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傢若無外擾,必有內患。
——宋太宗•趙光義
一、註定
顧震坐在官廳裡,聽斷完公事,已是掌燈時分。
他疲累至極,沒叫人點燈,獨坐於昏黑中歇息。這一向,他幾乎日日如此。自清明以來,汴京城便沒有片刻安寧,兇案一樁接一樁,似乎有某樣狂癥惡疾發作,瘟疫一般傳遍全城。顧震整日陷於這雜亂紛沓之中,幾乎暈瞭頭,哪裡還辨得清南北東西。直到這兩天,諸多事件似約好瞭一般,匯攏過來,聚向一處——梅船。
先是五個道觀死瞭五個道士,接著又是五個紫衣妖道分別施法殺人。
那五個道士死狀都極怪異,一個櫃中毒死,一個土裡倒栽,一個濕帕溺死,一個自燃焚死。還有一個延慶觀道士駕車回去途中,忽然栽倒身亡。經察驗,是中瞭毒,卻查不出如何中的毒。仵作姚禾復查時才發覺,那道士口內有個針頭小孔,是被人將毒針射進口中致死。
這五人之死,正好合成金木水火土五行。他們皆於寒食前離開,二十七日那天才各自回去。每個人又都帶瞭個木匣木箱,裡頭分別藏瞭同一具屍首的一個部位,隻缺一條腿。今早,顧震差瞭一個老練吏人去五嶽觀查問。那觀中死的道人回去時,帶瞭一箱道經,放到瞭經籍閣。那吏人到經籍閣一查,發覺那箱子藏在地窖中,裡頭是一條腐爛人腿,至此,那具屍首完全拼合起來。
趙不尤查出死者名叫朱白河,左手多生瞭根歧指。梅船便是由他從應天府購得,清明那天兩個道童所撒鮮梅花,也是他買通那膳部冰庫小吏,在冰窖裡預先凍好。相絕陸青問出,這六指人寒食前曾去建隆觀訪過道士陳團。萬福又查出來,五個死的道士都曾是林靈素座下弟子。
程門板下午來回稟,作絕張用推斷,五嶽觀那道士手足被捆、臉裹濕帕,應是自斃。不過,他死前念咒,恐怕並非求死,而是在施行某種長生邪術。其他四個道士死時,身旁也都無人,查不出兇手。張用推測恐怕不錯,五人都受瞭蠱惑誘騙,以為得瞭羽化飛升秘術。而蠱惑者,自然當是死而復生的林靈素。
五個道士死後,五個紫衣妖道又相繼離奇殺人、神異遁走。這五個妖道遁去瞭哪裡,無從查找,隻知他們似乎都是梅船紫衣客。
唯有尋見林靈素,這梅船巨案才能得解。但自清明以來,顧震一直派人四處找尋,至今也未探著絲毫蹤跡。不知林靈素攪起這彌天亂局,意欲何為?這梅船一案中,不但方臘卷入,更有外國間諜潛藏其間。看來所圖極大,隱有顛覆朝政之勢。難道林靈素也想如方臘一般,借妖法惑亂人心、招聚徒眾、興亂稱王?
念及此,顧震心中不禁一陣寒栗。雖然開封知府早已嚴令他莫要再查這梅船案,他卻不得不查。若是任林靈素繼續這般興妖作亂,莫說汴京,恐怕天下都難安寢。
他正在憂慮,見萬福快步走瞭進來,他忙問:“五絕都請到瞭?”
