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亂在人。
——宋太宗•趙光義
一、杯盤
秦檜覺著自己應該姓“勤”才對。
世人往往以勤為苦,他卻以勤為樂,一刻都不願閑。又極愛結交人,即便裡巷孩童、街頭力夫,甚而乞丐,他都從不冷臉相對。當年他讀《論語》,見孔夫子勸弟子讀《詩經》,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興是感發情志,觀是考察世風,群是切磋互啟,怨是針砭時政。他卻覺著,何止詩,世間眾人,不論高低,其言談話語,皆是學問,皆可興觀群怨。
清明那天,秦檜去東城外替妻子的姑父辦事,在虹橋上目睹瞭那場神仙異事後,他有些渴,便去橋北頭的霍傢茶肆吃茶。旁邊桌上坐著兩個船工模樣的人,年紀和他相仿,都是三十出頭。其中一個話語沉緩、意態不俗;另一個則勁健有力、血氣旺盛。秦檜便笑著端起茶碗湊過去攀談,一來二去便入瞭港。兩人一個叫吳用,一個叫張青,是初次到京城,正在尋下處。秦檜和兩人談得投機,尤其吳用,腹中藏瞭不少詩書,頗有些睿見,便執意邀兩人去自己傢中暫住。兩人抵不住他的盛情,便跟瞭去。
到瞭傢,妻子王氏見他又招瞭外人來白住,且是兩個窮漢,登時沉下臉,撂下手裡正在擦拭的那隻鑲銀燭臺,轉身去瞭裡間。連使女也冷聲喚走,不許斟茶。吳、張二人立在堂屋中,好不尷尬。秦檜卻經得多瞭,先笑著請兩人落座,自己取過茶壺,見裡頭還有半壺溫茶,便給兩人各斟一盞,安撫瞭兩句,才進到後面。
妻子王氏坐在臥房窗邊,握著把白石小槌,正在研缽裡搗弄胭脂膏,她使著性兒,杵得乒乓亂響。那使女守在一旁,惶惶無措。秦檜這妻子傢世赫赫,祖父是神宗年間的名宰相王珪,如今王傢雖然不抵當年,但餘威猶在。王氏的姑父是當今鄭皇後之弟、同知樞密院鄭居中。還有一位表姐,是當今才女李清照。
秦檜傢世則甚是低微,父親隻做過一任縣令,傢境清寒,又早早謝世。秦檜一邊靠教私塾謀生,一邊苦讀應考。從十六歲起,連考四屆,二十五歲,終於得中進士及第。王傢榜下擇婿,將女兒嫁給瞭秦檜。
秦檜何曾近過這等貴傢女兒,不但容色妍麗,美玉一般。那一言一笑,一舉一動,更是處處透出瑩瑩貴雅之氣,令秦檜頓覺自己渾身塵泥。得瞭這個妻子,歡喜不亞於中進士。秦檜不知該如何尊、如何敬、如何愛、如何惜,才抵得上妻子這嬌貴。
他雖中瞭進士,起初隻補授為密州教授。那點薪俸,僅夠養活一人。王氏受不得密州窮陋僻遠,更嫌秦檜這芥豆般官職,便留在京城父母傢中,不肯隨他赴任。秦檜雖有些傷懷,卻毫無怨意,反倒更加慚疚。
那幾年,當今官傢為揀選文學才士,於科舉之外,又創設詞學兼茂科。每試隻取五人,考中則可授館職。館職是清貴之職,在宮中崇文院的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及秘閣任職,所選皆為天下英才,一經此職,便為名流。
秦檜自少年時,便渴慕能入館閣,成為歐陽修、蘇軾一般的天下名士領袖。因此,他勤磨文筆,從未一日中輟。這些年更悉心揣摩官傢好惡,知道當今官傢最愛端雅俊逸文風,便加力習學漢唐文章、六朝韻致。
一番勤,必有一番幸。為瞭和妻子團聚,三年任滿、回京待選時,他應考詞學兼茂科,竟一舉得中。不過,他並未得授館職,而是被任命為太學學正。
秦檜先還有些失落,卻被妻子一番話罵醒:“你個村腦袋、泥眼珠,如今的館職,早已不是當年的館職。當年是萬中選一,如今卻成瞭年節裡的粥飯,隨意濫賞。宣德門前那些戴幞頭、執牙笏的,捉三個,就有一個帶館職。能和太學學正比?太學學正手底下管束三五千太學生,將來這些人登上朝堂,誰敢不記你的恩?你還在這裡計得算失、嫌三怨四,你以為這美差平白就讓你占瞭?你若不是我丈夫,我姑父肯舉薦你?”
