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之,無如鎮之以清凈。
——宋太宗•趙光義
一、木箱
趙不尤清早正要出門,一個年輕男子來訪。神色孤悴,手裡提著一隻小藤箱。
“趙將軍,小人名叫甘晦,昨天見到您在汴河灣客船上查案。小人弟弟也遇瞭害,他叫甘亮——”
“甘亮?他不是跟隨古德信去瞭江南?”
“古令史歿瞭。”
“歿瞭?”
“古令史押運軍資剛過淮南,遭遇一夥方臘賊兵劫船,不幸遇害——”
趙不尤心下一陣黯然,頓時想起古德信臨別時所留那八個字:“義之所在,不得不為。”他與古德信相識多年,不論古德信在梅船一案中做瞭什麼,這八個字應是出於至誠。一位朋友就這般猝然而逝,朝中又少瞭一位正直之士⋯⋯
“小人弟弟僥幸逃得性命,趕回來報喪,四天前才到汴京。前晚卻遭人毒害。”
“你進來說話。”
趙不尤將甘晦讓進堂屋,叫他坐下,甘晦謙退半晌,才小心坐下。溫悅去廚房煎茶,瓣兒和墨兒全都圍過來聽。
“小人弟弟遇害,與這箱子有關——”
甘晦將那隻小藤箱放到桌上,揭開瞭箱蓋,裡頭裝滿瞭書信,另有一隻銅鈴。
又一隻一模一樣的銅鈴,瓣兒和墨兒一起輕聲驚呼。
甘晦又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這封信是小人弟弟三天前收到的。”
趙不尤接過來,取出裡頭信紙,展開一看,上頭筆跡端秀,隻寫瞭一句話:
欲知古德信秘事,明日亥時寺橋金傢茶肆見。
甘晦接著說道:“這封信是禮部員外郎耿唯所寫。”
“耿唯?你從何知曉?”
“小人是耿大人親隨。這筆跡,小人可確證。”
“耿唯去荊州赴任,為何中途折回?”
“耿大人離京赴任,才行至蔡州,收到一封密信,便折瞭回來。回來後,他寫瞭三封信,除瞭這封,另兩封分別寄給瞭太學生武翹、東水門的簡莊。”
瓣兒在一旁驚呼:“背後兇犯竟是耿唯!”
趙不尤則忙吩咐墨兒:“你立即去簡莊兄傢!”
墨兒答應一聲,轉身疾步跑瞭出去。趙不尤心中沉滿陰雲,簡莊恐怕也收到一隻箱子,也已遇害。他定瞭定神,才又問甘晦:“你傢主人與簡莊相識?”
“小人也不清楚。不過,今年正月,一個姓簡的中年男子來訪過耿大人,小人端瞭茶進去,耿大人似乎不願小人聽他們說話,吩咐小人下去。小人隻隱約聽那姓簡的說:‘兩位夫子,我欲多求教一回而不得,終生憾恨。你是他們外甥,竟視榮為恥、嗜利忘親!’那姓簡的走後,耿大人氣惱瞭許久。”
趙不尤心中明白瞭幾分,又問:“前兩日,你可一直跟在耿唯身邊?”
“沒有。耿大人到京後,便讓小人離開瞭——”
這時,溫悅端瞭茶來,輕手給甘晦斟瞭一杯。甘晦忙欠身道過謝,隻略沾瞭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將前後經過講瞭一遍。
直到昨天早上,他在汴河邊見到耿唯死在那隻客船上,驚得失瞭魂,全沒瞭主張。後來見趙不尤去船上查看耿唯屍首,他才回過神,忙趕回傢中。到傢時,弟弟甘亮已經死去,面色烏青,似是中瞭毒。桌上有一摞舊信,旁邊一隻藤箱裡還有許多書信,另外便是這隻銅鈴。
趙不尤拿起藤箱中的書信,看瞭幾封,全是古德信的舊年私信。內文或是與朋友商討學問、探究事理,或是噓寒問暖、詩文酬答,其中竟還有趙不尤的一封,這些自然與梅船毫無相幹。趙不尤放下那些書信,低頭沉思:這些私信自然是兇手設法從古德信傢中竊來。與武翹相同,兇手知道甘亮一定好奇古德信的秘事,便以這些書信為餌,誘甘亮一封封細讀,不知不覺中瞭銅鈴中的煙毒。
不過,由此來看,甘亮隻是聽從古德信吩咐,說服郎繁上梅船,至於背後隱情,甘亮並不知曉。
至於耿唯,照甘晦所述,他是個孤冷之人,不善與人交接,哪裡能如此深悉武翹等人的心中隱情。他自然也隻是受人指使,除掉三個相關知情人,而後自己也被毒害。
寫信將他半途召回的,是何人?耿唯之死,更是奇詭。昨天清早他才上那隻客船,片時之間,便被毒害。當時船中並無他人,董謙又站在岸上,絕無可能隔空施毒⋯⋯
趙不尤望著桌上那隻小藤箱,忽想起一事,便問甘晦:“昨天你看瞭那隻客船艙中情形,可認得耿唯身下那隻箱子?”
