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相
屋壞豈可不修?
——宋神宗•趙頊
一、高麗
趙不尤走進孫羊正店,他是來查問店裡那死瞭的大伯金方。
他們雖尋見瞭林靈素,卻不想林靈素已被毒死。而且據王小槐所言,自從正月底見瞭林靈素,便極少聽他開口言語,每日呆坐在那裡,隻會點頭搖頭,或嗯啊兩聲。旁人問話,全由那個六指人朱白河替他答。清明去汴河扮神仙,也皆是由朱白河安排。
上個月二十六那晚,有人送來五個匣子。第二天一早,林靈素起來後,那五個弟子來請安。林靈素仍隻點瞭點頭,取出瞭五個錦袋,上頭各寫著名字。他按名字將錦袋分別給瞭五個道士,五個道士打開一看,裡頭是一道黃紙丹書符籙,另有一隻銅鈴。那五個道士自從見瞭林靈素,便一直在哀求林靈素傳授長生不死之術,林靈素卻都隻點頭不語。那天讀瞭符籙上文字,五個道士都痛哭流涕,一起跪在地上叩謝林靈素。王小槐想瞧瞧那紙上寫瞭些什麼,五個人卻都避開他,跑到香爐前,燃著符咒,將紙灰攬進嘴裡,吞瞭下去。而後,一起再次叩拜過林靈素,各抱著一隻匣子走瞭。
之後,朱白河和那五個道士都再沒露面,林靈素似乎松瞭綁,才開口說幾句話。王小槐拿《五雷玉書》試探他,他卻一句都答不上。看來,這個林靈素隻是假替身。
趙不尤昨天和顧震及其他四絕商討,林靈素去年恐怕真已死去,否則,即便有替身,清明汴河上裝神仙,這等驚動天下之神跡,他絕不肯隻躲在後頭。既然林靈素是假,六指人朱白河又被謀害分屍,這梅船案背後,究竟是何人主使?
原本幾條線總算匯到一處,這時又瞬間潰散。諸人都有些喪氣,卻也越發覺得此事比所料更加龐大深重。他們商議瞭一番,朝中高官恐怕已被買通,因此才壓住此案,不許顧震再查。隻能仍由五絕各自分頭暗查,看這蕪雜蔓延之亂緒,能否理清,重匯於一處,尋見真正源頭,著實艱難。
趙不尤這邊,最要緊的便是高麗。清明那天,高麗使由北面房令史李儼陪著,在虹橋邊吃茶,他恐怕絕不是去看景。隻是事件隱情未理清,還不能去驚動。至於梅船紫衣客那雙耳朵和珠子,線頭當時斷在瞭孫羊正店。賣幹果的劉小肘受龍柳茶坊李泰和指使,在路上調包,拿瞭那香袋,交給瞭孫羊正店的大伯金方。等趙不尤趕去時,李泰和和金方都死在宿房中。看情形是李泰和殺瞭金方,而後自盡。
金方將香袋交給瞭何人?趙不尤當時已細細問過,當時店裡客人極多,金方也不時進出上下,隨時可將那香袋偷傳給他人,根本難以查問。
昨晚,趙不尤躺在床上細想來由,發覺至少可斷定一條,高麗使外出行動不便,隨處皆有館伴跟行,此事重大,他也絕不敢輕易賄賂館伴。去孫羊正店取那香袋之人,恐怕暗中早已安排好。此人雖難以追查,他與金方暗中卻應有往來。另外,兩人與高麗必有淵源,否則倉促之間,高麗使哪裡能調遣得如此迅捷周密?
趙不尤忙翻身起來,去書房點亮瞭油燈,翻出舊年邸報,一份份查看。查到深夜,果然尋見三條疑處:
政和五年五月,詔高麗士子金瑞等五人入太學,朝廷為置博士。
政和七年三月,高麗進士權適等四人賜上舍及第。
宣和元年七月,金瑞、趙奭、權適隨高麗進奉使回國。
趙不尤看著這三條舊錄,不禁皺眉凝神。六年前,高麗士子共有五人來汴京求學;四年前,四人應試及第;兩年前,三人歸國。剩餘兩人在哪裡?
一夜苦思無解,第二天清早,他飯都沒吃,立即賃馬進城,趕到瞭龍津橋南的太學。到瞭門前,他向一個老門吏打問當年為高麗士子特置的博士。
那老吏說:“當年那博士姓唐,四年前教完那五個高麗學生,已離任升遷。前年汴京發洪水,他治水有功,如今已升為戶部侍郎。”
“唐恪?”趙不尤識得此人,不過這時貿然去問,有些不便,他又問那老吏:“那五個高麗士子你可記得?”
“太學中難得有外國學生,小人當然記得。來時五個,去時剩三。”
“哦?那兩個如今在哪裡?”