秦檜聽瞭,心下大悟,忙跪到妻子面前,一把抱住她嬌軀,千悔萬謝,從楚辭到唐詩,揀瞭百十句麗文美辭,滿心滿意將妻子痛贊瞭一番。而後又立即前去拜謝姑父鄭居中。鄭居中起先對他不咸不淡,見他知曉好歹,也便著瞭意。得知秦檜夫妻仍在賃房住,便將自己京中的一院精致小宅賞給瞭他們。如今,秦檜住的便是這宅院。
秦檜好交友,不時請朋友來傢中盤桓相聚。妻子王氏並非一概不接納,也並非隻看眼下窮富貴賤。她自幼經見得多,識人眼力遠勝秦檜。秦檜所交之人,若入得瞭她的眼,即便窮賤,她也不惜錢財,極力籠絡;否則,便是高官巨富,她也毫不容情。
那天,秦檜帶瞭吳用和張青到傢中,王氏隻匆匆一眼,並未細看。秦檜到臥房裡,先支走使女,而後甜言軟語,細說瞭一番。王氏果然回轉心意,讓秦檜去外頭待客,她在簾後潛聽。秦檜出去和吳用閑談瞭一陣,再進到裡頭時,王氏隻淡淡說瞭句:“拿定瓷杯盤。”
他們傢中共備有六套杯盤,分別是汝、官、哥、鈞、定、磁六窯瓷器,由精到粗,分作六等。王氏鑒定來客是哪等人,便用哪等杯盤,肴饌酒果相應也自有分別。唯有前三等人,王氏才肯出力出錢來款待,後三等全由秦檜自己支應。王氏將吳用和張青隻定為第五等,便轉身回臥房,不再過問。
秦檜樂得妻子撒手,便叫廚婦備瞭些菜蔬酒肉,款待吳、張二人,讓他們在客房中安歇。這一住,便是半個多月。秦檜傾心相待,那兩人也並未白食白住,這些天來,幫秦檜出瞭不少力。王氏知道後,也將杯盤升到瞭第三等哥窯。
當然,秦檜每日見的人、忙碌的事極多,這兩人隻是其中之一。
最讓秦檜掛心的是太學,王黼升任宰相後,廢止瞭三舍法,重行科舉舊法。這不但關涉到萬千舉子,秦檜的職任也因之大動。三舍法時,學正權位極重,直接掌管太學生的升黜。換回科舉舊法,考中與否,則全由禮部試官決定。秦檜這學正一職便淪為閑差。好在他任期將滿,得盡早另尋他途。他四處探問吏部磨勘、差註消息,妻子王氏更是不斷囑托傢中親故。
不過,在任一日,便得盡一日責。太學生們如今心神大亂,全沒瞭規矩章法。尤其是秦檜最看重的兩個學生:一個是章美,本是前三甲之選,竟缺考殿試、返回傢鄉;另一個是武翹,讀書極勤進,如同秦檜當年。這陣子卻似變瞭個人,這兩日更是不見瞭蹤影。
今天,秦檜去太學,仍未見到武翹,便騎瞭馬,去武翹傢中尋問。到瞭武傢門前,裡頭傳來男女哭聲。秦檜忙下瞭馬,卻見一人騎馬奔瞭過來,是訟絕趙不尤。
二、宿房
周長清坐在十千腳店後院那棵槐樹下,一邊吃茶看書,一邊靜候。
這時已過午後,雖已來瞭幾撥住店的客人,卻都不是要等的。周長清平素難得為事焦憂,這時卻也有些坐不住瞭。手裡那卷《史記》一直停在《絳侯周勃世傢》那一頁,始終翻不過去。他不禁自哂一笑,如此經不得陣仗。
他定瞭定神,讀過瞭那一頁。其後所記是西漢名將周亞夫平叛七國之亂,率軍坐鎮昌邑,不論叛軍如何挑釁,均不動如山。一夜軍中噪動,周亞夫卻安臥不睬,第二天,混亂自息。周長清讀到此處,越發自愧,放下書卷,抬頭望向綠槐碧空。
他極贊賞馮賽這計策,用那八十萬貫釣引出李棄東和譚力四人。昨天馮賽捎來口信,說譚力四人中的一個果然去過范樓,打問出瞭汪石被害一事。如此,譚力四人與李棄東果真成瞭仇敵,他們心懷大恨,必定會極力尋見李棄東。巨款加大恨,釣出他們的勝算便增加不少。
想到那八十萬貫,周長清不禁笑嘆瞭一聲,造化果真弄人。那李棄東如此精細聰智,竟這般輕易便丟瞭這筆巨款。這些錢又被馮賽當作無用之物,隨意丟在爛柯寺,玩笑一般。
那譚力四人若細想一番,應能推斷出:李棄東自然不放心將八十萬貫交給別人,清明那天一定會攜帶身邊。他們輕易便能打問出,李棄東那天遭遇意外,被炭商吳蒙強行捉走,馬和袋子寄放到瞭曾胖川飯店。
眼下最關鍵一條是:他們是否都已知曉,那八十萬貫放在爛柯寺中?
