瞭情,隻是李棄東行事如此周密謹細,自然不會輕易流露,連牛媽媽都能瞞過。他設計謀財,恐怕是為瞭替顧盼兒贖身。不過,即便贖身脫妓籍,至多不過五千貫。哪裡需要百萬貫?而且,兩人若真是有這私情,李棄東為何要殺顧盼兒?難道顧盼兒移戀他人瞭?但以李棄東此等人,即便妒火再熾,恐怕也不會於此等情勢下輕易殺人。
他殺顧盼兒應該另有隱情⋯⋯
三、聽命
冷臉漢坐在孫羊店二樓隔間的窗邊,冷眼望著梁興從樓下大步走過。
瞧著梁興那背影,昂揚勁健,戰馬一般,他心底不由得一陣酸妒,但隨即,鼻孔中發出一聲輕嘲。多年前,他也如梁興這般,視人世如疆場,以為憑借胸中兵書戰策和手中那柄偃月刀,便可任意馳騁。可如今看來,這人世其實是無邊泥潭,任憑你有千鈞氣力、萬種豪情,也難逃陷溺,最終骨軟力竭、俯首聽命。
冷臉漢原名鐵志,今年三十二歲。父祖皆是軍官,因此自幼習武,原本是要考武舉,以承繼祖志。十三年前,他隨父親在陜西銀川鎮守邊關。當時,掌管銀川的那位監軍不但絲毫不體恤將士艱辛,更克扣軍糧,又役使兵卒,長途販運,以謀私利。兵卒稍有違逆,便遭鞭刑。兵卒們怨憤之極,鐵志的父親怕起兵變,屢次勸諫,那監軍卻絲毫不聽,反生嗔怒。鐵志父親隻得上書奏告。
然而,軍中不得越級上訴,那監軍又轉而誣告,將自身罪責轉嫁於鐵志父親。鐵志父親反被問罪處斬。鐵志那時正血氣方剛,哪裡受得瞭這等冤怒,提起刀便要去殺那監軍,那監軍卻早有防備,身邊佈置瞭十數個強手。鐵志尚未近身,便已被砍傷拿獲。那監軍假作寬宏,隻將他發配到山西太原府牢城營。
鐵志雖自少年時便隨父親輾轉邊地,四處戍守,受過許多風霜,卻畢竟是將官之子,不但吃穿用度優於眾士卒,在軍營中更是人人愛護,極少挨屈受氣。到瞭那牢城營,日日搬石運土、挖溝修城,苦累無比。更要受那些囚犯牢子日夜欺凌,帶去的銀錢,頭一晚便被搶光。他原想仗著武藝護身,卻哪裡敵得過一群囚犯圍毆。那些人日夜輪班,時刻不叫他安寧。短短幾天,他便已耗盡氣力、喪盡鬥志,再不敢有絲毫爭拒。
幾個月後,鐵志已和營中其他弱囚毫無分別,再對著水盆照自己面容,他已全然認不得自己,隻瞧見水中一張枯瘦灰死之臉。望著那張臉,他喉嚨裡哽咽半晌,卻已哭不出來。
他心中唯一暗存的念頭是三年一回的郊祀大赦,可終於挨過三年,管營宣讀赦放名冊,一百多個名字全都念完,卻沒有他。心底最後一點微火也就此熄滅,他再無他想,隻能認命,死心做囚犯。
誰知第二天,那管營喚他前去,說受人所托,看顧於他,將他從牢裡提出,去那人宅裡做護院。他全然不敢相信,也不敢問,隻能跪在地上連聲叩謝。管營差瞭一個幹辦,先帶他去浴行。離開牢城營,走到街市上,他竟已邁不來腳步,手眼更是不知該如何安放。進瞭浴行,泡進池子裡那溫熱凈水中,他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洗凈身子後,那幹辦給瞭他一套新衣衫鞋襪,他顫著手換上,隻覺得自己死瞭三年,又重新活過來一般。
那幹辦帶著他行瞭幾條街,走進一座大府院,他一直不敢抬眼,一路低頭,緊緊跟著。來到前廳,那幹辦向廳裡坐著的一位官員稟告:“大人,鐵志帶來瞭。”他偷眼向上望去,一眼之下,身子猛地一顫,隨即僵住——是銀川那位監軍。
