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乃昊天上帝元子,為大霄帝君。
願為人主,令天下歸於正道。
——宋徽宗•趙佶
一、跛足
趙不尤找來趙不棄一同商議。
他不願溫悅、墨兒、瓣兒再卷進這亂局,便邀瞭趙不棄到十千腳店樓上吃茶說話。
趙不棄聽瞭那梅花天衍局,先是驚住,繼而怪笑起來:“這⋯⋯這⋯⋯這!這果真是,宮中偶落一瓣梅,人間雪亂萬裡風。”
趙不尤嘆道:“這便是為何,君王極得慎言慎行,隨口一句閑話,到宮外便是一道聖旨,不知會演化出多少災苦禍難。”
“如今怎麼辦?”
“那幾方人都已知曉海上之盟,這局已行到這地步,此時罷手,已經太晚,隻能繼續。”
“咱們這邊事頭倒也輕簡,將那香袋設法遞送給高麗使便成瞭。”
“但又不能讓他覺察,我們知曉其間內幕。”
“那便得尋見那個跛子。”
“嗯,我也在想此人。他原是高麗留學士子,從吹臺跳落詐死,從此隱跡汴京。他自然極小心,要尋見不易。”
“不過,他一定在苦尋那香袋。”
“眼下難處便在此,如何叫他偷搶回去。”
“冷緗!”
“朱閣之妻?嗯⋯⋯”
“那天這跛子去孫羊店,從金方手中得著香袋,出來時被朱閣的手下撞倒,香袋也被偷走,他自然在四處找尋朱閣。他若查出朱閣身份,必會去朱閣傢。朱閣已死,他自然會逼問冷緗。”
“隻是,不知冷緗是否願意相助?”
“不怕,你將香袋給我,我去說服她。”
趙不尤從袋中取出一個佈包,那香袋裹在裡頭。趙不棄伸手接過,雖裹瞭許多層,裡頭那腐耳臭氣仍極沖鼻。
趙不棄掩鼻丟到桌上,叫店傢拿來張油紙,又密裹瞭幾道,這才勉強掩住臭氣,裝進瞭自己袋裡。
他笑著問:“那珠子也在裡頭?”
“嗯。”
“這麼說來,這珠子是北珠,隻有女真部落那海邊才產,我們該早些想到。好,我這邊去尋冷緗。哥哥放心,保準替你做成!”
趙不尤下樓目送他離開,這才回到書訟攤上。
墨兒剛替一個人寫完訟狀,笑著說:“我將才見二哥騎著馬,飛快過去瞭,他在馬上喚瞭我一聲,等我抬頭,他已跑遠瞭。不知又趕什麼趣去瞭。”
“他去辦事。”
“仍是那梅船案?”
“嗯。”
“這案子何時才能瞭?”
“這回是最後一次,不論成與不成,我們都不再染指。”
“果真?”
“嗯。”
“那便太好瞭!嫂嫂便不必再憂心,咱們也好安心在這裡寫訟狀。”
趙不尤點瞭點頭,不知為何,心中始終有些發悶。
過瞭幾天,趙不棄來說,那高麗跛子果然尋見瞭冷緗,並拿瞭把刀相逼。冷緗先故作慌張,被逼無奈之下,才取出那香袋,交給瞭跛子。
又過瞭兩天,有個婦人來書訟攤,向趙不尤詢問遺囑訟案,趙不尤剛說瞭兩句,有個人過來喚瞭一聲“趙將軍”。抬頭一瞧,是樞密院北面房那高麗館伴李儼。
李儼笑著說:“我將才去汴河灣送高麗使上船,那船上船工中有個跛子。”
趙不尤聽瞭點點頭,隨即又向那婦人解釋遺囑相關法條。李儼訕訕立瞭片刻,隻得轉身走瞭。
等那婦人問罷離開,趙不尤才坐直瞭身子,望著對街簷頂,心裡暗暗嘆瞭聲:這事算是瞭瞭,卻不知事成之後,官傢能否記得應承之事?
二、送別
馮賽躲在船艙裡,透過簾縫,偷偷朝岸邊覷望。
他在尋找馮寶。這船是租來的,劃船的三個人是樊泰、於富和朱廣。
官傢說要做成此事,馮賽便得將弟弟馮寶交給西夏間諜。馮寶如今卻不知人在何處,即便找見,馮賽也斷然不肯將弟弟交出去,但皇命難違,若是不交,馮寶恐怕也難有好收場。
馮賽心中憂慮無比,悵悵回到嶽父傢中,正要抬手敲門,身後忽然有人喚,回頭一瞧,是黃胖。
黃胖笑得極得意:“馮相公,那癱子我尋見瞭。”
“哦?在哪裡?”