周長清得到馮賽口信後,立即去瞭旁邊的川飯店,向店主曾胖打問,是否有人來打問過柳二郎那匹馬?曾胖說:“怎麼沒有?前兩天,先後有兩個來打問過。那馬馮相公騎走瞭,這一向他都寄住在爛柯寺裡,我讓他們到那寺裡尋去。周先生您也在留意那匹馬?那匹馬究竟有什麼稀罕處?”
“那馬是西域良馬,拿來配種極好。”周長清含糊應過,心中卻暗贊馮賽推斷。那兩個人自然分別是李棄東和譚力四人使去的。眼下情勢便有趣瞭:
首先,雙方都已知曉馮賽那八十萬貫放在爛柯寺;
其次,雙方都重罪在身,更疑心此乃陷阱,都不敢輕易現身,親自去取;
第三,如此巨額錢財,任何人見瞭,都難免動心,因而也不敢托人去取;
第四,彼此都猜測對方必定會去取這八十萬貫,因而必會潛藏附近,互相窺伺;
第五,譚力四人不但要錢,更要李棄東,以報汪石之仇。
馮賽的主意是,既然雙方都在窺伺,便派個不相幹的人,去爛柯寺取瞭那錢袋出來。讓李棄東和譚力四人都誤會是對方之人,必會尾隨跟蹤,如此便好逐一捉捕。
崔豪聽瞭,立即說出一個人,叫陳三十二,這人信得過、肯出力,而且疑心重、膽子小,正好做那個鬼鬼祟祟去爛柯寺取錢的人。
范樓和曾胖川飯店兩處疑問都落定後,崔豪立即去尋見陳三十二,說定瞭此事。今早,陳三十二去爛柯寺背瞭錢袋出來,照崔豪所言,沿汴河南街過虹橋,繞一圈回來,最後進到十千腳店後街那個院子。陳三十二毫不知情,瞧著果然是在替人辦一樁危險之事。崔豪、劉八和耿五三人則在沿途暗中監視。
周長清坐在這後院中等候消息,派瞭店中一個叫竇六的得力夥計暗中傳話。陳三十二進到那院子後,過瞭半晌,竇六從崔豪那裡得來訊息:先後有兩個人跟在陳三十二後頭,一個是十來歲小廝,另一個是個閑漢,兩人都常在這汴河一帶走動。看來雙方果然都被引動瞭,但都極小心,不肯輕易現身。
這也在馮賽預料之中。接下來,便瞧後街那院子瞭。
那院子門正對十千腳店後門。主人舉傢回鄉,才搬走不久,將鑰匙留給瞭周長清,托他轉賣,此事旁人並不知曉。
照馮賽預計,李棄東和譚力四人必定會使人監視那座院子,若是守在街口太久,必定會招人起疑。尤其是夜裡,更難監視。最便宜的法子,莫如住進十千腳店朝向後街的宿房,尤其是後門兩邊的那兩間,後窗正對著那院門。
這兩間宿房是南房,背陰潮暗,通常人不願住。周長清特意空下瞭這兩間,有人來投宿,讓夥計盡量引薦其他宿房。若是執意要選這後門邊的房子,必定是李棄東或譚力四人所差。
然而,周長清一直等到傍晚,又來瞭幾撥客人,都沒有選那兩間南房的。
崔豪和劉八、耿五則在外頭繼續跟蹤那小廝和潑皮,也始終沒有再捎話回來,恐怕也沒跟出結果。
見暮色漸起,周長清坐得渾身酸木,剛起身要活動身體時,卻見兩個男子走進後院。其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漢子,身形瘦長,戴頂黑綢新幞頭,穿著件淺褐錦褙子,卻有些臟舊。另一個十八九歲,藍絹衫褲,生得妖妖翹翹的。周長清認得,是常在這虹橋一帶廝混的小潑皮,似乎名叫翟秀兒。周長清已先交代過後院主管扈山,也一直守在這後院裡。扈山忙迎上去招呼,那漢子口裡說要住店,眼睛卻直望向後門邊的宿房。周長清見瞭,心裡一動,忙避轉過身,裝作去收拾桌上的書卷,側耳聽著。
那漢子果然選瞭後門邊的宿房,兩間都要,扈山忙說其中一間已被客人預訂瞭,而且那房子潮暗。漢子卻說一向住南房住慣瞭。扈山又說那房子比其他的寬一些,可住兩人,房價多三十文錢,漢子又說不妨事。扈山便引兩人走到左邊那間,打開門,說叫人給他們打洗臉水,又問他們吃什麼。漢子卻說已吃過,趕路困乏,要早些安歇,莫要攪擾。隨即便進去關上瞭門。
周長清側耳聽著,不由得暗笑:是瞭。
兩方已經來瞭一方,隻是不知是哪一方。另一方呢?