“是。卑職怕底下的人行事不周全,其他三絕倒好說話,作絕張用和相絕陸青,不是輕易能召得來的。卑職便騎瞭馬,一個一個親自去請。五絕都已應允,明日一早來府中,查看那車子。”
顧震這才放瞭心。這梅船案將汴京五絕全都卷瞭進來,像是特意謀劃的一般。但五絕入局,緣由各個不同。他細想瞭想,這既是巧合,也是註定。
那梅船如一顆石子,丟進水中,傾動整個京城。朝廷又按住不提,兇案隻在民間不斷蔓延。力之所至,如同暗流,自然匯向低凹處。也如銀錢,於朝廷管束之外,看似在各行各業、各傢各戶間任意流轉,其實,最終都難免聚向富商巨賈。五絕便似那最凹處的五大豪富,即便清冷如陸青,那隱居院門也遲早被人敲開。這並非人尋事,而是事尋人。既是尋,自然便會尋到最絕處。
他感慨瞭一陣,才起身歸傢。有瞭五絕相助,他心中安實瞭許多,躺倒在床上,片時便入瞭夢。
二、相會
顧震醒來,見窗紙上天光已經透亮。
他忙起身,胡亂洗過臉,飯都顧不得吃,套上公服,急騎瞭馬出門。等趕到開封府時,門吏說五絕都已到瞭。
他快步走到廳側的客間,見兩排客椅,左邊訟絕、牙絕,右邊鬥絕、相絕,萬福坐在下手陪著吃茶,諸人都默不作聲。趙不尤正身端坐,正在讀最新邸報;馮賽輕叩手指,低眼默想心事;梁興抬頭望著對面墻上那幅蔡京墨跡,手掌不住拍按扶手;陸青則肅然靜坐,凝望窗外。獨不見作絕張用。
顧震抬腿跨進門檻,才發覺張用站在墻角,正在細瞧那盞鶴形立地銅燈,手指捏著那長喙,嘴裡啾啾低喚。顧震不由得暗暗笑嘆:好一幅五絕相會圖。
五人名冠汴京,彼此之間卻無甚過往,這是頭一回共聚。他們雖一起卷進這梅船案,卻各在一支,並無直接關聯。每一支又都叢雜紛亂,即便想談論,一時間恐怕也難以尋著話頭。何況此案關涉重大,乍然相見,更不便輕易開口。另外,顧震也忽然發覺,五人稟性才幹雖各不同,卻有一個相似之處:都非同流合俗之人,皆不愛與人泛泛相交。即便馮賽終日遊走於商賈之間,也隻以禮待人、以信自持,極少虛情應付、假意求歡。
顧震忙笑著走進去:“抱歉,抱歉!這一向每日不到五更天便已醒瞭,偏生今天竟睡過瞭時。”
其他四絕都微微點頭,張用卻回頭笑道:“你怕是特地來晚,好叫我們眼瞪眼,看誰能瞪贏,再比出個瞪絕來。”
“哈哈!恕罪、恕罪!難得五絕相聚,本該好生賀一番。但事情重大,咱們就不必拘於虛禮。今日請五位來,是為那梅船案。這案子重大無比,又繁亂至極。既然你們五位全都卷瞭進來,咱們就一同商討商討,看能否理出個頭緒。就由訟絕先起個頭?”