甘晦回想半晌:“似乎是耿大人那隻箱子。”
趙不尤頓時大致猜破其中隱情,便說:“走,我們再去認一認。”
甘晦忙起身跟著出瞭門。趙不尤心想,除去汴河灣,恐怕還得去南城外,便先去租瞭兩匹馬,和甘晦各騎一匹。
兩人來到汴河灣,沈四娘那隻客船仍泊在原地。他們將馬拴在岸邊柳樹上,一起踏上那船。裡頭看守的一個弓手正在打盹兒,見瞭趙不尤,忙站瞭起來。耿唯的屍首已經搬走,那隻木箱仍擺在原處。
“是耿大人的箱子。”甘晦湊近細看,“隻是裡頭原先裝滿瞭書冊衣物,如今卻空瞭——”
趙不尤問那弓手:“船娘子在何處?”
“在梢二娘茶鋪裡。”
趙不尤聽後,和甘晦下瞭船,來到旁邊茶鋪,沈四娘正坐在那裡和梢二娘湊在一處私語。
趙不尤走過去問:“昨天清早那客人到你船上時,可帶瞭行李?”
“沒帶行李。”
“那隻木箱從何而來?”
“木箱?是兩個客人,他們來得早些,先把木箱搬上瞭船,說還有行李要搬,便一起走瞭——吔?”沈四娘尖聲怪叫,“那兩個客人至今沒回來!”
趙不尤越發確證,讓甘晦帶路,快馬來到南城外耿唯住的那傢小客店。
那店主見到甘晦,笑著說:“小哥又來瞭,不巧,你傢主人又出去瞭。”
趙不尤沉著臉問:“他走時可帶瞭行李?”
“應該⋯⋯沒有。”
趙不尤不再答言,徑直走進店裡。店主見他氣勢威嚴,沒敢阻攔。甘晦忙趕到前頭引路,來到耿唯所住那間房。趙不尤伸手一推,門應手而開,屋中無人,床上堆放瞭許多衣物書冊。
店主也快步跟來,趙不尤轉頭沉聲問:“可是他吩咐你,若有人來尋,便說他已出去?”
“是,是。那位客官說,要閉門讀書,不想叫人攪擾。那天傍晚住進來後,除瞭讓小人替他尋小廝送走三封信,便再沒出過門。隻到飯時,叫夥計端些進去。昨天早上,夥計給他送早飯時,發覺他竟不在房中,不知何時離開的,一晚都沒回來。”
趙不尤環視四周,這後頭是一座小小四合院落,每邊隻有三間舊房,便問:“那兩天,你店裡可住瞭其他客人?”
“除去那客官,另有三撥客人。兩撥前天就走瞭,還有一撥是兩個山東客商,與那客官同一天住進來,昨天清早被一輛車接走瞭。”
“他們離開時,帶瞭什麼行李?”
“各背瞭個包袱,一起抬瞭一隻大木箱。”
“與他們住進來時一樣?”
“咦?”店主忙回想瞭片刻,“他們兩個住進來時,並沒帶木箱!”
趙不尤聽後,前後榫卯終於對上:耿唯看來的確隻是受人脅迫。受迫之因則是由於他之身世——那位訪他的簡姓之人自然是簡莊,甘晦聽到簡莊提及“兩位夫子”,並責罵耿唯身為外甥嗜利忘親。簡莊口中兩位夫子,自然是程顥、程頤,耿唯則是這兩位大儒的外甥。二程皆是舊黨,被新黨驅逐,不但不許再傳授學問,族中子弟也不許進京居住,更嚴禁應考求官。耿唯卻隱瞞瞭這一身世,才得以順利應考中舉、出任官職。
簡莊卻知曉這一隱情,恐怕還告知瞭他人,並以此脅迫耿唯,與他們一同陷害宋齊愈。耿唯被冷落多年,因屈從才得以升任荊州通判。然而,宋齊愈安然脫險,並高中魁首。此事一旦敗露,與謀之人自然難逃罪責。更何況,背後更有梅船案這一大樁隱秘。
主謀之人為自保,便下手清除相關之人。先用一封密信將耿唯召回,命其照信中吩咐,住進這傢窮僻客店,寫那三封密信送出,並吩咐他不許離開客店,不許見人,更安插兩個人住進店裡監視他。
昨天清早,那兩人威逼耿唯鉆進箱中。箱子密閉,裡頭也放瞭一隻毒香銅鈴。耿唯在去汴河途中,恐怕便已中毒身亡。兩人將箱子搬進那客船,假意去取其他行李,迅即離開。
接著,另一個身材、年齡、服飾與耿唯相似之人,裝作搭船,進到客艙。這時,董謙裝扮怪異,走近客船搖鈴施法,引開那船娘子。艙中那人趁機打開箱子,將耿唯屍體搬出來,隨後迅速從後窗溜進河中,潛水遊到僻靜處逃走。
若強說破綻,為做得像,該翻轉耿唯屍首,讓其俯趴箱邊。但那人恐怕心中慌急,或力氣不夠,隻將屍首仰放於箱子上。
至於那船娘子,通常隻會留意衣著,不好盯著客人面容細看,再加之耿唯死後面目可怖,她便更難分辨。如此,便成瞭董謙隔空施法,片時之間,遙奪人命⋯⋯
二、捉人
崔豪三兄弟躲在小篷船裡。
崔豪和耿五各攥著一隻厚佈袋子,張開袋口,半蹲在船篷兩頭。劉八則拿瞭捆繩子,等在中間。四下寂靜,隻有河水緩流聲及船隨波搖的吱呀聲。