那監軍緩緩開口:“你父親越級密奏,自招其禍,雖怨不得我,卻也並非與我無幹。畢竟同僚一場,這幾年我始終牽念於你,你是將官之後,本不該與那些囚徒為伍。恰好今年我調任到太原,少不得救你一救,也算補還你父親。你若願為我效力,便留在我宅裡,自有好差事給你。你若仍心懷怨恨,叩過頭,便離開此門,任你去哪裡。”
鐵志垂著頭,心裡一陣冷、一陣燙,絲毫分辨不清該怨該怒,或是該哭,更說不出一個字。
那監軍等瞭半晌,才又開口:“你恐怕也無處可去——帶他去後面,先安頓下來,過幾日再派差事。”
一個中年仆人應聲走瞭過來:“跟我走。”
鐵志仍僵立在那裡,費力抬起眼,又望向那監軍,才過瞭三年,那人須發竟已有些泛白,目光平和溫厚,含著些憐意,與三年前判若兩人。
鐵志心中忽而湧起一股恨氣,但那恨氣隻如沙地上偶然噴出一股細泉,旋即便被這三年無數艱難屈辱掩埋住。略一猶豫,他終於還是挪動腳步,跟著那個中年仆人走瞭。
此刻,望著梁興背影,回想當年那一刻猶豫,他忽而發覺:那一刻猶豫,是此生唯一抬頭之機,當時若能挺住,便能活出另一番模樣。
不過,那會是何等模樣?昂頭舒氣、不受人驅使?那能維持幾日?當時若真離瞭那監軍的門,何以為生?即便尋到生路,這世間,哪裡不是層層相壓?除瞭天子,誰人能全憑己意、任性而活?到頭來,還不是得低頭?皆是低頭,向誰低頭,又有何分別?
鐵志雖想明,心中卻仍有些煩亂,便摒除瞭這念頭,繼續盯著梁興。看梁興走遠,這才喚過酒店大伯結賬。他一個人,隻點瞭杯茶,吃瞭兩樣點心,卻也得二百一十文錢。連同前幾回賒的賬,總共四貫七百文。他從袋裡摸出一塊碎銀,至少二兩五錢,隨手丟到桌上,懶得等稱量還找,隨即起身下樓,騎瞭馬,慢慢跟上梁興。
這些年,他跟隨那監軍,領瞭許多差事,得瞭許多犒賞。那些差事,有些明,有些暗,他卻早已不去分辨其中是非。隻知萬事如同日影,明與暗從來相伴相生,便是最明的日頭,其間也常現出黑翳。何況世道人心?與其為之無謂煩惱,不若專一做事,換得酬報。這世上萬般皆空,唯有銀錢是真。錢袋有多重,頭才能昂多高。
這一回這樁差事,監軍極為看重,反復叮囑瞭許多回。領命時,鐵志便覺著梁興極難左右,因而向監軍建議,由自己另差他人。監軍卻說,一來梁興必須死,二來此事不能留下絲毫牽扯,必須借助梁興這等無幹之人。
鐵志不敢再多言,隻能自傢格外當心。誰知其間仍出瞭差錯。原本是要梁興去那船上殺掉那個叫蔣敬的人,自己再去趁亂殺死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不料那個叫雷炮的廂軍意外沖上瞭那船,攪瞭佈局。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均消失不見,梁興也安然脫罪。
那監軍一向信重鐵志,這回卻青黑瞭臉,拍著扶手,連聲斥罵。鐵志不知那紫衣人究竟有何重大幹系,也不敢多問,隻能低頭硬承,而後急忙出來追查紫衣人下落。
然而,查尋瞭這許多天,始終未能尋到紫衣人蹤跡。昨天,梁興召集那三百多孩童的父母去東郊雙楊倉,鐵志聞訊,也混入其間。梁興站在木臺之上,一氣揭開摩尼教偷盜軍糧真相,並尋回那三百多孩童。他見梁興那般志得意滿,心頭一陣陣酸妒。這些年,自己始終躲在暗處,何曾如梁興這般,立在眾人之上,威武風發過一回?