三、火困
梁興在城裡兜轉瞭一天。
他原本要去紅繡院會那梁紅玉,然而,才進城門,就發覺身後有人跟蹤。是兩個漢子。他裝作不知,繼續前行,心裡暗想:冷臉漢和摩尼教都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不知這兩個漢子是哪一路。
他先沿著汴河大街慢慢走瞭一程,去紅繡院原本該向南,他卻從麗景門進到內城,向北拐到第一甜水巷,穿出巷子,走到榆林街口時,覺著有些餓瞭,見街角有傢茶肆,便進去坐下來休息。他身上原本沒有多少錢,昨晚又用去大半,隻剩不到百文錢,便隻要瞭一碗煎茶、兩張胡餅,邊吃邊暗中留意。那兩個漢子停在身後不遠處一傢靴店前,一個假意試門前擺的靴子,另一個在和店主搭話,兩人眼角都不時瞅向這邊。
梁興仍裝作不知,繼續吃餅,無意間掃見街角停瞭一輛廂車,那車夫目光一碰到他,立即閃向一邊。身後車簾也微微一動。又一撥跟蹤者?
梁興裝作看街景,暗暗留意,發覺這兩撥人目光並無交視,應該是兩路人,恐怕分別是冷臉漢和摩尼教所使,卻無法判別各自是哪方。
梁興不由得有些起疑,這兩方人恐怕不隻想謀害自己,當另有所圖。他迅即想到紫衣客。冷臉漢和摩尼教都想爭得紫衣客,卻恐怕都未發覺紫衣客被梁紅玉劫走。他們跟蹤我,是想從我這裡尋到線頭。他不覺笑起來,正怕這些人輕易罷手,有瞭紫衣客這個餌,兩邊自然絕不肯甘休。不過,眼下不能輕易讓他們得知紫衣人下落。
他正在暗暗盤算,鄰座有兩個潑皮吃瞭茶,卻不付錢,起身便走。茶肆那個跛足老店傢忍氣白望著,看來是常被兩人白欺。梁興頓時有瞭主意,連同兩個潑皮的十文茶錢,摸出二十五文錢擱到桌上,朝老店傢指瞭指兩個潑皮,而後起身趕上兩個潑皮,低聲說瞭句:“快走,你們仇傢就在後頭。”兩個潑皮一愣,不由得一起回頭尋望,那廂車車夫和靴店前兩個漢子也正望向兩人。兩個潑皮頓時慌起來,梁興又低聲說:“莫回頭,快走!”兩個潑皮聽瞭,忙加快腳步,跟著梁興一起向北急走。
走到任店街街口,梁興又低聲說:“進任店。”兩個潑皮滿臉惶疑,茫然點點頭,跟著他走進瞭店裡。這任店是汴京七十二傢正店之一,楚瀾曾邀梁興來這裡吃過酒,一頓便花去七十兩銀子。這時已近正午,店前站瞭幾個大伯在高聲招徠,梁興說:“要二樓閣間。”一個大伯忙引著他們上瞭樓,進到一個臨街華美閣間中,梁興先走到窗邊,裝作看景,有意露出臉。跟蹤的那兩路人各自停在街對角,那車夫和兩個漢子都盯著這邊疑惑張望,廂車簾子也掀開一角,裡頭隱隱露出半張臉,似是個年輕女子。莫非是摩尼教那個明慧娘?