“這個嘛,咱們得先那個⋯⋯”
“放心,錢一文不會少你的。”馮賽不願讓他進屋,便說,“你先去巷口茶肆等我,我取瞭錢便過去。”
黃胖目光賊閃瞭一下,但沒再多話,笑著答應一聲,轉身走瞭。馮賽看著他走遠,這才抬手敲門。邱遷從裡頭開瞭門,歇息瞭兩日,他的樣貌神色瞧著好瞭許多。
馮賽將自己所查告知顧震,顧震回去後,旋即釋放瞭邱遷。馮賽捉到李棄東後,鎖在後院那書房裡,叫邱遷看著。崔豪兄弟那夜做得絕密,並無人知曉李棄東鎖在這裡。
隻是,自從捉到李棄東後,他始終垂著頭,一個字都不肯講。
他是為哥哥才做出那些事,隻有尋見他哥哥,恐怕才能叫他開口。幾天前,馮賽又去尋見黃胖、管桿兒和皮二,使錢讓他們暗中查找李棄東哥哥的下落。
馮賽進到屋裡,取瞭三貫錢,裝進一隻佈袋,叫邱遷仍舊閂好院門,提著錢袋走到巷口茶肆,坐到黃胖對面:“你真的查到瞭?”
“我這嘴平日雖虛,錢面前卻從不說一個虛字。”
“好。”馮賽將錢袋擱到他面前,“他在哪裡?”
“就在芳酩院後街的一個小宅院裡,那門首有根青石馬樁子。那牛媽媽派瞭個婦人照料那癱子,那婦人又與我相好的一個婦人是表姊妹,呵呵!”
“你去打探,牛媽媽可曾察覺?”
“你放心,我是從枕頭邊溜來的信兒,她一絲都不知。”
“好。”
馮賽轉身回去,又敲開院門,去後院開瞭鎖。李棄東呆坐在桌邊,隻掃瞭他一眼,隨即低下瞭頭。
“我尋見你哥哥瞭。”
李棄東迅即抬起眼,目光驚疑。
“你我仇怨盡都放下,你替我做成事,我替你找回哥哥。”
“你要我做什麼?”李棄東聲音低啞。
“你捉到紫衣客,原本要交給誰?”
“易卜拉。”
“易卜拉?”馮賽大驚,清明那天,他帶出城去買瓷器那胡商,“他不是已經離京回西域瞭?”
“他在長安等我。”
“是誰吩咐你做這些的?”
“顧盼兒。”
“顧盼兒死後呢?”
“他們另派瞭個人,不時來見我。”
“牛媽媽呢?”
“牛媽媽?”李棄東一驚,怔瞭片刻,才喃喃道,“她?竟是她⋯⋯”
“你一直不知?”
李棄東搖搖頭,隨即苦笑:“我早該猜到。”
“紫衣客是馮寶,你也不知?”
“馮寶?”李棄東又一驚。
“你可知馮寶在哪裡?”
李棄東搖瞭搖頭:“我那天夜裡追到譚力那船上,他擋在艙門口,紫衣客跳船逃到對岸去瞭,我隻見到個背影⋯⋯”
“譚力是你殺的?”
“不是。是他們給我指派的幫手。”他忽又苦笑一下,“該是牛媽媽指派的。”
“汪石呢?”
“也不是我。他是條好漢子,我不會殺他。”
“我怎麼尋見馮寶?”
“譚力那三個同伴。”
馮賽忙又將他鎖瞭起來,趕往開封府尋見顧震。
顧震聽後,夜裡悄悄放出那三人。馮賽雇瞭一輛車,載瞭他們,來汴河租的這船上。馮賽躲進船艙,那三人如譚力一般,劃著船,不斷在汴河上下行駛,找尋馮寶。
一直尋到第三天夜裡,岸邊樹叢中忽有人輕聲叫喚。那三人忙將船劃過去,有個黑影從樹叢中鉆瞭出來,站到瞭月光下。馮賽透過簾縫一瞧,心頓時緊抽,是馮寶。
馮寶跳上梢板,樊泰挑著燈籠,引他走進船艙。馮賽站起瞭身,馮寶一眼看到他,頓時驚在那裡。馮賽腳也被粘住一般,怔望著弟弟,才一個多月,馮寶已瘦得顴骨凸起,眼裡滿是風霜,似乎老瞭許多歲。他身上罩瞭件臟破佈衫,裡頭露出那紫錦,雙耳耳垂上抹瞭些灰,瞧不見那耳洞。
馮賽長呼瞭幾口氣,才走瞭過去:“你是為替我脫罪,才去做紫衣客?”