傍晚,梁興坐到河灣邊,獨自吃酒,醉倒在草坡上。他命手下繼續暗中監看,自己回傢安歇。他雖已有瞭房宅銀錢,卻不知為何,始終不願娶妻生子。隻在行院裡買瞭個歌伎,在身邊伺候。進瞭門,那歌伎忙上前服侍,他卻一個字都不願說,擺手叫她下去,自己忍不住尋出監軍賞的傢釀好酒,悶悶吃得大醉。
清早醒來,胸中煩惡,頭疼欲裂。他隻能強忍著,騎馬出城,繼續去跟蹤梁興。梁興既然能勘破摩尼教陰謀,恐怕也已知曉紫衣人下落。跟著梁興,或許能找見那紫衣人。且讓他再多活幾日。
四、舊襪
魯仁見天色越發昏茫,路上前後都沒有人,便拽緊牛繩,停住瞭車。
將才交接張用時,他怕那老侏儒反悔,更怕路邊藏瞭幫手,隻想趕緊離開,沒敢查驗。他湊近車上那隻麻袋,聽瞭聽,沒有聲息。伸手戳瞭一下,也沒動靜。難道死瞭?他忙又加力戳瞭戳,麻袋忽然翻瞭個滾兒,驚瞭他一跳。隨即裡頭傳來咕噥聲:“是我。莫攪我睡覺。”麻袋縮瞭縮,一串咂嘴聲後,便唯餘輕緩鼻息。
魯仁驚愣在那裡。他瞧見過幾回張用,大致記得說話聲氣。這古怪行事也非尋常人做得出。他想,應該沒錯,忙又驅牛趕車,繼續前行。
一路上,魯仁都驚怕不已。沒想到,為一隻舊襪子,自己竟一路走到這地步。
他原籍四川,十來歲便跟著一個藥商往來汴京販運藥材。七八年後,通熟瞭路徑,便借瞭些本錢,自傢獨自營運。他生來謹慎,又見行商最重一個“誠”字,便謹守本分,誠樸做人,生意倒也一路平順。他載藥到汴京,常和蔡市橋一傢藥鋪交易。那店主看他信得過,便將獨女嫁給瞭他。嶽父亡故後,他便接管瞭那間藥鋪。他知道自傢難與京城那些大藥鋪相抗,便隻專一收售川藥,照舊守住誠字,夫妻兩個又心意投合,將這小藥鋪經營得比嶽父更加得計。
他們夫妻隻生瞭個獨子,卻從不嬌慣,自小便教他守誠識禮。一傢人原本過得殷實安寧,兒子十歲那年,妻子卻病故瞭。許多人勸他續弦,他卻怕再娶的苛虐兒子,便獨自一人將兒子撫養成人。兒子長大後,魯仁四處尋問親事,可京城的女孩兒,傢室稍好一些的,不但聘禮極重,性情也大多驕橫自傲、貪逸惡勞。他想,還是蜀中的女兒好,勤巧快性,便托親戚在傢鄉說定瞭一門親。他將藥鋪交托給長雇的老賬房,和兒子水陸兩千多裡,趕回四川娶瞭親。
新婦初見,自然怕羞。回京路途兩個多月,一路上,魯仁都難得聽到這兒媳出聲。可到瞭京城,才進門,兒媳見房裡凌亂積灰,立即脫去綾衫羅裙,換瞭身舊佈衣,打水灑掃,擦拭鋪疊。到傍晚時,裡裡外外,凈凈整整,臟亂瞭許多年的傢頓時亮潔一新。連傢裡養的那隻老貓,毛發都洗得滑順發亮。兒媳卻顧不得累,又進到廚房忙碌,不多時,幾樣鮮香川菜便擺到瞭桌上。他們父子兩個互相瞧瞧,盡都無比欣喜。