梁興裝作不見,望瞭片刻,才回身笑著讓兩個潑皮坐下:“到瞭任大哥這裡,他們不敢造次——這位大伯,你好生伺候我這兩位兄弟,多薦幾樣你店裡的上等酒菜,上回來吃的那石髓羹、煠蟹、兩熟紫蘇魚都甚好,我去跟任大哥說句話便來。”說著便走出閣間,沿著過廊轉到樓角,那裡有道梯子通往樓後。他快步下樓,穿過後院一道小門,來到後頭一條小巷,曲曲折折繞到貢院街。
後頭雖再無人跟隨,他卻仍不敢大意,一路穿街拐巷,從東北邊陳橋門出瞭城,到郊外一個步軍營裡尋見幾個軍中朋友。那幾個朋友許久未見,並不知他近況,隻知他去瞭高太尉府,盡都道賀,紛紛出錢,買瞭些酒肉果菜,吃喝說笑瞭一場。日頭落山後,梁興才離開那裡,沿著土路,繞到南城外,才沿著官道,大步趕往紅繡院。
趕到紅繡院時,夜已濃黑。他繞到西墻,騰身翻進後院,來到梁紅玉住的那座繡樓。樓上樓下都無燈光,梁紅玉自然是去前頭接客瞭。梁興先去樓底下那幾間房門前試推,門都沒有鎖。他又輕步上樓,一間間試過,也都未鎖。看來紫衣人並未藏在這樓裡,除非有暗室。
他依鄧紫玉所言方位,尋到梁紅玉臥房,推門進去,一陣馥雅香氣撲來。裡頭暗不見物,他摸尋半晌,才摸到一把椅子,走得有些困乏,便坐下來等候。等瞭許久,酒意困人,不覺睡瞭過去,直至被一陣腳步聲驚醒。是兩個人上瞭樓,腳步皆輕巧。走到門前時,一個女子聲音:“你去歇息吧,我坐一坐,消消酒氣再睡。”是梁紅玉。另一個年輕女子應瞭一聲,隨即離開,輕步走向西側房間。梁興不由得坐正瞭身子。
門被推開,燈光先映瞭進來。隨後梁紅玉走進瞭屋子,頭戴金絲盤玉花冠,身穿朱紅銷金衫裙,手裡挑著一隻鑲銀琉璃燈籠。一眼看到梁興,她猛地一顫,但旋即恢復鎮靜,臉上現出些笑意,輕聲問瞭句:“梁大哥?”
梁興不由得暗暗贊服。見她瑩白面容添瞭些酒暈,月映桃花一般。一對明潤杏眼不避不讓,直視過來,有些英寒逼人。他不由得站起瞭身。梁紅玉卻像無事一般,仍含著笑,輕步走到桌邊,從一個黑瓷筒裡拈出一根發燭,伸進燈籠裡燃著,點亮瞭銀鷺燭臺上的紅燭,隨後輕輕吹熄瞭燈籠,轉身擱到旁邊的博古架上。這才回身又望向梁興,笑著說:“我猜你要來,不過,那人不能交給你。”
梁興越加欽佩,也笑著問:“你劫走那人,是要替父兄報仇?”
梁紅玉面色微變,並不答言。
“鐘大眼船上那個紫癍女是你。”
梁紅玉隻笑瞭笑。
“那紫衣人的信息,你是從楚瀾處得知?”
梁紅玉又露出些笑,卻仍不答言。
“楚瀾夫婦先前躲在你這裡?你可知他們是借你為刀?”
“他們搭船,我行舟,各得其所而已。”
“以你一人之力,哪裡敵得過摩尼教成百上千徒眾?”
梁紅玉又不答言,隻笑瞭笑。
“你既能與楚瀾為伍,何不與我聯手?”
“好啊。不過,眼下還不敢勞動梁大哥,等——”
梁紅玉話未說完,窗外忽然閃起火光。梁興忙走到窗邊,推窗一看,火光是從樓底升起,並非一處燃著,樓下周遭一圈皆被火焰圍住。火中一股油煙氣,是被人潑油縱火,火勢極猛,迅即便燃上二樓,即便院裡眾人來救,也已難撲滅。梁興正在覷望,忽聽得一聲銳響撲面飛來,他忙側身疾躲,一支短箭從耳側射過,嗖地釘到瞭後墻一隻木櫃上。
他忙躲到窗側,向外望去,透過火光,隱隱見對面樹下藏瞭個黑影。再一看,不止一人,草叢樹影間,還有兩個黑影。恐怕整座樓都被環圍,隻要從門窗露身,便有弓弩狙射。而那火焰攜著濃煙,已燃至門窗外,灼熱嗆人⋯⋯
四、三英
張用一直等到第二天晌午,才聽見院外傳來開鎖聲。
聽腳步聲,進來的是三個人。他們先走進瞭中間正屋,張用則在左邊的臥房。這臥房什物全空,隻有一面光土炕,張用便橫躺在這土炕上。他聽到那腳步聲離開正屋,向這邊走來,忙在麻袋裡側轉過身,臉朝向屋門。麻袋上有道小縫,正好在眼前頭,他便透過那道小縫瞧著。
門被推開,三個男子先後走瞭進來。由矮到高,依次各高出一個頭,如同三級人梯一般。他們走到炕邊,仍前後排成一列,又都身穿同一色半舊團繡深褐綢衣,乍一看,像是個三頭人立在眼前。張用在麻袋裡險些笑出聲。
前面那個最矮的手裡搖著一根香椿枝,瞇起小眼,用鼻孔哼道:“居然真的送來瞭。”
最高那個張著空茫大眼:“大哥,這筆買賣還作數嗎?”