“死瞭。一個摔死,一個淹死。”
“哦?”
“頭一個姓康,來太學頭一年,他們幾個一起去吹臺賞秋景,姓康的趴到樓邊去摘柿子,失足摔瞭下去。下頭是個爛石灘,他當即便斷瞭氣,又是臉著地,跌得連面目都認不得瞭。”
“另一個呢?”
“另一個姓甄,前年他去汴河邊的書肆買書,恰逢那場大水,被浪沖走,連屍首都沒尋見⋯⋯”
趙不尤聽瞭,心下暗忖,兩個人死得都有疑處,一個摔得面目模糊,另一個更是蹤跡全無。隻是時隔已久,再難查問。
他揣著這疑慮,又趕往孫羊正店。
店主孫老羊見瞭他,忙說:“趙將軍,你上回打問金方的來歷,我問瞭店裡人才曉得,這兩年,金方一直賃住在後廚張三娘傢。他來我店裡,也是張三娘引介給主管的。我這便叫人喚張三娘來——”
片時,張三娘快步趕瞭出來,一個胖壯婦人,嘴頭極輕快,眼裡卻含著些避禍之憂:“金方是前年京城發大水那時節尋到我門上,說是跟著一個絹帛商從淮南來京城販絹,不想遇上洪水,船被沖翻,隻有他保瞭條命。他孤身一人,並沒成傢,不願再回淮南,想賃一間房住,在這京城尋個活計存身。我傢雖有空房,卻哪裡敢隨意招個孤漢進來住。我便叫他尋個保人來,他去瞭半天,果真請瞭虹橋南頭那個牙人萬二拐子來。有萬二拐子作保,我看他人又端誠,不似那等歪眉斜眼的,便將那間空房賃給瞭他。他住進來後,我和丈夫細心留意瞭幾天,見他說話行事都不虛滑,似乎還識得些文墨,正巧這裡張主管又急著尋個店前大伯,我便帶他來見瞭張主管。我一個婦人傢,哪裡敢亂添言語,隻叫張主管自傢鑒看。張主管是有識見的人,細細問瞭些話後,便雇瞭他。我隻是收他房錢,他也一個月都沒差少過。除此而外,和他並沒有多餘掛搭。”
“他平日可有朋友往來?”
“從沒人上門來尋過他。他倒是時常去龍柳茶坊吃茶。原先倒沒留意,如今想來,他和那茶坊的店主李泰和似乎是舊相識一般。”
趙不尤見這張三娘神色間雖有躲閃,卻隻是怕沾帶到罪責,也再問不出其他,便點頭叫她回去瞭。他心裡暗想,前年發大水,高麗那姓甄的士子失蹤,金方又孤身一人來賃房,恐怕並非偶然。
孫老羊在一旁納悶道:“金方在我店裡這兩年,勤勤懇懇,平素話又少,用來極順熟,幾乎覺不著這個人。隻是,他既然在這汴京無親無故,為何會與李泰和相熟?李泰和來汴河邊開這茶坊恐怕有十多年瞭?”
趙不尤卻想起得去確證一事,忙謝過孫老羊,驅馬進城,又趕到太學。那老吏仍守在門前,再次見到趙不尤,有些納悶。
趙不尤上前問道:“老伯,你可去過東水門外?”
“我有個老哥哥住在東郊,每年都要去那裡看他幾回。怎麼?”
“你可進過孫羊店?”
“那是堂堂正店,哪裡是我這等人進得去的?不過,你這一問,我倒是想起一樁事。十來天前,我去看哥哥,快走到孫羊店時,有個人急匆匆從那店裡走瞭出來,隱約瞧著,竟和高麗那摔死的士子樣貌生得極像,隻是腿略有些跛,又留瞭須,年紀要長一些。”
“哦?確切是哪一天?”
“嗯⋯⋯上月二十五下午。”
趙不尤一驚,正是金方死那天。
“他走得急,沒看路,一頭撞上迎面來的一匹馬,驚得那馬上的官人險些摔下來。跟著的兩個仆役頓時撲過去,將那人狠踢瞭幾腳。那人不敢還嘴,爬起來,瘸著腿趕緊跑瞭。”
“馬上那官人你可認得?”
“不認得,不過聽旁邊人議論,說是小小蔡的門客,似乎姓朱。靠著自傢美貌娘子,不但撈瞭官,還得瞭第二甜水巷一院宅子——”
趙不尤又一驚:朱閣?