顧震坐到瞭主位,張用也回到自己椅子上,斂去瞭面上那嬉笑神色。
趙不尤擱下手中那份邸報,低頭略沉思片刻,才沉聲開口:“這梅船案看似始於梅船,其實隻是集於梅船、現於清明,事件因由至少始於去年臘月。至於究竟緣於何事、發自何人,至今不明。目前隻知上到那梅船的紫衣客是其中關鍵。我這裡共出現三個紫衣客。不過,其中兩個隻是替身——”
趙不尤將章美、董謙、何渙、丁旦等人的經歷細述瞭一遍,最後又道:“其中真正紫衣客應是何渙,但何渙又被樣貌酷似的丁旦調換。丁旦則中途逃走身亡,有人又用董謙替換瞭他。至於章美,上的則是假梅船,緣由是有人欲害宋齊愈。從這幾道調換中,可以斷定一事——紫衣客是何人並不要緊,隻需樣貌周正、體格略魁梧,穿耳洞,著紫錦衫。”
馮賽想瞭想,輕聲道:“如此說來,還可再斷定兩件事——”
“哦?什麼事?”顧震忙問。
“其一,這紫衣客恐怕是個誘餌,誘使人去那梅船上劫奪;其二,劫奪者並未見過紫衣客,隻憑大致樣貌和紫衫耳洞去判斷。”
“有道理。”顧震笑贊,其他人也一起點頭。
梁興接過話頭:“紫衣客不是尋常誘餌,必定身負重大幹系。我這邊要劫奪他的是方臘。至今方臘手下宰相方肥仍潛伏京城,繼續追尋紫衣客下落——”他將自己這邊的情勢講述瞭一遭,“想劫奪紫衣客的,還有冷臉漢一夥人,至今不知這夥人來歷,更不清楚緣由。”
張用笑起來:“趙判官那邊有高麗使,豹子兄這邊又是方臘,我這邊也是他國間諜——”他將自己所涉所知也講瞭出來,“首犯銀器章誘騙天工十六巧,偷盜天下工藝圖,又向北逃到瞭黃河邊,恐怕是遼國派來的,唯有遼國才會如此貪羨我大宋工藝。”
馮賽也將自己一連串險遇講瞭一遍,最後思尋道:“趙棄東所圖恐怕絕不止是那八十萬貫,否則他騙到百萬官貸後,便可抽身離開。他卻拿出二十萬貫來攪亂魚豬炭礬四大行——”
趙不尤聽瞭嘆道:“商如鏈條,一行連一行,此亂彼必亂。他這是意圖引發整個汴京商行紊亂。汴京亂,則天下亂。”
馮賽點頭沉吟:“他之所圖,的確並非區區錢財,人也絕非單槍匹馬,背後自然有人操使。你們所涉既然是高麗、遼國和方臘,所剩鄰國,西夏最近,莫非這趙棄東是西夏派遣?”
趙不尤點瞭點頭:“仁宗年間,有個士子,名喚張元。由於累試不第,便向西潛逃,投靠西夏,得瞭國主李元昊重用,出謀劃策,於好水川一戰,大敗我宋軍。此後,屢有落榜士子效法於他。這些人熟知大宋內情,曉得從何處下手最能切中命脈。趙棄東假借於你,便占住瞭汴京商行樞紐,恐怕真是西夏唆使——”
顧震聽瞭,越發震驚,忙問:“陸先生,你那裡可有紫衣客?”
“有。不過並沒有上那梅船。”陸青將王倫、王小槐之事細細講過,而後道,“目前所知,王倫是受瞭楊戩指使,並於正月趕去瞭登州——”
“登州?”顧震大驚。
張用笑問:“登州有何大機密?”
“不知諸位是否聽過‘海上之盟’?”
趙不尤點瞭點頭,其他幾人卻都是頭回聽到。
“此事極隱秘,隻可在這屋中說及,萬莫傳到外面——”顧震壓低瞭聲音,“六年前,金人阿骨打立國,此後不斷抗擊大遼。金人勇悍異常,北地有諺,‘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大遼果真難抗其銳,節節敗退。遼國五京,兩京迅即被金人攻破。那時樞密童貫恰好出使遼國,有個燕京文士,名叫馬植。他獻策於童樞密,大宋可聯金抗遼,奪回當年被遼國所占的燕雲十六州。
“這燕雲十六州是古長城所在之地,更有山嶺險阻,是我中原千年屏障。後晉時,石敬瑭卻將它獻給遼國。此後,中原便失去這屏障,隻餘千裡平原,北地兵馬輕易便可長驅南下。我大宋立國後,太宗、真宗都曾禦駕親征,意圖收回燕雲十六州,卻始終未能如願。最終隻得結下‘澶淵之盟’,年年向遼國進納歲幣,又在北地邊界開墾淤田,以阻限戰馬直驅,如此才勉強換得這百餘年安寧。唯有奪回燕雲十六州,才能免去歲幣之辱,保得大宋強固久安。
“童樞密將馬植密帶回汴京,將那聯金抗遼之計上奏給官傢。官傢聽瞭,自然心動,卻又怕遼人得知,壞瞭百年之盟。宰相蔡京、太宰鄭居中、樞密鄧洵武等人也極力反對。官傢猶豫良久,見遼人屢戰屢敗,國中更是內亂不止,便定瞭主意,差遣秘使自登州乘船渡海,以買馬為名,與金人密商攻遼之策。幾番往還,直到去年,才定下盟約,原納給遼人的歲幣轉輸金人。雙方一同夾擊,金人攻取遼國上京與中京,宋軍則進擊其西京、南京——這便是海上之盟。”
梁興忙問:“商定的何時起兵?”