中間那個睜著不大不小呆瞪眼,忙跟著點瞭點頭。
最矮的悶哼瞭一聲:“我倒是想,可佛走瞭,廟空瞭,這香燒給誰去?”
最高的又問:“對岸那莊院人雖走瞭,房屋還在。我們搬過去,丟進那院裡不成?”
中間那個忙又點頭。
“從這裡搬出去,上百斤重,走到下頭那座橋,再繞回對岸,至少二裡地。不要花氣力、耗糧食?不但沒處討酬勞,萬一被人瞅見,閑惹一頓官司。”
“早知如此,清明那天,咱們在東水門外便該將這人捉回來。”
“那時東傢隻叫咱們盯梢,吃人飯,聽人言,這是規矩。”
“唉,可惜又是一頓空碗白飯。”
“白飯?連著這幾夜,我們去對面那莊院裡搬的那許多東西,不是錢?你從前穿過錦緞?你身上這綢衫哪裡來的?”
“這些都是人傢丟下不要的,值錢的恐怕全在那後院裡,你又不讓進去。”
“那裡頭你敢進?你又不是不知後院那場兇殺。那可是汴京城天工十八巧,任一條命都貴過你百倍。一旦牽扯到咱們身上,你有幾張嘴去辯?幾顆頭去挨刀斧?咱們走江湖,保命是第一。”
“大哥總說帶我們走江湖、摸大魚,至今莫說吃魚肉,連魚湯都沒沾幾口。如今住處也沒有,整日在那破鐘廟廊簷下躺風吃雨。這江湖到底在哪兒?”
中間那個忙用力點頭。
最矮的重重哼瞭一聲,用香椿枝指瞭指腳下:“江湖?你大哥我在哪裡,哪裡便是江湖。走,跟著大哥繼續乘風破浪去,遲早在這汴京闖出個滄州三英的名頭來。”
“炕上這人就丟在這裡?”
“不丟在這裡,難道背走?你問江湖,咱們江上行船,這人湖底沉屍。這便是江湖。走!”
三人列成一隊,走出門去,從外頭將院門鎖上。張用聽見最矮那個邊走邊高聲吟誦:“莫問此去歸何處,滿地江湖任風煙。莫嘆萬人沉屍處,且飲一盞浪底歡⋯⋯”
張用等三人走遠,才掏出那藥鋪店主留的一把小刀,割開麻袋,鉆瞭出來,展開四肢,平躺在那炕上,回想方才三人言語。看來,自己本該被送到對岸一個莊院裡,可這三人的雇主已不見瞭人,那莊院也空瞭。那雇主難道是銀器章?他用那飛樓法遮人眼目,和天工十六巧一同隱跡遁走,難道是躲到瞭對岸那莊院裡?最矮那人又說那後院裡發生瞭一場兇殺,更牽扯到十六巧,他們難道遇害瞭?
他再躺不住,翻身跳下土炕,踩著院角一口空缸,爬上墻頭,跳瞭下去,到河邊朝對岸望去。那邊樹叢間果然露出一座大莊院,院門緊閉,看不見人影。下遊一裡多遠處有座木橋,他便大步走瞭過去,過橋繞回到那莊院門前。
門上掛瞭隻大銅鎖,門前土地上有四行車轍印,看那印跡,已隔瞭數天。院墻很高,他繞到旁邊,沿墻一路尋看,見東南角上有株大柳樹,一根粗枝彎向墻頭。他便笑著過去,抱住那樹幹往上爬。可他自小迷醉於工技,從沒爬過樹,隻大致記得其他孩童爬樹的姿勢,似乎得用雙腿盤住樹身。可那柳樹太粗,伸臂都合抱不過來,兩腿根本盤不住。他試瞭許多次,都爬不得幾尺。倒覺著自己像蠢蛤蟆攀井壁一般,不由得倒在地上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他有瞭主意,去摘瞭幾十根長柳條,三根編作一股,箍住樹身紮緊,邊上編一個蹬腳環。向上每隔兩尺,一道道編上去。邊蹬邊編,不多時,便攀到那根粗枝上。他爬到枝頭,卻發現離墻頭還有三尺多遠,得跳過去才行。他從沒做過這等事,又怕又歡喜,瞄準墻頭,大叫一聲,奮力跳瞭過去。那凌空飛躍之感,讓他無比歡欣。可跳到墻頭上後,雙腳根本難以立穩,身子晃瞭幾晃,倒頭栽瞭下去,重重摔到地上,頓時昏瞭過去——
等他醒來時,日光在頂上刺眼閃爍,已是正午瞭。
我昏瞭一個多時辰?他分外驚喜。