二、算學
馮賽趕往酸棗門外青牛巷。
五絕相會之後,他最為震驚。趙棄東做出那些事,恐怕是西夏指使。
難怪此人名姓換來換去,一路經歷,也似乎是特意安排。先考入太學,修習算學,給造賬理財打好底子;又去薛尚書府掌管賬務,三年之間,通曉瞭各樣營算出入,並知悉京城豪貴財路往還;接著應募到市易務,那是天下財賦總樞之處,他一人攬三份差,是為摸清諸般法條律令、官府規程。又是三年,以他之心智,自然已探明天下茶鹽糧絹諸行理路。加之這些年法令更變如同風吹亂葉,官吏又多因循敷衍,遍處皆是錯訛缺漏,他又著意搜尋,自然看得分明。之後,他去瞭唐傢金銀鋪,以賣花冠首飾之名,先接近顧盼兒,再攛掇柳碧拂,最後到我身邊,借我之名,一步步施展那百萬官貸之計,並擾得京城諸行大亂。若非及時制止,不但京城,恐怕天下都得受其波及⋯⋯
之前,馮賽以為自己隻是被趙棄東設計利用,如今看來,這並非私人恩怨,而是兩國角力。
發覺這背後隱秘,馮賽全身一陣冷麻。他雖常年往還於官府衙門和富商巨賈之間,卻始終隻是個牙人。生意再大,也不過替人搭橋設渡。心中所念,也隻是盡力賺錢,求得一傢富足安樂。此時,陡然間被置於這國傢暗戰交鋒之際,如同常年居住於一個小箱子中,怡然自得,渾然不覺。而如今,箱壁猛然倒塌,忽見天地闊大,而撐天之柱,竟壓在瞭他肩上。這分明是讓一隻小小螳螂,用雙臂撐住將塌之樓。
與四絕分別後,他一路茫怔,到瞭嶽父傢,那些染工都已回去,空蕩蕩院落中,隻有他一人。他呆坐堂屋中,直到天黑肚餓,才起身去廚房裡尋吃食,卻不慎將一隻碗撞落在地,聽到那碎裂聲,他先是一驚,隨即想起烏鷺禪師所言:“吃茶便吃茶,說那許多。”他不由得愧然而笑,不論私人恩怨,還是國傢爭鬥,攤到我身上這事,仍是那樁事,並無變化,依舊隻須尋見趙棄東和馮寶,查明背後緣由。
他身心頓時一松,胸懷隨之開闊,竟生出些慨然之氣,似乎從深谷忽而站到瞭山巔一般。原先他也曾在史傳中讀過古往那些豪傑事跡,卻覺著那隻是書中所記,與己無幹,相距極遠。此時卻有瞭幾分心念相通之感,不由得記起少年時在村塾中學《孟子》,讀到大人與小人之別,“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那時,他不假思索立即說,自己要做大人。然而,成年之後,困於營生傢計,哪裡還記得那些大人之志?偶爾念及,也隻笑笑而已。正如孟子所言:“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神被物欲遮蔽牽引,哪裡能做得瞭自傢之主、尋得見為人之大?因瞭這場大禍,才得以從小人生涯中跳脫出來,並肩起這般大任。此時,他已不覺其重,反倒備感其榮,甚而有些慶幸趙棄東尋見瞭自己。
他從櫥子裡隻尋到一塊幹餅,便舀瞭碗涼水,大口嚼吃,竟吃得極歡暢。夜裡也睡得極舒坦,自遇事以來,頭一次一覺睡到天明。起來後,神清氣暢,異常振奮。他洗過臉,牽馬出去,在街口小食攤上吃瞭碗餛飩,隨即驅馬向城北趕去。
那尚書府的崔管傢說,趙棄東原先住在酸棗門外青牛巷,得先去查明趙棄東身世來由,才好行下一步。
到瞭青牛巷,他連問瞭數人,這巷子裡房舍賃住的多,趙棄東又已搬走五六年,那些人皆不記得。最後,在街角尋見個老人,才算問到。
那老人說:“那趙傢兄弟?”
“哦?他還有兄弟?”