崔豪從篷下簾縫偷望,虹橋上那瘦長男子雖裝作四處望景,其實始終在留意這隻船。此人應當是李棄東一方的人,並不想上船奪錢袋,隻是在窺望。而十千腳店樓下那黑影,則躲在暗中窺伺,恐怕是譚力一方,離船近,想奪錢袋、捉李棄東。
過瞭一會兒,一個人影忽然從街口一側溜瞭過來。崔豪忙定睛瞅去,見那人影和這邊樓下的黑影湊到瞭一處,兩人是一路。崔豪不由得佩服馮賽預見得準,譚力一方恐怕至少會出動兩個。一個住進那後門宿房裡監視,另一個則在巷口蹲守。
崔豪忙回頭悄聲說:“兩個。”耿五和劉八聽見,身子都輕挪瞭挪,做好瞭動手的預備。崔豪也不由得血往上湧,心裡暗想:譚力四人雖也是苦工出身,有些氣力。我們卻練瞭幾年武,若拿不下他們兩個,便太羞煞人。
這時,樓下那兩個人影果然從黑暗中走瞭出來,腳步都極輕,快速走到岸邊,隨即分開。一個向船尾,一個朝船頭。船尾這個瞧著高壯一些,崔豪見瞭,愈加合意,忙攥緊袋口。
那兩人一起輕步跨上船,崔豪盯著船尾這人,眼前忽然微光一閃,是刀光,兩人拿瞭刀。幸而他已先料到,昨天和耿五特地演練過,隻是不知耿五能否應付得好。
他正在暗慮,船尾那人已輕步走到簾子邊,船板隨之吱呀吱呀輕響。身後船頭那人腳步聲也已逼近簾子。崔豪無暇分心,偷吸瞭口氣,將袋口對準簾外那人腦袋位置。簾子輕輕掀開一角,那人頭影正在簾縫外。崔豪猝然出手,照準那人腦袋猛然套下,套個正中!那人一慌,急忙要掙,崔豪加力攥緊,急往下拽,袋口從那人肩膀套下。將至肘彎時,那人右手握刀,猛向崔豪刺來。崔豪早已算準,雙手發勁,攥住袋口,用力一擰,勒住那人雙臂。隨即左腿一擋、右肘猛壓,將那人掀倒在船板上,膝蓋旋即壓住他後背,伸掌向那人後腦處發力一擊,那人迅即閉過氣,不再扭動。崔豪將袋口一絞,打瞭個死結,捆緊瞭那人。
這時,他才得空朝耿五、劉八那邊望去,三人都倒在船艙裡,扭成一團,小船隨之搖蕩不止。艙中漆黑,根本難以分辨。崔豪忙俯身湊近,聽辨聲息,似乎耿五躺倒在下面,那人趴在他身上,劉八則壓在最上頭。
崔豪忙伸手摸過去,中間那腦袋上果然套著佈袋。他順勢摸到那人頸部,隔著佈袋,鎖住那人喉嚨,使力一捏,那人身子一軟,不再掙紮。劉八這才爬起來,忙用繩索去捆。耿五也一把掀翻那人,幫著劉八一圈圈纏住那人,捆成瞭粽子。船也才漸漸靜瞭下來。
崔豪忙低聲問:“受傷瞭?”耿五喘著粗氣,低應瞭句:“臂膀上劃瞭道口,不妨事。”崔豪這才放心,摸到那隻錢袋,低說瞭聲:“走。”隨即拎起來,鉆出船篷,跳上岸。耿五和劉八也一起跟瞭出來。
上岸時,崔豪偷瞅瞭一眼,虹橋上那瘦長男子果然仍盯著他們。他裝作不知,背著錢袋,三人快步向西,一路行到護龍橋頭,隨即轉向爛柯寺旁那條土路,朝自己賃的那間破屋走去。轉彎時,他瞥見一個瘦長人影果然遠遠跟在後頭。
到瞭住的那院子,院門沒鎖,裡頭也沒閂。崔豪推開瞭院門,先讓劉八和耿五進去,自己則偷偷一瞅,那個黑影果然跟瞭過來,藏在幾十步遠的路邊柳樹暗影下。崔豪繼續裝作不知,進去閂好院門。聽到身後劉八和人偷偷低語,回頭一瞧,幾個黑影從院子各處聚瞭過來。
崔豪和馮賽、周長清商議時,這第三步是用錢袋將李棄東引到這院子裡,讓他誤以為譚力四人窩藏於此,因此,今晚必有一場大戰。頭一件事,得設法支開房主人。
這院主人是老夫妻兩,無兒無女,隻靠賃房錢過活。崔豪因自傢沒瞭爹娘,對這老兩口兒極敬惜。略重些的活兒,他們三兄弟全搶著做瞭,因而彼此處得極歡洽。今晚得設法讓他們避開。崔豪想起那老婆婆時常抱怨,做瞭一輩子汴京人,卻連京城大瓦子都沒去過一回。周長清提議,出錢讓老兩口兒今晚進城去桑傢瓦子、中瓦、裡瓦盡興看耍一回,夜裡住到他城中的另一傢客店裡。崔豪回去跟老兩口兒一說,那老漢不願白受這人情,還有些不肯,老婆婆卻連聲說,便是免一兩個月房錢,也要去這一回。老漢也隻得點頭。今天下午,周長清命車夫帶足瞭錢,駕著店裡的車,接瞭老兩口進城,讓車夫好生陪護兩個老人。
此外,馮賽猜測李棄東今夜會帶些幫手,不過一定不願驚動四鄰和官府,人手應該不會太多,對付譚力四人,恐怕最多八個。崔豪便請瞭七個常在一起練武的力夫朋友,讓他們天黑後藏進這院子。