馮寶低下眼,悶悶地說:“我是為我自己。我已經這個年紀,卻一事無成,總得尋樁事做。”
“天下可做之事無數,你今晚就離開汴京,我已準備好銀子。你也莫回江西,隻尋遠路州去避一陣。”
“哥哥,你莫擔心我。這樁事起先雖是宰相王黼相迫,但問明白其中原委,我自傢從心底願意去做。”
“到瞭西夏,若被識破怎麼辦?”
“西夏人從未見過女真人,何況如此艱辛捉到我,他們哪裡能想到這些?再說,即便被識破,也算為國捐軀。這些年,我自傢心裡清楚,在別人眼裡,我一文不值,那便讓我值一回。”
馮賽見弟弟眼中露出從未有過之堅定,淚水不禁滾落。
他不敢讓人瞧見弟弟,便一直和馮寶躲在這艙裡,不住苦勸。馮寶卻始終笑著說:“你莫再勸瞭,我心意早已定死。”
馮賽無法,隻得先回去見李棄東:“馮寶我已經找見,他執意要去西夏。但那牛媽媽見過馮寶,此事怎麼瞞過?”
“牛媽媽連我都不見,恐怕也不會見紫衣客。隻有我先去尋見那傳話人,看她如何安排。”
馮賽隻得再次冒險,放走瞭李棄東。他又回到那船上,等候消息。
第二天夜裡,李棄東駕瞭輛車,尋瞭過來:“那傳話人說,叫我直接將紫衣客送到長安,交給易卜拉。車我已租好。”
馮賽不禁望向弟弟,馮寶卻仍那般笑著:“哥哥,那我便跟他走瞭。”
說罷起身走出艙外,跳上岸。馮賽怕被人發覺,隻能躲在艙裡,從簾縫向外張望。馮寶走到那輛車後,在月光下回頭,朝他笑著揮瞭揮手,隨即便鉆進瞭車廂,關上瞭門。
馮賽眼望著那車子啟動,車輪軋軋,向西行去,不久便隱沒於黑夜,車聲也漸漸消失。他再忍不住,淚水隨即滾落⋯⋯
三、暗門
梁興回到那小院中,卻仍不見梁紅玉人影。
身上傷口雖然疼痛,他仍咬牙趕到望春門祝傢客店。四處尋望許久,既不見梁紅玉,也不見明慧娘。不知梁紅玉跟到哪裡去瞭。
他心裡焦憂不已,忽想起張俊。那天張俊既然跟蹤我,恐怕也會派人跟蹤梁紅玉。或許,他還派人跟蹤過摩尼教其他教徒。他正要轉身去尋張俊,一眼瞅見一個女子從那客店出來,朝著他筆直走瞭過來,他忙停住腳。
那女子走到近前,面容明秀,卻眼含恨意,冷聲道:“若要梁紅玉,拿紫衣客來換。”
梁興大驚:“梁紅玉在你們處?”