“一個哥哥,名叫趙向西,長他十來歲。他們是從湖南永州遷來,賃的便是我的房。到這裡時,哥哥二十出頭,弟弟才七八歲。當哥哥的終日在外頭奔活路,一天苦百十文錢回來,除去衣食,還盡力掙著送弟弟去那私塾裡讀書。那做弟弟的,倒也曉得甘苦,從不見他玩耍,日日抱著書,走也讀,坐也念。那老教授教過百十個孩童,說唯有這孩兒能成器。有時學錢交不足,也給減免瞭。
“他們兄弟兩個在我這裡住瞭恐怕有十年。做哥哥的已熬成瞭個中年漢,卻一直未娶親。我替他說過兩回媒,他卻不是嫌人女兒生得粗醜,便是嫌人傢裡窮賤,氣得我倒笑起來,問他為何不瞅瞅自傢那張臉。他卻說,你莫看我如今潦倒,祖上卻曾是王侯之傢,南門大街那唐傢金銀鋪原先是個宅院,我傢便住在裡頭,七進的院落,幾十間房舍。我寧願不娶,也不能折瞭我傢門階。我聽瞭,險些笑脫下巴。他姓趙,祖上住七進院落,我姓劉,祖上興許還是漢朝天子,住在長安城皇宮裡頭呢。他卻沒再答言,仍舊日日賣力掙錢,一心一意供他弟弟讀書。便是父親,怕也沒這般盡心的。
“那弟弟讀書雖勤,脾性卻有些拗,不願做官,不去考科舉正途,偏要讀寒透骨的算學。不但他哥哥,連我也死勸過幾回,哥哥見說不通,便也由瞭弟弟。那弟弟果真考進瞭太學算學,放學假回來,也日夜抓著把算籌擺弄,癡子一般。誰想,他入太學第三年,做哥哥的替人傢蓋房上梁,梁木倒下來,壓折瞭腰,癱在炕上,再動彈不得。做弟弟的竟忽然醒轉過來,辭瞭學,去尚書府做賬房。賺的銀錢,雇瞭個婦人白天照料哥哥。他晚間回來,自傢親自伺候,端水喂飯、接屎倒尿,不但不嫌厭,反倒歡歡欣欣的,天底下那些孝子都做不到這般。孔聖人曾言,盡孝最難在色。久病能孝,已是大難,這面色上的歡喜更是難中難,哪裡假扮得出來?唉!不枉他哥哥勤苦養他十來年。
“他在尚書府三年,攢瞭些銀錢,嫌我這裡住得窄陋,哥哥整日見不著風日,便另尋瞭一處寬展房舍,搬瞭過去。”
“他們搬去哪裡瞭?”
“我問他,他隻含糊說是安遠門外。臨走時,那哥哥送瞭我一張白駱駝毛氈毯,說是他傢祖代留下來的。雖用過許多年,卻仍綿綿滑滑的,冬天鋪在炕上,極暖和,我至今都在用。”
“他們住在這裡時,可有親朋來訪?”
“兄弟兩個似乎都不愛結交。那哥哥癱倒前,偶爾還有一同做活兒的匠人來尋他一兩回。那弟弟從來都是獨來獨去,連話都難得跟人說。哦——他們搬走前,倒是有個胖婦人來尋過那哥哥兩回,穿錦戴銀,坐瞭輛車。我問那哥哥,他說是遠房姨娘,才打問到他們。”
“老伯沒再見過他們兄弟兩個?”
“沒有。他們搬走那天,雇瞭輛車,那車夫前幾天替人搬什物,來過這裡。我還問起過那兩兄弟,那車夫也再沒見過他們,隻記得當初兩兄弟搬到瞭開寶寺後街一個宅子裡⋯⋯”
三、井屍
梁興回到瞭梁紅玉那座小院。
自陷身這場禍事,他越來越孤單,如同暗夜獨鬥群獸。與其他四絕相聚後,他心中陡亮,頓添許多氣力。那四絕雖性情迥異,卻都是坦蕩直行之人,且各懷絕頂智識,個個都足以為師為友。梁興不由得感嘆:天下並非無友,隻是暫未相見。
再想到梅船案,原來這背後所藏,遠遠超過此前所料。這更叫他鬥志大盛,腳步也隨之勁暢。行瞭一段路,他發覺有人跟在身後,他借買餅、吃水飲,停下兩回,偷眼暗察。跟他的不止一人,也不止一路。兩個是壯年漢子,一左一右,走在街兩邊,不時對視一眼,不斷調換步速;另有兩個像是對年輕夫妻,妻子騎著頭驢子,丈夫在前頭牽著,雖穿瞭身佈衫,瞧步履身形似乎是個軍漢,梁興隱約覺得似曾見過。他裝作不知,繼續前行,快到南薰門時,他走進街邊一傢常去的酒肆,從那後門穿瞭出去,沿縱橫小巷穿繞瞭一陣,甩掉那兩路人後,從西南邊的戴樓門出城。一路留意,再無人跟蹤,這才放心走向梁紅玉那座小院。
到瞭門首一瞧,院門沒有鎖,伸手一推,裡面閂著。他便抬手敲門,裡頭應瞭一聲,是梁紅玉。門打開後,梁紅玉拿那雙杏眼瞅著梁興笑瞭笑,輕聲說:“快進來,讓你瞧個人。”梁興抬腳進門,一眼看到有個男子站在堂屋簷下,他猛然一驚:楚瀾?