“原定大致是今春。年初,金使由登州上岸,欲來京城商定日期。然而,偏逢方臘在江南作亂,天下騷動,哪裡有餘力再去北攻?官傢深悔前舉,便命登州知府攔住金使。聽聞那金使屢次出館,欲徒步來京城,如今恐怕仍滯留於登州——”
趙不尤疑道:“照陸兄弟所言,王倫是受楊戩驅使去登州,難道和這金使有關?但官傢都不願見那金使,楊戩尋他做什麼?”
馮賽卻笑道:“至少大體能斷定,那王倫去登州是與金國有關。這麼一來,遼、金、西夏、高麗,鄰國全都湊齊瞭,還有個內亂稱帝的方臘。隻是,王倫為何也要扮作紫衣客?這五個紫衣客裡,哪個才是真的?”
馮賽眼含憂慮:“我那胞弟馮寶自然並非真紫衣客。”
“董謙、何渙、丁旦也不是。”趙不尤接道。
“王倫也不是。”陸青輕聲說。
“我這邊紫衣客是何人,還不知道。”梁興嘆瞭口氣。
“我這邊是一具屍首——”張用笑著道,“寧妝花的丈夫薑璜在應天府詐死,寧妝花將丈夫棺木運回汴京,途中,薑璜半夜跳水上岸。清明上午,那棺木抬下梅船後,卻被人劫走,棺木中屍首也變作瞭另一個人,身穿紫衣,生死不知,身份更不明。”
顧震忙問:“這麼說來,真紫衣客是你們這兩邊中的一個?”
“未必。”趙不尤搖瞭搖頭。
“皆是替身,一個真的都沒有?”
“眼下還無法斷定。隻知這紫衣客無比重要,否則不會引動這五方來爭。”
“恐怕不止五方——”梁興搖瞭搖頭,“至少我這邊還有冷臉漢一夥人,他們與方臘並非一路,卻也為紫衣客而來。他們能買通軍中及朝廷中人,勢力也非同尋常。”
馮賽點頭道:“我這邊也一樣,即便趙棄東真是西夏間諜,僅憑他與少數同夥,絕鬧不出這般陣仗,似乎背後另有勢力。”
趙不尤也點頭贊同:“我這邊除瞭高麗使,也另有幾股暗力,造假梅船、換紫衣客。”
張用笑起來:“這麼瞧來,全天下都被這梅船紫衣客攪瞭進去。什麼人能有這天大來由?”
馮賽琢磨道:“能這般傾動天下的,恐怕隻有一人⋯⋯”
“當今官傢?哈哈!”
趙不尤搖頭:“官傢倒是符合,但一來,官傢絕無可能這般置身險地,任人劫奪暗殺;二來,官傢樣貌年紀也與那紫衣客相異甚遠。”
“那會是什麼人?”張用笑著又彈響瞭舌頭。
顧震忙道:“還有一人——”
馮賽接道:“林靈素?”