“三天後,子時,你獨自一人,送到虹橋南岸。若見他人跟著,我立即殺瞭梁紅玉。”
“你是明慧娘?我沒有殺你丈夫,也不想殺他,他是服毒自盡。”
明慧娘原本冷著臉,這時目光一顫,眼裡悲驚交閃。她頓瞭片刻,轉身便走,雙肩不住顫抖。梁興望著她急急走進那客店,顯然是在強忍淚水。他心裡一陣翻湧,不知是何滋味。
半晌,他才回過神,心想,至少知曉瞭梁紅玉下落。自己身上有傷,步行去城南太吃力,幸而出來時,將梁紅玉給的那兩錠銀子帶在身上,他便去附近尋瞭租賃店,租瞭匹馬。
騎瞭馬,腿腳雖省瞭力,肩頭後背兩處傷,卻顛得越發吃痛。不久,便見肩頭那傷處血滲瞭出來。他卻顧不得這些,隻是讓馬略略放緩。
到南城外時,天色已暗,他先驅馬來到劍舞坊後門,敲開門,抓瞭把銅錢給那看門仆婦,將馬寄放在那裡,並叫她莫讓鄧紫玉知曉。而後,他又去附近買瞭火石火鐮蠟燭、十來張餅、兩斤白肉,拿皮囊灌瞭一袋酒,裝好背在身上,這才來到紅繡院西墻外那巷子,見左右無人,咬牙忍痛,攀上墻頭,翻瞭進去。
後院黑寂無人,他輕步走到梁紅玉那座繡樓後邊。那樓被燒成殘壁焦架,在月光下瞧著越發黢黑森然。樓後有片池塘,水中間一座小假山。梁興蹚著水,走到假山跟前,見中間有道窄洞,便彎腰鉆瞭進去,腳下一絆,險些栽倒。他俯身一摸,是塊尖石,便抓緊那尖石,向上一提,果然應手而起。
這是張用告訴他的。他們在船塢商議時,梁興說起梁紅玉捉的那紫衣客,鎖在樓下暗室裡,卻來去無蹤。張用聽瞭頓時笑起來,說他修造那樓時,一時性起,底下偷偷修瞭個暗室。暗室修好後,他想,人若被鎖在暗室底下,自然憋悶之極,便又在暗室底下挖瞭條秘道,通到樓後池子中間那假山洞裡。暗室秘道口則設在那張床下。
那床是扇轉軸門,張用說,那叫“輾轉反側門”,機關藏在床板上,共有四處。人被困在暗室裡,自然會輾轉反側。隻有趴在那床上,雙肘、雙膝同時摁到那四處木結,機關才能打開。張用沒告訴任何人,隻待有緣人,那紫衣客來去無蹤,自然是極有緣,碰巧撞開瞭暗門。
梁興攥住尖石,掀開一塊石板,伸手朝下一摸,洞壁上架著木梯。他爬下木梯,沿著暗道走到頭,洞壁邊也架著短梯,他摸到頂上一根繩索,用力一拽,一陣吱扭聲,有東西從頭頂翻下,若不是照張用所言,貼緊瞭短梯,恐怕已被砸到。他蹬著短梯,爬進暗室,點亮瞭蠟燭。見那木床,連床腿和底下整塊磚地都豎直側立在洞口。他用力扳轉,將床翻回原樣。這才坐到墻邊,取出餅、肉和酒,慢慢吃著,等那紫衣人。
那紫衣人受命被摩尼教捉去,卻被梁紅玉中途劫走,鎖在這暗室下。他無意中撞開這木床暗門,逃出去尋那指揮使,那指揮使卻已被冷臉漢殺死,棄屍井中。紫衣客沒瞭聯絡人,恐怕隻能去尋韓世忠,卻一直未尋見。他無處藏身,便又不時回到這暗室裡。唯願他還會回來。
梁興在那暗室裡直等瞭三天,紫衣人卻始終未來。半夜便得將紫衣人交給明慧娘,他煩躁難安,酒肉也都吃盡,隻能在那暗室中不住轉圈。眼看無望時,忽然聽見那床發出吱扭聲,他忙吹熄蠟燭,站瞭起來。黑暗中,那床翻轉過來,一個人爬瞭上來,又將床扳瞭回去,隨即坐在床上,喘息瞭一陣,忽然屏住呼吸,顯然警覺到暗室中有人,隨即響起抽刀聲。
梁興忙低聲問:“你是紫衣客?”
“你是誰?”
“我叫梁興。”
“梁豹子?”
梁興也發覺聲音耳熟:“李銀槍?”
他忙打火點亮蠟燭,一瞧,那人手中握刀,貼墻警防,果然是舊識之人,名列禁軍“七槍”中第二。
李銀槍驚問:“你為何在這裡?”
“來尋見你,將你交給摩尼教。”
“你是韓副將派來的?”
“嗯。既然尋見瞭你,我們得趕緊去尋他。現在是什麼時辰?”