他一直好奇人昏過去是何等情狀,曾叫犄角兒拿搗衣木槌用力砸他,犄角兒卻始終不肯用力。他便自傢朝墻上撞,頭破血流,卻仍沒昏成。犄角兒哭嚷著死拽住他,他隻得作罷。這回終於領略到瞭。
原來,昏過去便是昏過去,除去墜地時咚的一聲、後背和內臟跟著猛一震痛,其他全記不得。倒是醒來這會兒的滋味極新鮮,並未嘗過:頭發暈,腦裡有嗡嗡聲;眼珠有些發脹,看物似乎有些虛影;後背酸痛,第四、第五兩節脊椎骨尤其刺痛;左邊肺葉似乎被震傷,有些揪痛⋯⋯細細體察過後,他左右一瞧,那株大柳樹竟在身側,自己仍在墻外,並沒有栽進墻裡。他一愣,忍不住笑瞭起來,笑得內臟被扯痛,疼得咧嘴大叫。
半晌,他才費力爬起來,周身似乎處處都痛,一條腿扭瞭筋,卻還能走動。他笑著想,若是摔殘在這裡,動彈不得,又沒人救,那等情形才更絕。不知自己是要竭力求生,還是索性躺在這裡,細品等死的滋味?從一端看,求生是造物之力,等死是自己之心,不知造物和己心,哪個能勝?從另一端講,造物也有致死之力,等死乃是順從;求生,則是不願聽命,以己力抗造物。此外,這兩端之間,還有個中段——在這絕境之中,毫無求生之望。若依然竭力求生,是用己力助造物,以求奇跡;若隻等死,則是看清己力與造物之限,無須再爭,休戰言和⋯⋯他越想越好奇,竟有些遺憾自己沒有摔殘。
當然,沒摔殘也有沒摔殘的好。比如如何翻過這高墻。爬樹看來不成,他便瘸著腿,慢慢往前,一路查看。
繞到後墻,見那裡有扇小門關著。他過去推瞭推,那門竟應手而開——
五、舞奴
陸青飽睡瞭一場,醒來時,日頭已經西斜。
他睜開眼,見窗紙被霞光映得透紅。這一向,他疏於清掃,桌面、椅面、箱櫃上都蒙瞭一層灰。原先,他若見屋中不凈,心便難靜。這時瞧著那些灰塵,細如金沙,竟有一番空靜寂遠之美。他不由得笑瞭笑,凈與不凈,因境而轉,自己之前太過執於一端。
他出神許久,才起身洗臉,生起火,煮瞭一碗素面,坐到簷下那張椅上,邊吃邊瞧院裡那株梨樹。那梨樹新葉鮮茂,被夕陽照得金亮,渾身透出一股歡意,要燃起來一般。他又笑瞭笑,連它都不安分瞭。隨即又想到,萬物皆動,何曾有靜?又何須執守?正如《周易》中那句“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他對“自強”二字仍覺不甚中意,強便少不得勉強,勉強便不順暢。人間大多煩惱皆來自這“強”字。不過,這一句總意,他頭一回有些贊同,細忖瞭一番,去掉一字,又調瞭一字,改作:“天行健,君子自然不息。”
這樣一改,他才覺順意。面也吃罷,便去將碗箸洗凈,取瞭些錢裝進袋裡,出去鎖瞭院門,緩步進城,去尋訪一位名妓。
有人曾見王倫與唱奴李師師同上遊船,李師師乃汴京花魁,等閑不會見人,陸青因此想到瞭舞奴崔旋。
五六年前,一個妓館老鴇帶瞭一個女孩兒,來請陸青相看。那女孩兒便是崔旋,當時才十三四歲。小臉尖秀,雙眼細長。眉如燕尾,向上斜挑。身形瘦巧,又穿瞭件深紫窄衫,乳燕一般。老鴇牽著她進來,要她施禮,她卻甩開瞭手,先走到一邊,仰頭看那墻上掛的邵雍先天圖,那圖集合伏羲八卦與文王六十四卦,演化乾坤流變之象。她瞅瞭一陣,才扭頭問:“這勾勾叉叉,畫的是些什麼?”一對小眼珠異常黑亮,目光則銀針一般,直刺過來。陸青並未答言,她一撇嘴:“你也不懂,白掛在這裡唬人。”老鴇忙擺手阻住她,將她拽到陸青面前:“陸先生,您給相看相看,這女孩兒將來可成得瞭個人物?她樣樣都好,隻是這性兒,小驢子一般,叫人心裡始終難把穩。”
陸青註視崔旋,崔旋也斜著頭,回盯過來,毫不避讓。瘦嫩小手還不住摳彈指甲,剝剝響個不住。陸青當時給她判瞭個“反”字,時時逆向人意,事事都求不同。運得巧,技驚世人;行得拙,自傷傷人。