這時,那七個人全都湊瞭過來,手裡都握著桿棒。崔豪忙擺手讓他們噤聲,隨即將耳朵貼在門縫細聽。外頭果然隱隱傳來腳步聲,走得極輕,離這院門十幾步遠時,停瞭下來。半晌,才輕步返回。
崔豪等那腳步聲消失後,才低聲給那七個朋友一一指定好藏身處。看他們各自就位後,才推門進到房裡,將錢袋丟到炕上,點起油燈,察看耿五傷勢。左臂上一道口子,不淺,血浸半隻袖子。幸而周長清慮事周詳,給瞭一瓶金創藥。崔豪忙取出藥,給耿五敷上,撕瞭條幹凈佈,替他紮好,這才吹滅瞭燈。
三人抄起備好的桿棒,坐在炕上,等候李棄東⋯⋯
三、軍俸
梁興離開紅繡院後,大步往陳州門趕去。
走在路上,他不由得暗暗贊嘆梁紅玉。沒料到她竟是這樣一個女子,聰慧果決,事事皆有主見,絲毫拗不過她。雖遭逢這等身世厄運,也毫不怨艾自傷。她年紀雖小自己幾歲,卻處處都如長姊一般。梁興原本最愛說男兒如何如何,今天才發覺,膽色氣骨,何分男女,摧而不折,皆是英雄。
他們在暗室商議時,梁紅玉說,楚瀾和摩尼教行蹤,她都知曉,這兩路歸她。梁興則去尋冷臉漢一夥人。梁興隻領一路,原就慚愧。更叫他犯難的是,自己至今都不清楚冷臉漢這夥人來由,不知該往何處去尋。唯一所知,冷臉漢一夥正在四處追尋自己,隻能一路撞過去,讓他們尋見自己。
他正在思忖,忽然聽到身後隱隱有腳步聲。他沒有回頭,留神細聽。夜深路靜,身後那腳步聲放得極輕,老鼠一般,時行時停,自然是在跟蹤自己。他無法判定是哪一路人,便繼續前行。
一路走到陳州門時,天色已明。他見路邊有個食攤,便過去坐下,要瞭一大碗插肉面,邊吃邊暗中留意,發覺斜對面餅攤上有個人盯著自己。雖隻微瞟瞭一眼,他卻迅即想起,清明那天,他離開鐘大眼的船後,跟蹤自己的便是此人。身穿灰衣,二十七八歲,瘦長臉。上回沒瞧清楚,這時才見此人臉上橫豎幾道傷疤。那時自己尚未與摩尼教徒交逢,楚瀾也不必派人跟蹤,此人自然是冷臉漢手下。
他心中暗喜,吃過面,付瞭十二文錢。數瞭數身上餘錢,隻剩五十九文。梁紅玉給的那兩錠銀子決然不能輕易花用。眼下已入四月,該領月俸瞭。自己雖被高太尉召進府裡,卻並沒有調遣文書,自己仍屬殿前司捧日左第五軍第三指揮。不如先去領瞭月俸,讓那灰衣人跟著累一場。太輕易讓他得瞭信,反倒生疑。
他便趕往西郊自己舊營,那營房大半倒塌,已近三年,仍未修繕。將官兵士皆不見蹤影,營裡靜悄悄如同荒宅。他徑直走到角上幾間尚未倒塌的營房,幸而掌管軍俸的老節級仍在。老節級見瞭他,笑著道賀他被高太尉提點,隨即取出他的俸券,遞給瞭他。梁興攀談瞭幾句,才告辭離開。
出瞭營,一眼瞅見那灰衣人躲在一棵大榆樹後。他笑著想,還得勞煩兄弟跟著去趟東城。他揣好那俸券,又趕往城東汴河邊的廣盈倉。來回三十多裡地,趕到時,已過正午。途中,那灰衣人竟遇見個同夥,兩人一起跟在身後。
梁興走到那倉門前,見裡頭場子上擁滿來領俸糧的兵卒車馬,四處一片喧亂,便先去旁邊攤子上買瞭兩張肉餅、兩條麻袋、一捆麻繩,擠過人群,尋見自己軍營的倉案,排在隊後,邊吃餅邊等候。排瞭半個多時辰,終於到他。
他取出俸券遞給案後坐的文吏,他月俸原本是料錢一貫、月糧一石八鬥,那文吏卻說這個月要賠補東南軍耗,錢減一百八十文,糧減三鬥。梁興毫不意外,月月都有減耗由頭,早已是慣例,便隻點瞭點頭,將兩條麻袋遞瞭過去。裡頭軍漢數過錢、量好糧,他接過拎著轉身出來。倉門口有許多糧販在收糧,一鬥一百八十文,比市價低不少,梁興卻沒有工夫去比價,便將自己那兩袋米賣瞭,背著錢離開瞭那裡。那灰衣人和同夥仍分別躲在不遠處。
梁興已經走得疲乏,心想是時候瞭,便沿著汴河一路尋看,見臨河一間茶肆裡坐著個閑漢,身穿半舊綢衫,兩眼不住脧看,時常在街頭耍奸行騙。他便走進那間茶肆,坐到那閑漢身後的一張桌上,要瞭碗煎茶,邊喝邊留意,見灰衣人躲在街邊一個食攤後,一手抓著個大饅頭,一手攥瞭根煎白腸,大口急速吞嚼,顯是餓慌瞭。他那同夥則蹲在旁邊柳樹下,眼睛不時朝這邊覷望。
梁興故作警惕,朝四周望瞭望,而後歪過頭,朝身後那閑漢低聲說:“今晚,金水河,蘆葦灣,紫衣人。”
那閑漢聽瞭一愣,忙回過頭:“什麼?”