但再一瞧,那人樣貌雖和楚瀾相似,神色卻大為不同,年紀也略長兩歲,約有三十五六,目光深沉,雄氣暗含,不似楚瀾那般風發外露。
梁紅玉在身後閂好院門,笑著問:“驚到瞭,是不是?我第一眼瞧見,也唬瞭一跳。”隨即她又引介道:“這位是步軍司勁勇營承信郎,張都頭。張都頭是鳳翔人,十六歲便充任鄉兵弓箭手,幾年前隨軍出征西夏,得瞭軍功。這一個呢,是京城有名的梁豹子,張都頭想必聽過他名號?”
那人點瞭點頭:“梁教頭,在下張俊。”
承信郎雖是軍中最低官階,卻畢竟是個將校,梁興忙躬身還禮。
“莫在這裡呆站著,咱們進去說話。”梁紅玉笑喚兩人進屋,“我這裡不是營房,不論官階,茶酒盞前皆是友,張都頭莫要見怪。”
“哪裡?我這點草芥微職算得瞭什麼?梁教頭也莫要多禮。”張俊笑瞭笑,伸手請梁興入座。
梁興又抬手還禮,這才坐到方桌下首的凳子上。
梁紅玉提起瓷壺,先給張俊斟瞭茶,另取過一隻茶盞,給梁興也斟瞭一杯,這才坐下,望著梁興說:“今天遇見張都頭,實在意外。我原本是去見我哥哥的好友管指揮,不想管指揮竟已歿瞭。張都頭是管指揮手底下得力親信,在他傢裡相幫料理雜事。我問起管指揮的死因,才發覺這裡頭竟藏瞭咱們一直在尋的線頭——”
“哦?”
“管指揮是清明過後第三天死的。他傢人清早去井裡打水,井底卻被塞住,打不上水來,便去喚瞭井作一個承局,帶瞭兩個廂兵來淘井。一個廂兵吊下井底,發覺底下竟是一具死屍,吊上來看時,才認出那是管指揮。詳情請張都頭再講一講。”
張俊嘆瞭口氣,他有些慎重,低眼略想瞭想,才開口:“清明過後,管指揮一直在等一個人,那幾天連傢門都沒出,夜裡也睡得極晚,隻在書房裡安歇。第二天清早,他的書房門關著,傢人以為他仍在睡,都不敢驚擾。誰知竟從井裡撈出他的屍首⋯⋯開封府查驗,他腦頂有處重擊傷口,應是先遭擊暈,而後被抬到井邊,丟進井裡溺亡。至今不知兇手是何人⋯⋯”
“管指揮等的是什麼人?”
“我也不清楚。隻聽門仆說,那幾天管指揮吩咐,除去一個年輕男子,其他人一概不見。那年輕男子雙耳穿瞭耳洞——”
“紫衣客?”梁興一驚,“他可曾去過?”
“發現屍首那天深夜,門仆說有個男子來到門前,求見管指揮。那時傢中正在舉喪,門口掛瞭白燈籠。門仆瞧見那男子身形健壯,雙耳卻穿瞭耳洞,身穿臟舊佈衫,裡頭卻露出紫錦領袖。那男子聽見管指揮噩耗,怔瞭片刻,而後似乎想起什麼,左右望瞭望,隨即便匆匆離開瞭。門仆說他神色古怪,像是在避人躲逃一般——”
梁紅玉補瞭一句:“正是那天夜裡,我去樓下暗室送飯,那紫衣人卻不見瞭。”
梁興低頭思忖:管指揮被殺,定是由於紫衣客。殺他的人,是為瞭逼問出紫衣客下落?不對,管指揮死時,傢人並未聽見聲息,應是猝然遇襲,並無逼問,更無爭執。那麼,殺他,便是為阻止紫衣人見他。
幾路人中,方肥是要捉走紫衣客,若是知曉紫衣客要來見管指揮,不但不會殺管指揮,反倒會借此暗伺;楚瀾一樣,也是要捉到紫衣客,以此對抗方肥;剩下的便是冷臉漢那一路,清明那天,他們便是要殺紫衣客,不讓紫衣客落入方肥手中。管指揮應該也是他們所殺,恐怕出於同一緣由。
他忙問:“管指揮與那紫衣客有何淵源?”
張俊搖瞭搖頭:“我一無所知。”
梁紅玉笑道:“紫衣客雖不見瞭,但那三路人卻並不知曉。我來的路上,仍有人在後頭跟著,自然仍是為那紫衣客。看到張都頭,我倒是生出個主意,將才你來之前,我跟張都頭略講瞭講,他情願助力——”
“假扮楚瀾?又引他們互鬥?”梁興旋即搖頭,“我不願再見殺戮。”
“不論你願不願,他們都會殺戮。”
“你我並非他們,而且,這計謀已使過一回,他們自然再不會輕易中計。當務之急,不在殺幾個手下,而是得盡快尋出方肥藏身之處,查清那冷臉漢來路,探明白紫衣客緣由。”
“我的主意不好,你的好主意是⋯⋯?”梁紅玉有些不快。
“你的主意甚好,不過得略調一調。咱們不引鬥,隻抽身——”
“騰出身子,反躡其蹤?”