陸青當時還見到,這女孩兒心底裡,有一股怨痛已生瞭根。正是這怨痛叫她如此反逆難順,此生怕都難消難寧。他卻不好說破。崔旋聽他講解時,先還一直冷笑,後來似乎覺察,目光一顫,卻迅即扭開瞭臉,又去望那墻上的先天圖。直至離開,都沒再看過陸青一眼。
過瞭三四年,崔旋以精妙舞技驚動汴京,名列念奴十二嬌。她事事都好逆反,慢曲快舞,輕歌重按,更能立在倒置花瓶上,或靜佇,或急旋。又隻愛穿烏衫黑裙,人都喚她黑燕子。
歌不離舞,十二奴中,她與唱奴李師師最親近,陸青因此才想到去她那裡打問。
崔旋的妓館在朱雀門內曲院西街,原先名叫尋芳館。她成名之後,改作瞭烏燕閣,那樓閣彩畫也盡都塗作黑漆。陸青行至那裡,已是掌燈時分。見那黑漆樓簷掛瞭一排鑲銅黃紗燈籠,配上彩簾錦幡,倒也別具一番深沉嫵麗之氣。
他走進正門,那老鴇正在裡頭催罵仆人點燭,扭頭見是他,忙笑著迎瞭過來:“陸先生?您下仙山、降凡塵瞭?這兩年,您閉關鎖戶,我這裡女孩兒都沒處叫人相看。那些相士眼珠裡印的全是銀字銅文,哪裡能瞅清楚人影兒?”
“林媽媽,我今日來,是有些事向舞奴討教。不知是否方便?”
“旋兒?陸先生有什麼事問她?”
“唱奴。”
“李傢姐姐?她們姐妹倆已經有許多日子沒聚過瞭。”
“此事關乎我一位故友,隻問幾句話便走。”
“這⋯⋯旋兒這兩日又犯瞭舊脾性,昨天蔡太師的次孫蔡小學士邀她去西園賞牡丹,她都推病不肯出來。好在那蔡小學士性格寬柔,一向知疼知憐,並沒有說什麼,還差人送來瞭些鮮牡丹。又托話教我好好惜護旋兒,莫要損瞭她那嬌軀燕骨。陸先生,您先隨我到後頭閣子裡坐坐,我上去問問,她若不肯下來,我也隻好赤腳過河——沒筏子。”
陸青點頭謝過,跟著林媽媽走到後院一間閣子裡,林媽媽叫人點瞭茶,而後便上樓去瞭。陸青見那閣子裡也一色黑漆桌椅,裝點瞭些彩瓷、銅器、錦繡,甚為雅麗。正中靠墻一架黑漆木座上,擺瞭一隻建窯大黑瓷瓶,插瞭十幾枝鮮牡丹,紫紅與粉白紛雜,如雲如霞,是牡丹絕品,號稱“二喬”。陸青一向不愛艷物,這時見那牡丹襯著一派墨黑,艷氣頓消,如嫵麗佳人深坐幽閣,妍容自珍。
他正在默賞,錦簾掀開,一個女子走瞭進來,渾身上下一色黑,裊如一筆東坡墨柳。第二眼,陸青才認出是崔旋。比幾年前高挑瞭許多,卻也越發瘦細,那雙細長眼帶著深冷倦意,望過來時,目光似有如無。她嘴角微啟,強帶出一絲笑,懶懶問瞭聲“陸先生”,隨即走到那黑瓷花瓶前,去瞧那牡丹,口中淡淡問:“媽媽說,陸先生有話要問我?”
“我是來打問唱奴李師師。”
“她?”崔旋冷冷笑瞭下,“陸先生問她什麼?”
“她與我一位故友近日在一處——”
“哦?她已經失蹤瞭三個多月,又活回來瞭?”
“我那故友名叫王倫,不知——”
“我不認得。”崔旋伸手摘下一朵牡丹,片片揪下花瓣,不住往地上丟。嘴角笑著,目光卻射出一陣冷意,“人都說我和李師師好,陸先生難道也沒猜出,我恨誰,才會跟誰好?”
陸青心裡一沉,卻不好說什麼,便抬手一揖:“多謝崔小姐,叨擾瞭。”
他剛要轉身,崔旋卻忽然喚道:“陸先生,你當年相看我時,從我心裡瞧見瞭什麼?”
“恨。”
崔旋先一愣,隨即笑起來,但旋即眼中竟浸出淚來:“這恨仍在嗎?”
“已化入骨血。”
“無救瞭?”
“有。”
“怎麼救?”
“燈盡莫怨夜雲深,梅開試尋當年月。”
崔旋低下頭,望著手中那半殘牡丹,靜默半晌,才輕聲說:“多謝陸先生。你去尋琴奴吧,她和李師師是真親真好。你拿這根簪子去,她便不會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