“我進來時,剛敲二更鼓。”
“隻有一個時辰,我們得趕緊走。”
他嫌底下暗道慢,忙引著李銀槍從上面那秘道來到樓頂,攀樹跳下,翻墻出去。好在養瞭三天,傷痛輕瞭不少。他先去劍舞坊後門牽出馬,兩人共騎,向城裡飛奔。
幸而那張俊也住在城南,不多時便到瞭他的營房。梁興叫李銀槍躲在營房外暗處,自己下馬,快步進去,來到張俊房門外,用力敲門。張俊打開瞭門,梁興一眼瞧見他身後站著個人,竟是韓世忠。
梁興不由得嘆瞭聲萬幸,忙走進去,無暇拜問,急急道:“韓大哥,紫衣客我已尋見,摩尼教的人要我今晚子時送到虹橋南岸。”
“子時?隻剩不到三刻瞭。你趕緊送過去,我跟在後面。”
“他們不許人跟。”
“那我先趕到那裡,你再過去。”
韓世忠忙快步出門,騎瞭馬便疾奔而去。梁興向張俊討瞭根繩子,也隨即走出營門,尋見李銀槍,略等瞭等,便又一起上馬,向虹橋趕去。快到虹橋時,城樓上傳來子時鼓聲。梁興停住馬,先將李銀槍用繩子捆住,這才趕到虹橋南岸。
汴河兩岸一片寂靜,不見燈火。月光下,他見虹橋南岸泊著一隻船,船頭站著個人,是個女子。他驅馬走近那船邊,才看清那女子正是明慧娘。
“人我帶來瞭,梁紅玉呢?”
明慧娘望向李銀槍,忽然開口問瞭一句,語音古怪。李銀槍嘎啦嘎啦答瞭一句,梁興也未聽懂。但隨即明白,明慧娘恐怕是用女真話試探,她不知從哪裡學瞭幾句。幸而李銀槍看來更是通曉女真話,童貫恐怕正是為此才選瞭他。
明慧娘朝船艙咳瞭一聲,一個漢子押著一個女子走瞭出來,梁紅玉,身上也被捆綁,嘴用帕子塞著。梁興忙下瞭馬,將李銀槍拽下來,送到瞭那船上。那漢子也將梁紅玉推下瞭船,梁興忙伸手扶住。
明慧娘又清咳一聲,船尾的艄公迅即搖動船櫓,那船順流而下,很快漂遠。
梁興忙解開梁紅玉的繩索:“他們可曾傷害你?”
梁紅玉卻一把扯掉嘴裡帕子:“你是從哪裡找見紫衣客的?”
“說來話長。”
“你為何要拿他換我?”梁紅玉有些惱怒。
“說來話更長,回去慢慢說。”
梁興往四周望瞭望,卻沒見韓世忠蹤影,不知他能否跟上那船。
四、死去
張用四肢大張,躺在院子裡。
紫衣客謎局已解開,官傢命他們各自將留的尾收好,張用卻懶得再動。
天工十四巧已死,朱克柔和李度又相偕遊天下去瞭;阿翠已捉得紫衣客何奮,她遲早會逃回遼國;何奮是為報效國傢,自願去扮那紫衣客,也不必強救。
至於那天下工藝圖,那天張用在黃河邊農宅裡見到阿翠時,見她衫子外頭套瞭件厚襯裡的緞面長褙子。已進四月,哪裡需要穿這麼厚?那襯裡應該便是天下工藝圖,她時刻穿在身上,才好攜藏,緊急時也好逃脫。不過,那圖她偷走又如何?大遼如今已岌岌難保,便是得瞭這圖,也毫無益處。
因此,不須再做任何事。
他仰臉望著天上的雲,發覺許久沒有看雲瞭,便一朵一朵細賞起來。正賞得歡,阿念從屋裡咚咚咚走瞭出來,仍戴著那紅紗帷帽。
“姑爺,你若累瞭,便去床上歇著;這樣躺在地上,小心生黴長蘑菇。”
“哈哈!人肉蘑菇怕是極香。”
“才不呢!若是長在我傢小娘子身上,自然極香,長在你身上,怕是臊臭得很。對瞭,我傢小娘子四處遊耍去瞭,我該咋辦?”
“和犄角兒成親呀。”
“成瞭親呢?”
“生孩兒呀。”
“生瞭孩兒呢?”