“嗯。”
兩人相視一笑。
四、算命
張用與諸人告別,先行離開瞭青霄觀。
走到外面那殺豬巷時,他忽想起一事,回頭一瞧,陸青和王小槐走在後面。他便停腳等陸青走過來,笑著問:“人為何不喚你算絕或命絕?”
“我隻相人,不相命。”
“哦?相人不即是相命?”
“相命是告訴人定會如何,相人則是若不那般,便仍將這般。”
“嗯?沒懂,你再細說說?”
“世事莫測,無限外因;人心易變,無數內緣。哪裡能算得清其間變數?”
“相人呢?”
“命不可算,隻可改;能改處,隻在人心。但人心大多殘缺不全,各藏痛處,病根一般。一言一行、一生一命,常被它所困。就如傷瞭腳,並非隻有行路時才覺得痛,處處都會覺到不便。而且,人心這病根,更加隱秘,極難自見自覺。相人便是替人尋見這病根,人若能除掉它,便會順遂許多。”
“我的病根在哪裡?”
“好奇。”
“哦?哈哈!這病如何治?”
“不必治。”
“不必治?”
“有瞭這病,你處處皆無病。若沒瞭這病,恐怕事事皆成病。”
“多謝!多謝!”
張用大笑著告辭,一路晃晃蕩蕩往傢中行去,心裡卻不住想陸青所言,命真不可算?他忙拐到大相國寺,那寺內外有許多書攤賣卜卦占算之書,他蹲下來一本本翻看。先還看得仔細,看瞭十來本後,發覺都大同小異,皆是本於陰陽五行,大多粗疏不堪。他又去翻尋各傢易經註解,雖各闡言其理,歸根結底,都總於一陰一陽變化之道。世間事物,無非正與反。於理而言,陰陽的確能說盡天下事。但也僅此而已,若要算出其中變化,則絕非區區六十四卦所能窮盡。頭上落個蟲子,腳底多片葉子,一個人的命恐怕都會因此改變,更莫說天地萬物時時在變,人世之中事事互擾。
若要算,該如何算?
他將書撂回那書攤,站起身,邊走邊想,不由得想得入瞭神。直到阿念一把拽住他衣袖,連喚瞭數聲,才將他叫醒。左右一看,自己竟站在傢附近那西巷口,阿念和犄角兒一起驚望著他。
“張姑爺,你遭鬼迷住瞭?到瞭傢門口也不停,直勾勾往前走。若不是我正巧出來瞧見,你怕是——”
“阿念!你先住嘴,我來算算你接下來要說什麼。”張用閉起眼,急急算想起來,但隻能大致推測阿念後半句要說什麼意思,具體用哪些字則至少有上千種變化。而且這一打斷,她原本的話恐怕也要隨之變化,便越加算不出瞭。“不對,先得尋出個好算法才成。”
“啥?我才沒想說這些話。”阿念隔著那帷帽紅紗瞅著他。
“不怕,等我想出個算法,便能測準瞭。”他大步回到自傢院裡,抓起墻邊掃帚,掃凈瞭一塊空地,“犄角兒,將我的算籌拿來!”
犄角兒忙進屋取出算籌袋子,張用接過來,卻發覺,沒想好算法之前,還用不到算籌,便將那袋子丟到地上,從那杏樹上折下一根枝子,蹲在地上畫起來。畫一陣,抹一陣,許久都想不出個好算法。
這時有雙黑靴子現在他眼前,抬頭一瞧,日影下,一扇黑門板一般,是程門板,身後跟著胡小喜和范大牙。
“張作頭,顧巡使差我來輔助你,好盡快查明那樁案子。”
哦?張用忽然想到,這般漫天亂想,不論對否,僅數目,何止億萬?哪怕將《數術記遺》提及的所有數量都用上,恐怕都不夠。得縮到一個人身上,才好入手。他笑道:“好!咱們就來算那個阿翠逃去瞭哪裡。”
他在地上畫瞭個阿翠,頭頂畫瞭兩條波紋線:“這是阿翠,這是黃河——”
“這是阿翠?”阿念笑起來,“瞧著倒像根掃帚。”
“哈哈,她原名自然不叫阿翠,那便叫她阿帚。阿帚是從這黃河南岸離開,而後,去瞭⋯⋯”他思忖瞭一陣,忽然想到,“她為何在黃河南岸?她若真是遼國間諜,便該渡過河,往北去——”
“她莫非是在等什麼?”程門板低頭問道。
“等?最要緊的兩樣她都得瞭,《天下工藝圖》一定貼身帶著,紫衣客一人也好脅持。她恐怕是在等信兒。程介史,北邊遼國眼下情勢如何?”