相處瞭一些時日後,魯仁發覺這兒媳諸般都好,唯獨好爭強,受不得氣。兒子卻又過於謹厚,即便心裡存瞭不快,也不願輕易吐露。兩般性子湊到一處,一個好急好問,一個卻悶不作聲,因此時常生些小惱小恨。不過,倒也並無大礙,直至去年初秋。
那天,蜀中一位相熟的藥商又運來一批藥材,其中有一盒麝香。麝香貴重,魯仁怕放在鋪子裡不穩便,自己房裡又堆瞭藥,賬房和夥計時常進出,便一向鎖在後頭兒子臥房櫃子裡。那天兒子出外收賬未回,魯仁便自傢抱著那盒去到後頭,走到兒子臥房門外喚兒媳,兒媳雖應瞭一聲,半晌卻都未出來。那藥商又在外頭等著結賬,魯仁等不得,便走瞭進去,見兒媳正在窗邊往一個小瓶裡灌頭油,脫不得手,便將盒子放到桌子上,說瞭一聲,隨即回身離開。卻不想,迎面見兒子走瞭進來。魯仁忽而有些不自在,略遲疑瞭一下,才說:“我來放麝香。”不知為何,聲氣有些發虛。兒子迅即覺察,目光一暗,低哦瞭一聲。魯仁越發不自在,沒再言語,快步走到前頭。
再和那藥商說笑攀談時,魯仁心頭始終有些不暢。好不容易應付過去,送走瞭藥商後,兒子走瞭出來,目光卻避著他,臉色瞧著也有些暗鬱。魯仁想解釋,又不知如何開口,而且原本也無須解釋,隻能裝作不見。
他原以為過兩日自然便消瞭,誰知兒子臉色越來越暗,兒媳也時時青著臉。他們三人之間,彼此竟都沒瞭言語,一直冷到瞭中秋。店裡那老賬房和兩個夥計都回傢去過節,魯仁想,該借這節日,把話說開。
他見兒子和兒媳都僵著臉,沒有絲毫過節的興頭,便自傢上街,去買瞭一壇酒、一腿羊肉、三對螃蟹,又揀瞭一籃石榴、榅桲、梨、棗,左提右抱,吃力搬回傢,放到瞭廚房裡。才回身,卻見兒子從後頭走瞭出來,腳步僵滯,面色鐵青,兩眼呆鬱無神。他忙要問,兒子卻忽然說:“我掐死瞭她,我掐死瞭她⋯⋯她到死都不肯認這臟證⋯⋯”
他驚得幾乎栽倒,兒子卻朝他伸出手,手裡拈著一隻舊佈襪,露出些慘笑:“這臟證,你的襪子,在我床腳下⋯⋯”
他越發震驚,望著那舊襪,驚惶半晌才明白過來:“怪道我尋不見這隻襪子瞭⋯⋯這⋯⋯這⋯⋯難道是那隻瘟貓叼過去的?兒啊!爹敢對天起誓,對著你娘的靈牌發毒誓!爹沒有對不住你,更沒對兒媳動過一絲一毫邪念,爹做不出那等沒人倫的畜生之舉!那天,爹隻是去放麝香,放下就出來瞭,一刻都沒耽擱!”
兒子卻仍慘然笑望著他,一個字都沒聽進,也不信。
他知道此時再說無益,忙丟下兒子,疾步跑到後頭去瞧,見兒媳倒在臥房地上,一動不動。他想過去查探脈息,卻又想起父子男女之防,更不敢喚鄰居幫忙,慌立在門邊,不知該如何是好,空張著雙手,竟哭瞭起來。
哭瞭許久才發覺兒子竟站在身後,驚望著屋裡的妻子,似乎已經醒轉過來:“爹,我殺瞭她?她真是清白的?那襪子真是貓叼過來的?”