“孩兒再生孩兒,孩兒的孩兒又生孩兒呀。”
“那時我怕是已老死瞭。”
“那時我們都已死瞭。”
“世間這般好,有花有雲,有各般嘗不盡的好滋味,有小娘子,有姑爺你,最要緊,還有犄角兒⋯⋯我不願死!”阿念忽然哭起來。
張用原本要笑,但說話間,一抬眼,剛才那些雲竟都消散不見。他隨即想起自己在麻袋裡想到那死後的無知無覺,忽然悲從中來,也不由得哭起來。
犄角兒聽到,忙跑瞭出來,驚望他們兩個:“你們這是⋯⋯?”
“犄角兒,我不願死!我若先死瞭,就隻剩你一個。你若先死瞭,就隻剩我一個⋯⋯”阿念哭得更大聲。
“我若死瞭,這天地萬物皆不在瞭,空空蕩蕩,好生無趣!”張用放聲大哭。
“你們若都死瞭,我一個人咋辦?”犄角兒也跟著嗚嗚哭起來。
三個人正哭著,門外忽然停住一輛車,有個人走瞭進來。見他們哭成這般,愣瞭許久,等不得,便走近張用,俯身小心喚道:“張作頭⋯⋯”
張用哭著睜眼一瞧,是個中年男子,穿瞭件藍綢衫,不認得。他便閉起眼重又哭瞭起來。
“張作頭,我是趙良嗣,奉命來跟你商議那後事。”
“後事?我若死瞭,不論燒我、砍我、淹我、埋我,我一毫都不知,隻剩一團虛空⋯⋯”張用越發傷心起來。
“不是那後事,是你所查之事的後續之事。遼帝如今仍在鴛鴦濼遊獵,若那阿翠來瞭,我該如何跟她講?”
“我已死瞭,哪裡曉得?”
“你若死瞭,還會言語?”
“哦,對!”張用頓時坐瞭起來,睜眼望瞭望周圍,不由得笑起來,“犄角兒、阿念,你們都莫哭瞭!我們都沒死。”
那兩人一起收聲,互相望望,也笑瞭起來。
趙良嗣也笑著問:“張作頭,那阿翠若來瞭,我該如何說?”
“你想要她怎樣?”
“我自然盼她回燕京,隻要唬住燕京守臣便好。”
“那便告訴她,遼帝在燕京,隔瞭上千裡地,她哪裡曉得?”
“說得是!我竟沒想到。多謝張作頭!”
趙良嗣樂呵呵走瞭。
阿念一把撩起帷紗,瞪大瞭眼:“姑爺,我們沒死!”
“嗯!”
三個人又一起笑起來⋯⋯
五、脫臼
陸青坐瞭輛車,來到新宋門外宜春苑。
這宜春苑又稱東禦園,以繁花佳卉、池沼幽秀著稱。每年各苑向宮中進獻花卉,宜春苑常為冠首。
陸青下瞭車,見一人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袍,候在苑門邊,是宮中供奉官李彥,身後跟著幾個內監。李彥昂著頭,滿面驕橫之色,似乎要用鼻孔裡的氣,將人吹翻。兩腳腳尖卻不住點動,片刻難耐。等陸青走近,他尖聲問:“人帶來瞭?”
陸青隻點瞭點頭,回頭朝車上喚道:“何姐姐!”
車上那女子應瞭一聲,隨即跳下瞭車,走瞭過來。
李彥仰頭一看,頓時尖聲問:“這是什麼?”
陸青微微一笑:“官傢命我料理此事,人自然該由我來選送。”
“那金使畢竟是一國之使,送這等婦人進去,豈不要笑我大宋無人?”
“我正是要讓他領教我大宋有沒有人。”
“就是!”身後那女子高聲道,“我讓他好生領教領教大宋女子!”
“你!”
“李供奉,我是奉旨送人。”
“好!惹出禍來,你自傢承當!”
“自然。”
李彥扭頭尖聲吩咐:“帶她進去見那副使!”
一個內監忙引著那女子走進苑門,那女子臨進門時,回頭揮臂朝陸青笑瞭笑。陸青也抬手回應,心裡卻多少有些擔憂。
那女子是相撲手何賽娘。
李彥見到枕邊血書後,果然不敢再送十二奴去讓金副使凌辱,但那金副使一日沒有婦人服侍,便焦躁難耐,不住催正使進宮去見天子。天子卻要等方臘之亂平定後,才能見這金使。
陸青那日離開皇城後,生出個念頭,便與趙不尤商議。趙不尤聽瞭,先有些愕然:“叫何賽娘去見那金副使?”但他再一細想,也點頭言道:“那金副使生性蠻野,隻知凌虐婦人,恐怕絲毫不通風情、不辨美醜。與其芝蘭飼蠢牛,不若以暴敵暴,制住他那蠻性。”
陸青跟隨趙不尤回傢,讓溫悅請瞭何賽娘來。溫悅聽瞭此事,連口不答應。何賽娘卻立即站起身,揮著臂膀說:“這野狗竟敢欺辱我大宋女子,讓我去好生搓揉搓揉他!”