“這個⋯⋯在下這一向忙於這些公案,沒有留意。”
“能否請你立即去打問詳細?阿帚為何沒有渡河北上,之後又該去哪裡,都靠這消息。”
程門板微露難色,顯然不願被這般支使。
張用笑道:“這等軍國要事,你兩個跟班恐怕不濟事,唯有勞動您大駕貴體,才問得真確周詳。他們兩個另有小差事要跑。”
“好。”程門板面色稍緩,點點頭,挺直背,威威嚴嚴走瞭。
張用又叫犄角兒研墨,取瞭張紙鋪在地上,畫瞭張圖,抬頭遞給胡小喜:“這差事給你。”
“這是?”胡小喜瞅著那圖,滿眼納悶。
“那天夜裡,我在麻袋裡頭,銀器章的管傢駕著車,去過圖上這七處,你騎我的李白,去這些地方挨個查看查看。”
胡小喜也面露難色。
張用笑道:“你是既想尋見她,又怕尋見她?”
胡小喜臉頓時紅起來。
“人指甲縫裡紮根刺都痛,你這心裡紮瞭根大掃帚,不拔出來怎麼成?我特地把這差事給你,不論尋不尋得見,你都盡心盡力走一遭,等回來,怕是便能拔出那掃帚瞭。”
胡小喜低頭猶豫瞭片刻,點瞭點頭。犄角兒忙去把李白牽過來,胡小喜牽過韁繩,低頭走瞭。
“好,就剩板牙小哥。”
范大牙一聽,臉色微變,上下嘴皮不由得往中間包瞭包。
“沒人這般叫你?”張用笑道,“他們當面不叫,背後也一定這般叫你。索性叫出來,聽久瞭,便不必當事。何況,你去寺廟裡瞧瞧,四大天王、八大金剛,個個都生瞭一對大板牙。這叫威武之相,隻憑一對板牙,便能嚇退一半魑魅魍魎。往後莫再遮掩,恨誰厭誰,便盡情露出你這對板牙,他們保準不敢直視。”
范大牙嘴皮仍在撮動,眼裡卻露出些扭捏欣喜。
“你的差事最難一些。你去細細打問打問,那個阿帚之前常去哪傢門戶?那些人有何隱情?註意莫要驚動那些人。”
范大牙點點頭,也轉身快步走瞭。
阿念忙問:“姑爺,我和犄角兒做什麼?你要算,先算算我傢小娘子如今在哪裡。”
“你們兩個的差事還沒想好。先枝後葉,隻有算出掃帚的下落,才能——”
“張作頭——”院門邊傳來一聲輕喚,一對男女探頭進來。
張用抬頭一瞧,是黃瓢子、阿菊夫婦。
五、觀世
陸青帶王小槐回到瞭傢中。
王小槐毒死瞭那個假林靈素,讓顧震極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置。趙不尤在一旁提示,孩童殺人,前朝有先例。仁宗年間,寧州孩童龐張兒毆人致死,審刑院先判瞭死刑,但念在他隻有九歲,爭鬥無殺心,便免瞭死刑,隻罰銅一百二十斤給苦主傢。濠州另有個孩童,也是九歲,與鄰居老婦爭木柴,斫傷老婦致死,奏請仁宗皇上禦批,免於刑罰,也罰銅一百二十斤。
王小槐聽瞭,忙說:“那便罰我一千二百斤。”
顧震氣笑不得,想瞭想,終還是不忍心將他關進牢獄,便請陸青先代為看管。
王小槐卻說:“他看不住我,沒人能看住我。不過,放心,我不會逃。我做的事,我自傢擔。”
陸青瞧他高仰著尖瘦面龐,一對小圓眼裡雖滿是驕氣,卻仍脫不去童稚之態,更隱隱有些灰心之憤,又儼然如見自己幼年,便點點頭,答應瞭顧震。
回去路上,王小槐講到林靈素身邊另一個孩童:“那是個小呆豬,除瞭哭,便隻知喚爹喚娘。六指蜷毛賊拿糖果子一哄,他便立即住瞭聲。”
陸青忙問:“他去哪裡瞭?”
“你們來之前,被他爹接走瞭。”
“他爹?”
“嗯,是那梅船上一個船工,他娘也在那船上。梅船在虹橋下頭遇事時,他娘還從白毛老賊手裡把他搶過去,爬到船頂上。那時他爹和另一個人跑到瞭虹橋上丟繩子拽船。他娘想把小呆豬遞給他爹,卻被那船主拽下去瞭。”
陸青想起顧震曾言,清明那天,梅船上有兩個船工趁亂逃走瞭,忙問:“他爹何時來接走他的?”