三、屍解
顧震點頭道:“清明後,我發瞭驛馬急遞去溫州永嘉,叫當地縣令去林靈素墓塚查驗。前天收到那縣令回書,林靈素墓室完好,但掘開之後,棺中隻剩一件道袍,屍首不見蹤影。果真屍解飛升瞭——”
張用笑起來:“不過是造戲罷瞭。林靈素被貶回溫州,自然不甘心,便用這詐死屍解之計,來迷惑世人。清明又扮作神仙,現身汴河,打算再次誘動官傢。”
趙不尤卻道:“雖是造戲,卻也極奏效。清明當日,河岸邊便有許多人跪倒叩拜,如今滿京城都在紛傳他這神仙異象,這異聞恐怕已傳遍天下。世間之人,易惑者多,獨清者稀。隻看遍地寺觀神祠裡,多少人求簽問卜、拜神祈福,便知他這戲法魔力難敵。何況這些年官傢獨崇道教,深迷神仙之說,世人便越加陷溺難拔⋯⋯”
顧震望向張用:“五嶽觀那道士,手腳被綁、面裹濕帕而死,你推斷他是受人迷惑,為求飛升而自盡。除瞭他,那同一天,另有四個道士也離奇死去。據萬福查問,五人都是林靈素親近弟子,都於寒食前離開宮觀,他們恐怕都去見瞭林靈素,而後被邪術迷惑自盡。這五人為求成仙,連性命都能舍棄,可見林靈素蠱惑之力的確難以抵抗——”
趙不尤點頭:“如今,汴京又五妖同現,四處施法殺人。這五妖又與梅船紫衣客緊密相關,看來林靈素並未罷休。”
顧震忙道:“市井間又紛傳這五妖,是前年那殺龍食肉的五個士卒所變,是龍王驅遣他們來復仇。各方勢力來爭奪紫衣客,難道正是因這秘聞?”
張用又笑起來:“五卒食龍那事,我當時便去打問過。那五個兵卒是偷瞭那茶肆的看戶狗,殺來煮吃瞭。店肆主人發覺,爭嚷起來,讓他們賠十貫錢。五個士卒自然不肯,說張口十貫錢,莫非你那條狗是天龍?店肆主人鬥不過他們,隻得認冤。那五個士卒倒得意起來,四處誇耀自己吃瞭龍肉。這世間,真話人難信,假話傳千裡。這吃龍肉的話頭便傳遍京城,越傳越真。恰好那年汴京又連遭暴雨,全城洪澇。兩下裡湊到一處,五卒食龍、觸怒上天,便順理成章、因果扣連,那五個兵卒因這句戲言,被發配沙門島,如今不知死活。”
馮賽接道:“林靈素被貶,也因此事。官傢見洪水不止,命林靈素施法止雨,他去城頭設壇作法,燒瞭許多符紙、念瞭許多咒語,卻絲毫沒有應驗,惹怒瞭城邊抗洪的民夫,紛紛拿鐵鍬木叉追打。官傢由此才對他失望,逐他回溫州去瞭。”
梁興忙問:“林靈素果真是來復仇報怨?”
張用反問:“他若是來復仇,為何要引得那四國和方臘來爭紫衣客?”
馮賽答道:“他恐怕是自忖勢單力薄,因此才將這消息傳給那五方,齊聚汴京,他好於亂中尋機。另外,趙兄提到紫衣客身上揣著一顆大珠子,那密信中所言,也並非要去劫奪紫衣客,而是要搶那顆珠子。難道那顆珠子有何神異?”
“龍珠?”張用笑起來。
趙不尤點頭:“倒也有些道理。各方若信瞭林靈素死而復生、屍解成仙,再加上五卒食龍之謠傳,自然也會信那龍珠傾天下之語。”
顧震忙道:“雖都是謠傳,但十個人中,恐怕至少有五六個信。尤其這幾天五妖同現,這謠傳便越發成真瞭。要破這謠傳,得先拆穿五妖真相。諸位各自遇見瞭一妖,除瞭訟絕,你們四絕又都是親眼目睹。這五妖不但殺人,更按五行遁法,在諸位眼皮下逃逸不見。那林靈素據說精通五雷法,難道這五行遁法便是來自五雷法?他各傳瞭一技給那五個紫衣妖道?”