“莫回頭!”
那閑漢慌忙轉回頭去。
梁興又重復一遍:“記住!今晚,金水河,蘆葦灣,紫衣人——你去年騙的那人蹲在那邊柳樹下,正盯著你。快從旁邊小門走!”
那閑漢朝柳樹下望瞭一眼,頓時慌瞭,起身便往那個側門逃去。梁興偷眼一望,那灰衣人朝同夥使瞭個眼色,那同夥立即起身,去追那閑漢。
梁興慢慢喝完碗裡的茶,摸瞭五文錢放到桌上。離開那茶肆,照著梁紅玉所言,去街口尋瞭傢客店,進去要瞭間房,躺倒大睡。
等他醒來,天色已暮。他出去算瞭房錢,到外頭一瞧,沿街店鋪都已點起瞭燈。隔壁有傢川飯店,他進去要瞭碗燒肉飯,大口吃罷,走到店外,一眼瞥見街對面一個身影一閃,躲進瞭一傢藥鋪,仍是那個灰衣人。他笑著轉身,向前走瞭一段,尋見一個車馬店,進去選瞭匹俊健黑馬。這馬貴過其他,租價一天五百文,抵押錢要十三貫。梁興隻得動用梁紅玉的一錠銀子,連同自己的三貫交給店主,立過據,牽馬出來。見灰衣人躲在不遠處一傢面館門邊,便翻身上馬,驅馬往西飛奔。奔瞭一陣,隱隱聽到身後有急急馬蹄聲。他拽動韁繩,轉進旁邊一條巷子,左穿右繞,奔行瞭七八條巷子後,才讓馬停到路邊一棵大樹暗影下歇息。靜聽瞭半晌,後面再無蹄聲跟來,這才驅馬趕往城西北。
出瞭固子門,他向北來到金水河邊,沿著河岸,依梁紅玉所言,尋見瞭譚琵琶的莊園,繞到後面,將馬拴在後墻邊樹上,從袋裡取出買的那捆麻繩,在樹身上繞瞭一圈,將兩個繩頭拉齊,每隔約一尺挽一個繩結。挽好後,將繩頭拋過墻頭,自己也縱身攀瞭上去。裡頭林木繁茂,透過枝縫,見四處掛滿燈籠,一個大水池邊,一大片花叢,花叢中一張臥榻,卻不見一個人影。
他忙翻身跳下墻頭,藏在暗影中,繞過花園,穿過一道月門,快步行至前頭一大院房舍,見中間一間屋子亮著燈光,門外站著個使女,裡頭傳來一個女子俏媚聲音:“譚指揮好生歇息,改天紅玉再來侍奉你。”隨即那房門打開,梁紅玉走瞭出來,讓門外那個使女送自己出去。
雖在預計之中,看到兩人走遠,梁興仍暗呼瞭一聲慶幸。他忙貼著墻快步行至那門前,輕輕開門,閃身進去。屋中極黑,目不辨物,卻聽見嗚哇呻吟之聲,他循著那聲音,摸到床邊,伸手一探,床上躺著個人,自然是譚琵琶。
梁紅玉不願說自己與譚琵琶有何冤仇,梁興卻能大致猜到。他心中極厭惡,一把掀開被子,揪起這紈絝惡徒,扛到肩上,轉身出去,帶好門,順著原路,快步奔到後墻邊。尋到那條繩索,踩著繩結,攀上墻頭。翻轉譚琵琶,抓住他雙臂,丟瞭下去,自己隨即輕輕躍下。譚琵琶在地上嗚哇掙紮,梁興一把拽起,橫撂到馬背上,隨即騰身上馬,沿著河岸,向西尋去。
四、知覺
張用又被裝進瞭麻袋裡。
他去西郊那個破鐘廟尋見瞭滄州三英,叫他們將自己送去給銀器章,那領頭的矮子隻略一猶豫,便點頭答應瞭。張用看得出,這矮子也極想尋見銀器章,卻不肯流露,那神色間似乎藏瞭些積年舊傷。
不過,滄州三英也不知銀器章的下落,這兩天隻尋見瞭管傢冰面吳的藏身處。張用想,能近一步是一步。他自傢帶瞭繩子、舊佈和麻袋,讓三英綁得真些,將他捆結實,口裡塞緊舊佈,而後才裝進麻袋裡紮牢,用扁擔挑著去北郊見那吳管傢。
那吳管傢見到他們,顯然極吃驚,尋思瞭半晌,才叫三英將麻袋放到院中一輛廂車裡,而後走進屋,又很快出來,低聲對那三英說:“這是十兩銀子,你們走吧,莫要再來。”三英答應一聲,一起離開瞭。那吳管傢則迅即關緊瞭院門。張用在車裡聽到兩個人一起走出屋子,一個少年聲音問:“爹,車上是什麼?”吳管傢卻低聲道:“此處留不得瞭,你們趕緊收拾,其他東西都留下,隻帶那三個包袱和兩隻箱子。我去雇輛車,你們母子兩個先走,過兩日,我去尋你們。”那少年又要問,卻被吳管傢喝住。兩人忙進屋,吳管傢則開門出去。