“你們來之前。”
“他爹叫什麼?”
“我問過小呆豬,他說不出,隻曉得自己姓張,他倒是記得人都喚他娘叫母夜叉。我們躲在小破道觀裡時,小呆豬還被砍傷瞭。”
“哦?什麼人下的手?”
“兩個年輕道士。他們夜裡翻墻進來,想捉那白毛老賊。其中一個帶瞭把刀,小呆豬被嚇醒,哭瞭起來,那道士便戳瞭他一刀。外頭幾個守衛沖瞭進來,把兩個道士捆瞭起來。六指蜷毛賊那天也睡在道觀裡,他審問兩個道士,拿刀的叫顧太清,跟班叫張太羽。他們想捉白毛老賊去官府請賞,六指蜷毛賊吩咐手下把他們兩個帶到後面,我看六指蜷毛賊那手勢,兩人一定是沒命瞭⋯⋯”
陸青聽瞭,不禁皺起眉頭,又是殺戮。
這兩三年,他獨居在那小院中,不聞世事。最近重回人間,發覺世風似乎大變。街市上所見,強者驕狂放肆,弱者躁憤自傷,中間之人則或急切、或不安,大多都露出惶惶之色,極少能看到安閑寧泰之人。
陸青想起當年師父曾說,望氣之學,有小有大,小氣觀人,大氣觀世。這大望之學,得年過三十,大致遍歷世事後才能修習,隻可惜,他未到三十,師父便已辭世。即便未曾修習,他從周遭這不安之氣中,也已覺察到不祥之兆。
如同一艘巨船,年久腐朽,雖未崩塌陷沒,卻已危患四伏。再愚鈍之人,恐怕也已隱隱覺察。但汪洋之中,唯有此船寄身,並無他途可逃。心強者,盡力修補,卻無濟於事;心弱者,裝作不見,隻求得過且過;心狠者,狂奪肆吞,唯圖眼前之歡;心暴者,橫加破壞,寧願同歸於盡⋯⋯
陸青不由得又念起瞭因禪師那句“豈因秋風吹復落,便任枯葉滿階庭”。似這般舉世傾覆,還要去掃那落葉嗎?
他抬頭望雲,靜思許久,不覺露出笑來。
王小槐抬頭見到,瞪著小眼問:“你笑什麼?”
“回去掃院子。”
“掃個院子,有什麼好笑?”
“院常凈,心常空,一任春風與秋風。”
“這句好!道經裡也有這等話。《洞靈真經》裡便有一句——心平正,不為外物所誘,則日清。清而能久則明,明而能久則虛,虛則道全而居之。”
陸青聽瞭,不由得望向身邊這猴兒一般的頑童,見他雙眼瞅著前方,若有所思,目光竟有些蒼老,不由得問道:“這樁事瞭當之後,你打算去哪裡?”
“修道去。”
“哦?”
“我先以為林靈素是真神仙,官傢是真長生大帝,才每天背《道藏》,想修成神仙,去見我爹娘。如今才知道,林靈素早死瞭,官傢也隻是被他騙瞭,這汴京城並沒有神仙,盡是呆子和騙子。我要去各處深山裡尋真神仙——”
“這世上恐怕沒有真神仙。”
“那我便自己修成神仙,《道藏》那些經書我已經記瞭許多,我要自傢去尋個山洞,在裡頭修煉。”
“傢業如何處置?”
“我爹說,富不可獨,錢財一定要拿出一些來救濟窮困。修神仙,要錢做什麼?我便全都典賣瞭,散給窮人。宗族裡,我最對不住的是王盅,我用彈弓射瞎瞭他娘子阿棗的眼睛,我也要好好賠補他——”
陸青聽瞭,既驚詫,又生出些敬意,這孩童小小年紀,竟已這般通透。一時間,他不知再說什麼,便伸手攬住王小槐的瘦肩,一起默默前行。
出瞭城,快到傢時,一輛彩飾廂車忽停到他們身邊,車簾掀開,有個女子喚“陸先生”。
陸青扭頭一看,車窗中露出一張臉,是個年輕女子,雙眼明凈,面容清素,淡水遠山一般,發髻又似墨雲,鬢邊隻插瞭兩支銀釵,別瞭一朵嫩白梔子花。
“陸先生,你對舞奴說瞭什麼?”
陸青見女子眼中含著些憂疑,雖未答言,卻停住瞭腳。
女子望著他,目光清冷:“舞奴自盡瞭。”
陸青一驚:“你是⋯⋯?”
“莊清素。”
“詩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