張用笑道:“所謂五雷法、五行遁,不過都是障眼法,隻是做得高明,暫未瞧破而已。”
“若真是障眼法,瞞得過一雙眼,卻難瞞過你們五位。就請你們五絕一同勘一勘,看能否尋出破綻來。還是由訟絕起頭——”
四、木遁
“我這邊是董謙扮作木妖,先隔著船窗,毒殺瞭船中一客人,繼而又穿過章七郎酒棧緊鎖之門,木遁而走——”
趙不尤緩緩講道:“前天傍晚,董謙故伎重施,在陳州門外駱駝巷一傢院門外作法,那傢主人在書房中被毒死。董謙則穿過巷底一座鎖閉院門,又無形遁走。那主人姓黃,是工部主簿。據侯琴講,吩咐他哥哥侯倫,誘迫董謙做紫衣客的,正是工部一個姓黃的主簿。董謙殺這黃主簿自然是為瞭滅口。我進那書房查看,黃主簿每晚飯後,都要在書房中焚香靜坐。他同樣並非被董謙施法毒殺,而是焚的那支香被人換作毒香。
“傢弟墨兒和池瞭瞭分別打問出同一樁事——董謙木遁前後,後街曾經過一輛車子,那車子行到章七郎酒棧後門時,正巧迎面也來瞭輛車,它便停下來避讓。這兩輛車恐怕不是偶然相遇,而是設計安排。那車停在酒棧後門,車中人正可借機用鑰匙打開後門,將董謙接上車。董謙應該便是如此逃離,但他是如何穿門而入,至今未解。”
梁興問道:“董謙遁走之前,是否展開瞭身披的大氅?”
“嗯。他先搖鈴念咒,而後展開大氅,蕩瞭幾蕩。隨後,那大氅落到地上,人卻不見瞭。”
“章七郎客棧那門在凹處,駱駝巷那門又在巷底。兩邊都沒有人,隻須遮住身後的眼目。”
“但門高過人,那件大氅遮不全。若是裡頭有人開門,後面仍能瞧見門扇被打開,而且門鎖、門板都完好無損。”
馮賽搖頭:“不必開整扇門,隻須開大氅遮住那一塊。”
“門板細查過幾道,四邊都嵌在門框中,絲毫沒有松動,也瞧不出哪裡做瞭手腳。”
“這個容易——”張用笑著說,“門板不必如門扇一般朝裡推,橫著移開便可。”
“將旁邊木框鑿開一道口子?”
“嗯。我記得章七郎酒棧那門板分作上下兩片,中間用橫木框死。隻須在門框一側鑿開一道豎長口子,便可挪動下面那片門板,董謙便可鉆入。不過,那酒棧的門兩邊沒有墻,嵌在兩根方木柱間,除瞭門框,那一邊柱子上,相同位置也得鑿開一道口子。裡頭預先藏個幫手,聽到鈴聲,趁董謙展開大氅時,便將門板橫著移開,還得伸出一根木杈,挑住那件大氅。等董謙鉆進去後,迅即移回木板,同時蕩開大氅,收回木杈。再將那兩道口子鑿下的木條塞回去堵死,面上抹些陳年油垢,便瞧不出縫隙瞭。”
“我當時也想到瞭橫移,用力試過,門板照理該能擠出邊框木條,向一邊移動,可——”
“門框上必定有木楔子,等門板移回原位,用木楔塞住。木楔面上,也用油垢抹過。這樣,門板便被卡死,再橫推,便推不動瞭。所謂木遁,不過如此,哈哈!”
“果真是作絕!”趙不尤展顏而笑。
顧震也高聲贊嘆,忙轉頭吩咐萬福:“速去差個人,騎快馬去章七郎酒棧查看那門扇!”