張用躺在麻袋裡一邊聽著外頭,一邊細細體會被捆紮的滋味。這時上顎已慣習瞭那破佈團,已不再生嘔,但口一直被撐張,頜骨極酸困,喉嚨也極幹澀。手臂、腿腳則由酸至痛、由痛至麻,這時已覺不到被捆,隻覺得全身腫脹瞭起來,似乎能將麻袋脹破。那麻袋原是用來裝石灰的,鼻孔裡不斷吸進灰粉,燥刺嗆人,卻咳不出⋯⋯張用欣喜地發覺,自己魂魄似乎漸漸脫離軀體,浮在半空。道傢修仙,蟬蛻羽化,莫非便是這等情境?隻是,無論魂魄如何飄浮,都被某樣東西牽系住,始終無法脫離。他忙凝神找尋,似乎是身體那痛?可那痛,是我感到它痛,它才痛。那便是這感到痛之感?這感,歸身體還是歸心神?似乎該歸身體,不等我心神覺知,它便已感到瞭痛。不過,即便身體已感到痛,我若未覺到,便不覺得痛。看來痛與不痛,由覺而知。覺,才是根本。它才是牽系住魂魄的那東西!
痛與感,屬身;覺與知,屬心。由身生痛,由痛生感,由感而覺,由覺而知。
想明白後,張用極為歡暢,不由得大笑起來。然而嘴被破佈團塞住,笑不出聲,反倒激得喉嚨癢刺,頓時大咳起來。咳聲也悶在喉中,憋得他滿眼淚水。他卻仍笑個不住。
正在笑,巷外傳來馬蹄車聲,停在瞭院門外。有人跳下車,急急走瞭進來,聽腳步輕急,是那吳管傢。他進到屋中,連聲催促妻兒。一陣腳步雜沓、搬箱提物,那對母子上瞭車。吳管傢交代瞭幾句,那車夫搖繩催馬,車輪軋軋,漸漸行遠。良久,吳管傢才進門、關門,腳步虛乏,走到屋門邊。凳腳微響,他坐瞭下來,嘆息一聲後,再無聲響。張用聽瞭半晌,聽得困乏,不覺睡去。
夢中,他的魂魄停住覺,切斷感,飄離身軀,飛瞭起來。如一股風,四處任意飄行,見瞭無數山川湖海。正在暢快,卻忽然發覺,自己仍在感,仍能覺,感與覺仍連在一處,絲毫未曾分離——正在這時,一陣搖蕩,將他搖醒——車子動瞭。
他不由得有些喪氣,魂魄隻是看似飄離,其實始終在軀體中神遊。若真離瞭軀體,便沒瞭感,無感便無覺,無覺便無知。到那時,是否飄離軀體,乃至是否有魂魄,都無從得知——他不由得笑起來,所謂神仙,不過是無知無覺。而無知無覺,乃是死。修仙,不過是修死。
他這一笑,嘴裡的破佈團刺癢喉嚨,又悶咳起來。咳嗽止住後,他才想起正事,忙睜開眼,麻袋中原先還能透進些微光,這時一團漆黑,已入夜瞭。他又細聽瞭聽,駕車的是吳管傢。聽來他於駕車極生疏,不住喝馬,聲氣又急又慌。行瞭一小段路,張用嗅到一陣麻油香,是城西北衛州門外的一傢油坊,來時經過瞭。車子右傾,拐向瞭東邊。路上隻偶爾聽到人聲車馬聲,張用躺在麻袋中,邊聽邊嗅,不斷推測路程方向。
他來時已告誡過犄角兒、阿念以及滄州三英,莫要尾隨跟蹤,以免銀器章發覺生疑。又叫范大牙去開封府尋些人吏,到金水河那莊院後面查找,天工十六巧的屍首應該埋在那片林子裡。
張用原先不但不怕死,反倒有些好奇,時時忍不住想死一死,去瞧一瞧。可剛才推導出,死,實乃無知無覺。他頓時興味索然,不願去死瞭。再想到李度、朱克柔等人,他們若都已死去,實在可惜。李度再不能望著樓閣發癡,朱克柔也再不能坐於花樹下品酒,沒瞭他們去感、去覺、去知,連那些樓閣、花木、茶酒也都寂寞無味瞭。