他忙抹掉老淚,連連點頭。兒子忽然跪倒在地,放聲哭瞭起來。他怕鄰舍聽到,忙過去伸手捂住瞭兒子的嘴,兒子頓時趴到他懷裡,嗚嗚哭起來。他也忍不住又滾下淚來。
天黑後,他才漸漸緩轉,見兒子跪靠在門邊,癡怔怔的,心裡一陣疼。心想,事已至此,隻能設法遮掩住這殺人之罪。於是,他橫下心,強拽起兒子,將兒媳的屍首用鋪蓋包起,搬到院裡那輛獨輪車上。叫兒子在前面拉車,自己在後面推,趁著街上無人,悄悄推到河邊。撿瞭些石塊,塞進鋪蓋裡,用麻繩捆好,將兒媳屍首沉進瞭河底。
第二天天不亮,他叫兒子帶瞭些盤纏,趁黑起程,去洛陽躲避。對人則說兒子陪兒媳回鄉省親去瞭。
暗自膽戰瞭三個多月,他才漸漸平復。兒子也才從洛陽回來。鄰人問起他兒媳,他謊稱親傢染瞭重病,兒媳在傢鄉照料。
他原以為此事就這般遮掩過瞭,卻沒想到,寒食那天,有個中年漢子忽然尋見他,叫他去綁架作絕張用,若不從,便去告發他謀害兒媳之事。
五、機心
陸青又去尋一個人。
他向那姓金的船主釣話,說到一半便厭瞭。他本無求於這人世,更不屑於動用機心。機心一動,必定事外生事,纏陷不止。
令他意外的是,他轉身離開,那金船主反倒追上來和盤倒出。那金船主是個務實謹慎之人,求利兼求安,事事都想穩妥。無機心在他眼裡,反倒成瞭大機心。加之此事由楊戩佈置,楊戩雖死,其威猶在。李彥接替其任,又差人來詢問過此事。對他這樣一個小小船主而言,威便是危,轉身離開便是大不妥。不論願與不願,他都已身陷其中,不知何時能安。
何況這樁事處處藏滿機心:楊戩緣何安排這樣一隻船?船上那對男女又有何等來由?王倫為何要上那隻船,甘願被鎖在櫃子裡?他又是如何從櫃中消失不見?如今人在何處?王小槐為何會跟隨那道士?聽聞那道士是林靈素。林靈素去年已亡故,為何會現身汴京,又為何要裝演這場神仙降世的異事?楊戩和林靈素是否有牽連?
其中任何一條,陸青都無從思想。隻知其間暗藏瞭如許多機心,層層疊疊,互糾互鬥。遷延出去,不知要孽生出多少事端,讓多少人身陷煩惱,甚而臨危遭難。首當其沖,楊戩已經為之送命。
念及此,陸青又心生退意。自己染指其間,必會生出新事端。這樁事因果糾纏無限,少一人,少一事,便少一分煩難⋯⋯然而,他又想起瞭因禪師臨終所托,自己雖說能轉身避開,卻終不忍見王倫、王小槐等人陷溺其中。還是盡力去解一解,能解幾分,便是幾分。隻是得當心,不能再另造事端。
他隨即想到兩個人,都是王倫的密友。王倫若是要藏匿,恐怕首先會去尋這兩人。其中一個叫方亢,另一個叫溫德。方亢住處離這裡不遠,在內城保康門外太學附近。他便向南走去。
出瞭保康門,天色已暗,四處亮起瞭燈燭。路上行人漸少,無數機心利欲隨之歇止,整座城忽而靜瞭許多。陸青過瞭保康橋,不由得往左邊街口望去。三年前,他便是和王倫、方亢等人在那街口的小茶肆相會吃茶。茶肆仍在那裡,棚子兩角各掛瞭隻白紙燈籠,裡頭隻坐瞭三五個人。棚子左角,有個人獨自坐在那裡,正湊著那燈籠光在讀書。陸青一眼認出,是方亢。
方亢三十出頭,是來京城應考的舉子。落榜後並沒有回傢鄉,仍留在京城。王倫設法托人,幫他入瞭京籍。他便靠教幾個童子讀書糊口,繼續應考。他身量瘦高、骨骼長大,脊背原本便有些弓,這時坐在那燈下,越發顯得彎崛奇突,如一株倒伏的枯柏。陸青那回見他,先就想到一個“硬”字。骨硬,性子更硬,絲毫不知轉圜。
陸青緩步走瞭過去,見方亢仍穿著那身襴衫,隻是那白佈早已發黃,肩上、腋下、衣角縫補瞭許多處,針腳粗斜,自然是他自傢縫的。他比三年前更加瘦削,衫子架在骨骼上,到處尖突空蕩。陸青輕聲喚道:“方兄。”
方亢抬起眼,高聳眉骨下,眼窩越加深凹,幽黑目光裡藏著一股暗火。他盯望瞭一陣,才認出,忙站起身,喚出陸青的號:“忘川兄?”