五、水遁
“木妖解開瞭,現在便請你們來解解我那水妖——”張用將自己那晚所見細細講瞭一遭。
梁興頭一個道:“水中出沒,倒好辦。但在河面上奔行,腳底必有浮物。又是橫渡黃河,浮物極易被水沖走,得有人在水下潛遊托住。照你所言,至少得閉氣橫渡大半,這恐怕無人能做到——”
諸人聽瞭,都各自細思起來。
陸青忽然輕聲問道:“船上兩個漢子,一個從岸上接到銀器章,扶著他上船坐定,另一個立即撐動瞭船?”
“是,片刻沒有耽擱。”
“除瞭撐船,前後再無其他動作?”
“嗯,船駛到對岸後,他便放下船篙,坐在船尾歇息,一直未動。銀器章兩人上船坐好後,他才起身,抓過船篙撐起船來。”
“船到對岸時,另一個漢子做瞭什麼?”
“他將——哦、哦、哦!”張用眼睛一亮,猛叫起來,“船到對岸,前頭那漢子將纜繩系到瞭水邊那棵歪柳上,回來時,卻沒去解那纜繩,船卻毫無羈絆,徑直駛瞭過來!”
“他系的是另一根繩子!”梁興忙道,“你說瞧見那船前板上堆瞭一大捆麻繩——”
“居然被他們瞞過!這便是眼見為實,實瞭便是死瞭,被框死在人給你設的套子裡——”張用大笑起來,“第二天早上,我去看那船時,隻顧著銀器章,沒留意那捆繩子。現在回想起來,那捆繩子果然不見瞭。那應是個繩梯,一頭已先拴在這岸的棧橋樁子上。開船後,前頭那漢子坐在船頭,背對著我,恐怕不住將繩子放入水中,我卻瞧不見。到瞭對岸,有那棵歪柳擋著,船不必系纜繩,那漢子系的是繩梯另一頭——水中架一根繩梯,人便能在水上奔行,那時天色又已昏暗,我便瞧不出水中那繩梯——”
梁興笑道:“那人也不必潛水到河中央,隻須躲在柳樹後,開船時,攀住船尾即可。到瞭河中央,再脫手,抓住水中那繩梯站起來。等銀器章死後,再潛入水中,那時離河岸已不算遠,一口氣大致能遊到岸邊。”
馮賽接道:“那琉璃燈自然也已事先點亮,隻須先用黑油佈包住,到河中間解開即可。隻是扮那水妖的,要在水中繩梯上奔走,得有些功夫才成,京城瓦子裡便有這等上索雜伎人。”
顧震忙問:“那水妖並非梅船紫衣客?”
“看來不是。”
“銀器章坐在船中,卻溺水而亡,這又是何等殺人手法?”
諸人又一起默想起來。
半晌,趙不尤沉聲開口:“看來銀器章也知情,卻不知自己將送命。”
張用聽瞭,眼睛又一亮:“嗯!這非手法,而是戲法。銀器章先慘叫瞭一聲,而後再不動彈。若真是猛然溺水,哪裡能叫得那般響亮?他身上水是真水,死也是真死,但這聲慘叫卻是在演戲。”
“演戲?”顧震忙問。
“那時他並沒有死,隻是裝死。阿翠恐怕跟銀器章說,安排這場水妖戲,是為讓他脫身,如同那飛樓一般。銀器章信以為真,便在船上裝死。”
“那銀器章是如何死的?”
馮賽接道:“張作頭看到那船靠岸後,便去拍門喚人,之後一夜都再沒去看那船。”
“嗯,這場戲叫我見證過後,我被卡在窗戶上,又睡瞭過去,他們便有足夠工夫去殺死銀器章。恐怕是那兩個漢子潛回到船上,將銀器章按在水中溺死。而後將水中那繩梯解下,若去那棧橋木樁查看,一定能尋見繩子新勒的痕跡。無行即無影,有為必有痕——黃河離這裡百裡多路,不必差人去查,隻開船未解纜繩這一條,便足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