他一分神,竟忘瞭留意外頭,不知到瞭哪裡。車子行瞭一陣,忽然停瞭下來,吳管傢在前頭下瞭車,朝旁邊走去。走瞭十來步,停瞭下來,靜瞭半晌,又返轉回來,上車驅馬,車輪又滾動起來。行瞭約半裡路,張用聽到河水聲,應該是五丈河上遊。車輪下隨即響起木板軋軋聲,車子過瞭橋,旁邊不遠處響起打鐵聲,聲響極倔重。張用笑起來,是新酸棗門外五裡橋。那河邊的老鐵匠姓陶,是他父親故友,脾性極硬,藝高人傲,和人說不上三句話便要爭吵,人稱鐵核桃。如今已經年邁,那打鐵聲不如以往那般峻急,滯緩瞭許多。哪怕如此,那倔氣仍在,他也仍能拿鐵塊解氣。他那父親卻已死瞭,無知無覺躺在那墳墓中。
父親死時,張用並未如何傷心。這時心裡卻隱隱一痛,父親生前那般愛木藝,隨意撿到一截樹枝,都舍不得丟,都要拿在手裡輕撫一陣,看它是何等質料,能做成何等器具。成瞭器具,便有瞭用,也便有瞭命,不必枯朽在路邊。然而,遍天下樹木,叢生密長,千年萬年不休,父親卻再也伸不出一根指頭,再摸不到一根細木。想到此,張用眼中不覺湧出淚來。
不過,他旋即想到,除瞭愛木,父親更好靜。沒有活兒時,他便坐在院中那棵杏樹下,望著天,一言不發。若不被旁人攪擾,怕是能坐一整天。有知有覺固然好,無知無覺,亦無不好。父親一生,木工活兒做瞭不知多少,那般靜坐,卻從來都是片時偷閑。如今,他總算能長靜無擾瞭。
張用不由得又笑起來,但旋即想到母親。母親好說好動、好吃好瞧,她是決計受不得那般死靜。病危之時,她躺在床上,仍不住叨念:掃帚木把松瞭,得箍一箍;灶洞裡的灰,記著隨燒隨清,灰堆滿瞭,火能旺?用兒的鞋底快磨穿瞭,該換一雙新的,別傢都不好,莫偷懶,仍去講堂巷祝傢靴店買。換瞭新鞋,舊鞋莫忘瞭存到鞋箱裡;眼看入秋瞭,趙州雪花梨也該上市瞭;今年七夕的花瓜,還得我自傢雕,去年用兒雕的那鬼胡樣兒,招來鄰人多少笑?蜜果兒咱們也多買兩斤,瞧瞧能撞見個門神不?那時我若能下得瞭床,咱們去朱雀門外大街,瞧那些彩裝欄座、紅紗碧籠去,幾年沒去瞭⋯⋯
這字字句句,連同母親說這些話時,嘴角的笑、眼中的亮,一起湧泛而至。張用不由得失聲大哭起來⋯⋯
五、土坑
陸青來到城西建隆觀。
建隆觀原名太清觀,太祖登基後,依首個年號建隆改為今名,以四季花木蔥茂著稱。門前老柳蔭蔽,進到觀中,庭院雖不甚寬闊,卻被古樹幽綠圍掩,令人頓覺隔塵遠慮、心下幽涼。三清殿前,銅爐兩側,青磚地上各擺著七隻白瓷大花盆,盆中皆是牡丹,開得正艷。陸青細看那花盆,是依北鬥七星之位安放,花色也照七星所司,各自相應:天樞司命,配千葉姚黃;天璇司祿,配多葉紫;天璣祿存,配葉底紫;天權延壽,配鶴翎紅;玉衡益算,配倒暈檀心;開陽度厄,配潛溪緋;瑤光上生,配玉板白⋯⋯
陸青正在賞看,一個中年道官迎瞭上來,黑道冠,青色道袍,長臉黑須,是這觀裡的知客。他竟認得陸青,含笑作揖:“陸先生?仙足踏臨鄙觀,有失迎迓。”陸青忙也還禮,那知客連聲請他去旁邊客間坐下,高聲喚道童點茶。
陸青見這知客面上雖笑著,卻隱有些發躁,舉手投足也使力略過,顯得有些重拙。但看他言談神色,並非是由於自己來訪,是他自傢心中煩惱糾葛。
陸青也不願絮煩,便徑直問道:“在下今日是來拜訪陳團道長。”
“陳師兄?”知客面色一變。
“怎麼?”
“師兄已經物化。”
“哦?何時?”
“五日前。”
“什麼緣由?”
“至今不知。”
“不知?”
“他倒栽在一個土坑中,閉氣而亡。”
“何處土坑?”
“就在鄙觀後園中。”
“道長能否詳告?”