陸青叉手致禮,方亢忙也將書卷擱到桌上,抬起雙手回禮,卻又想起桌上積瞭攤茶水,急抓起瞭那書,書頁已被浸濕。他又緊著用袖子去拭,刺啦一聲,腋下縫補的那道破口又繃開瞭。他面上一窘,忙抑住惱悶,咧嘴強笑瞭笑:“忘川兄請坐!忘川兄可用過飯瞭?”
陸青裝作未見,坐瞭下來:“方兄讀書入迷,怕是也忘瞭夜飯?”
“我將才吃過瞭。”
陸青見桌上隻有小半碗冷茶,茶碗邊撒瞭些餅渣。方亢恐怕隻吃瞭一張餅,為省燈油,才留下這點茶水,好借故坐在這裡,就著這燈籠光讀書。這時店傢賠著笑走瞭過來,問陸青點些什麼。
陸青原有些餓,卻忙說:“我也才吃過飯,坐坐便走。”
“茶也不要?”店傢有些不樂。
“不要。”陸青沒有瞧他。
上回他們四人在這裡吃茶,一人一碗三文錢煎茶。王倫嫌白坐著口淡,又要瞭一碟橄欖混嘴。聚罷起身時,王倫要付賬,卻被方亢攔住,兩人爭起來,方亢不慎一肘將王倫磕出瞭鼻血。最終隻得讓方亢付瞭那茶錢。當時陸青便發覺,方亢是真惱。但他這惱裡,三分出於地主之誼,三分為顏面,三分是自慚囊中無多錢。還有一分,則是怨王倫為何要費錢點那碟十二文錢的橄欖。
“忘川兄尋我,是為那王狗?”方亢將那濕書放在褲腿上,不停用手按壓。
“王狗?”陸青一愣,見方亢眼中露出憤恨厭鄙,更有些痛楚傷悼。
“王倫那狗豺!”方亢憤憤將濕書撂到長凳另一頭。
“方兄何出此言?”
“我知你是清高之人,雖過於孤冷,不恤人間疾苦,卻料必不會趨炎附勢。因此,我才會禮待於你。但王倫那狗豺,先前是如何慷慨義憤,及至被楊戩老賊捉住,頓時軟瞭骨頭,做瞭楊賊門下一條狗。堂堂男兒,竟遠不及棋奴那等嬌弱女子,儒門不及娼門,真乃士林大恥!”
陸青知道,方亢將自傢種種不合宜、不遂心、不得志,盡都歸罪於世道,滿心憤鬱,因而事事都易過甚其詞。但聽他如此痛罵王倫,仍有些意外。
“他歸順楊戩瞭?”
“棋奴被捉去後,當夜便被縊殺。那王狗若沒歸順,能保住狗命?”
“他何時被捕的?”
“去年臘月底,隻過瞭幾天,他便安安然離開瞭。”
“你可問過他?”
“問他?我自幼讀聖賢書,這心腹之中,字字句句,皆是仁心大義陶冶而成。孔子不飲盜泉之水,我豈能拿潔凈言語,去受狗穢玷污?”
“他去瞭哪裡,你也不知?”
“除去溷廁,世間安有狗穢配去之所?”
陸青知道再問無益,見方亢那隻嶙峋大手捏得咯吱吱響,他恨的不隻是王倫,更是這不容他片刻舒展的世間。陸青想說些開解之語,卻知言語無謂,反倒增恨,除非有朝一日,他能遂一回願。隻是,他越恨,便越不容於世,便越難遂願。
陸青低頭略想瞭想,才抬眼問:“方兄,傢鄉可還有親人?”
方亢愣瞭片刻,隨即低下眼,渾身恨氣隨之萎散:“隻有一個老母。”
“世間最渴,無過於慈母盼子,方兄該回去探視探視。這錠銀子方兄拿去做盤纏。”陸青從袋中取出一錠十兩銀鋌,輕輕擱到桌上,“朋友與共,肥馬輕裘,敝之無憾。方兄無須多言,這是我孝敬給令堂的。”
方亢睜大瞭眼,陸青卻不願再對視,站起身,拱手一揖,隨即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