陸青看著何賽娘進到宜春苑,轉過一叢牡丹,再瞧不見。他望瞭半晌,並沒有和李彥道別,便轉身離開。
回到自己那小院中,他心裡有些難寧,便抓起掃帚,將屋內院外清掃幹凈。又打瞭一桶水,將桌椅箱櫃都擦洗幹凈。累過一場,看著四處重又潔凈,心下才稍安,便坐在簷下,望著那梨樹出神。
不想,一坐竟是一整夜。
第二天天亮後,他洗過臉,煮瞭碗面,吃過後,便立即出門,趕往宜春苑。
到瞭苑門前,他讓那門吏喚何賽娘出來。那門吏昨天已知他是奉瞭皇命,不敢怠慢,忙快步進去稟報。陸青在苑門外等瞭許久,才見何賽娘大步走瞭出來。陸青見她滿臉得勝之笑,方才心安。
“陸先生,你放心吧!昨天那黑熊見瞭我,先哇哇亂叫起來,嚇得那小內監忙躲瞭出去。我過去一把扭住那黑熊胳膊,一個滾背掀,啪!便把他掀趴在地上。他叫得更兇,爬起來要抓我。我由他抓住,雙手反扣住他腕子,一個錯骨擰,咔嚓!把他手腕擰脫臼瞭。他號起來,抬腳踢過來,我抱住他的小腿,又一個龍卷水,咵咔!把他大腿也卷脫臼。他倒在地上,再站不起來,隻咧著嘴幹號。我便坐到他胸脯上,抓住他下巴,咯喀!把他下巴也掰脫臼。他張著嘴,再號不出。
“我便扳著指頭,一五一十,好生教瞭他一場如何禮待婦人。他似乎也聽懂瞭,不住點頭。我看他乖順瞭,才給他把下巴、手腕和大腿兌瞭回去。他仍動不得,我便把他搬到床上,給他蓋好被,讓他好生歇著。我搬瞭個繡墩子,坐在床邊瞅他,他睜著那對囚囊眼,嗚嗚地哭,哭得好不嬌氣,哭瞭好半晌,才睡瞭過去。
“等他醒來,見我閉著眼,以為我困著瞭。他偷偷爬起來,要溜。我一把攥住他另一條大腿,一個歪柳撅,嘎嗒!將他這條腿又撅脫臼,他躺下去,又哇哇號起來。我把他扳正,讓他再多歇一歇。他那囚囊眼裡又滾出淚來,一顆一顆比黃豆大,瞧著好不憐人。
“一直到夜裡,他都沒再動,我才給他把那條大腿兌瞭回去。從床帳上撕瞭兩條佈帶子,將他手腳拴牢,推到床裡頭,我睡在外頭。半夜裡,他竟伸過嘴來咬我,睡夢裡我也沒睜眼,反手攥住他下巴,一個懸腕卸,咯喇!把他下巴又卸脫臼。而後,我便一覺睡到天亮。睜眼一瞧,他張著嘴,瞪著囚囊眼正在瞅我。我見那雙眼水汪汪的,小牛犢一般,好不疼人,我便替他把下巴兌瞭回去。他竟嚶嚶哭著,把頭往我懷裡蹭,我隻得摸撫瞭半晌。他才沒哭瞭。
“這時,外頭有人喚,說陸先生來瞭,我便下床來見你。陸先生,你放心,不把他教成個乖囡囡,我絕不回去。他兩個臂膀、兩個腳腕還沒脫臼,等我回去,他若仍不乖,我便一個一個挨著卸。卸完一輪,歇一歇,我還有擰筋法,再從頭叫他嘗一嘗——你就安心回去吧!”
何賽娘說罷,捂嘴一笑,轉身進去瞭。
望著她昂揚的身影,陸青不由得露出笑來。回想那咔嚓咵咔聲,自己骨節也不禁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