“陳師兄是觀中主翰,掌表疏書寫、牒札符命。寒食前一天,他獨自外出,直到五天前才回來。問他去瞭哪裡,他隻說有樁要緊事,不便透露,過後自然便知,我們也不好窮問。誰知第二天清早,園頭帶瞭幾個徒弟去後園種菜,卻見園中新挖的一個土坑裡伸出兩隻腳來,過去一瞧,是個人倒栽在裡頭,肩頭以下盡埋在土裡。那園頭行事小心,沒敢輕動,忙去喚瞭監院和巡照來看。監院看過後,命人將那人拽瞭上來,才知是陳團師兄,已經閉氣⋯⋯”知客眼露傷悲,看來與陳團情誼深厚。
“那土坑是挖來做什麼?”
“這兩年,花石綱從東南運來許多花木,艮嶽園中揀選剩下的,便分給各個道觀。鄙觀分得瞭一株木棉,前院沒處栽種,便在後園菜畦中間挖瞭個坑,準備栽在那裡。樹沒栽成,不知陳師兄緣何會栽到瞭裡頭——”
“能否請道長引在下去看一看?”
“好。不過,陸先生為何關心此事?”
“在下正在查尋一樁要事,與陳道長有關。”
知客沒再多問,引著陸青由殿側甬道向北,穿過一道小門,來到後園。後園十分寬闊,一畦一畦種滿瞭各樣菜蔬,有幾個佈衫道人正在田中埋頭彎腰做活兒。菜畦中央有一棵高大樹木,陸青曾隨師父去過福建,認得那是木棉樹,花開在葉生前,春天來時,凈枝上盛放大紅花朵。而這株樹雖結瞭些小花苞,瞧著十分萎弱,到瞭北地,恐怕開不出花來。那木棉樹旁不遠處,隆起一圈土。
陸青隨著知客沿田埂行至那土堆邊,見土堆中間是個幾尺深坑。坑邊的土並非一個圓壟,被人挖鏟過。看那痕跡,是有人將土鏟瞭許多,填進瞭坑裡。周圍還留瞭許多凌亂腳印。
“這坑邊腳印,當時可查看過?”
“嗯。園頭發覺坑裡有人時,便不許人靠近這些土。監院與巡照到瞭這裡,也沒敢魯莽,立即報知瞭開封府。公人來查看時,也都小心避開,坑邊土面上當時一圈都有腳印,卻是同一雙鞋留的。開封府公人查驗鞋底,這些腳印與陳師兄鞋底紋路正相符。”
陸青心裡暗暗納悶,陳團自傢挖土,將自傢掩埋?這如何可能?難道是有人穿瞭他的鞋子,先將他打暈,倒丟進坑裡,鏟土埋住他,再將鞋子穿回他腳上?
“拽出來時,陳師兄頭頸上套瞭個竹籮。”
“竹籮?”
“據開封府公人查驗,是有人先將竹籮蓋在這坑口上,鏟瞭許多土在上頭,而後用刀在竹籮中間割開一道縫。陳師兄的頭塞進這縫裡,倒墜進坑裡,籮上的土跟著陷下去,將他埋住⋯⋯師兄身上別無他物,隻有一隻銅鈴。不知他揣著這銅鈴做什麼?”
陸青越發驚訝,不論是自盡,還是他殺,何必費這些古怪周折?
“挖這坑的道人說,頭一天傍晚陳師兄曾走到這坑邊,瞧瞭一陣,卻並未言語⋯⋯陳師兄的宿房在前院,是個套間,他一人住裡間,兩個徒弟住外間。兩個徒弟說,那天夜裡睡下時,師父並無異常,瞧著倒是有些歡喜,似乎逢著瞭什麼好事。其中一個徒弟半夜聽到他出去,以為他去茅廁,便沒有理會,旋即睡過去瞭。開封府公人也盤問過那兩個徒弟,兩人年紀尚小,一向小心恭敬,即便有心做這等歹事,也沒那等氣力。而且那宿房隔壁房裡都睡有其他道人,那些人也都沒聽見絲毫動靜——”
陸青一邊聽著,一邊蹲下身子,朝坑裡望去,坑裡的松土經瞭這幾日,面上已經有些凝實,全然無法想象當時情景。他正要起身,卻隱隱嗅到一些臭味,從坑底散出。
他忙問:“這坑裡當時可曾翻檢過?”
“兩個公人跳下去挖刨過,隻從土裡尋見瞭一把刀。他們斷定竹籮中間那道縫正是用這把刀割的——”
“底下似乎還埋瞭東西。”
“哦?”知客也湊近蹲下來聞,嗅到之後,頓時變色,忙站起身,高聲喚來附近種菜的一個壯年道人,“你趕緊下去挖一挖,看下頭有什麼。”
那道人抓著鐵鍬,跳進坑裡用力挖起來。下頭土松,挖得輕快。不多時,那些松土全都被挖出,底下的臭味卻越來越濃。
知客催道:“再往下挖!”
那道人又奮力挖瞭一陣,忽然停住手,用鏟尖向下搗瞭搗:“底下果然埋瞭東西,不知是什麼,硬板一般——”他又挖瞭一陣,竟挖出一隻紅漆小木盒來。
他撥去土渣,將木盒托瞭上來。盒中散出濃濃臭味,那知客伸手接過,忍著臭,將木盒放到地上,拔開銅扣插銷,小心揭開蓋子,才看瞭一眼,猛地怪叫一聲,唬得坐倒在地上。
陸青一眼瞅見,那盒中竟是一顆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