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一個人,甚至像這樣拼盡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頭一次,所以,請別責怪我的笨拙與魯莽,好嗎?}
當阮阮打開酒店的門,看著站在門口的身影時,她第一反應是,閉上眼,再慢慢睜開。然後再閉上眼,再睜開。如此反復瞭三次。她神色裡有驚訝、難以置信,還有一點點驚喜。
傅西洲的心莫名窒瞭窒,他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阮阮,是我。”嘆息般的聲音裡,情緒復雜。疲憊、內疚,還有一絲淡淡的心疼。
自己到底對這個女孩子做瞭什麼?讓她忐忑到這個地步。
阮阮閉著眼,眼皮上傳來他指尖的溫度,涼涼的觸感令她清醒,這不是幻覺,也不是做夢。此刻,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
“十二……”她喃喃,她不想哭的,也在心裡告訴自己,別哭啊千萬不要哭啊,不能在他面前落淚。她知道,很多時候眼淚是女孩子有利的武器,可她此刻真的不想用眼淚來控訴他。
“對不起,阮阮……”他的手指依舊覆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淚仿佛火焰,灼痛他的手指。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勇氣直視那雙染瞭霧氣的清亮的眸子,他怕自己連“對不起”也說得沒有底氣。
轉身進房間的時候,阮阮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墻上的掛鐘,23點40分。狠狠舒瞭口氣,她嘀咕:“還好,沒有過零點……”
“什麼?”她聲音很低,傅西洲沒聽清楚。
她擦掉眼角的淚痕,嘴角微微翹起:“沒什麼。”
他不知道,她有多慶幸,他在新婚之夜的零點之前出現在她面前。在暮雲古鎮的時候,她曾聽風菱的媽媽提起過,民間有一個習俗,新婚之夜分房而居的夫妻,這輩子難以相守到老。
她也覺得自己傻,簡直傻得無可救藥瞭,這個男人,在婚禮上離她而去,此時他在零點之前找到她,她竟然還覺得慶幸。正常的人,應該是將他痛罵甚至狠狠地抽他兩個耳光,將他轟出門外,那樣才解氣,才足以告慰她心裡那麼重的難過。
這些,她心裡全部都清楚,可她拿自己的心毫無辦法,拿他毫無辦法。當他靜靜站在她面前,當他嘆息般地喊她的名字,當他的手指覆在她的眼睛上。她就已經原諒瞭他。
因為她清醒地知道,在原諒他與推開他之間,選擇前者,會讓她心裡好過一些。
他是她逃無可逃的命運。
那就做個傻瓜吧,世界上聰明的人那麼多,不差我一個,就讓我做個自得其樂的傻瓜吧。阮阮嘆息般地閉瞭閉眼。
“你的腳怎麼瞭?”傅西洲終於發現她走路的姿勢略怪異。
“哦,崴傷瞭,沒有大礙。”她輕描淡寫地答,轉身問他,“你要喝什麼?有茶與果汁。”
傅西洲拉住要去小廚房幫他拿東西喝的阮阮,將她按在沙發上坐好,撩起她的睡褲,她青腫的腳背赫然映入他眼簾,他皺眉:“有冰塊嗎?”
“有。”
他去廚房冰箱裡找到瞭冰塊,又從浴室拿瞭一塊小毛巾來,包著冰塊,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將她的腳平放在他的腿上,她忍不住縮瞭縮,卻被他牢牢地抓住。這樣忽如其來的親密,令她的臉微微一紅。
從他們重逢,到他求婚,才短短半年時間,而真正確定關系到如今,也不過兩個月,他們最親密的接觸,僅限於牽手,次數也不多。
他看瞭她一眼,又垂下頭,手上的冰毛巾輕輕地在她青腫的腳背上移動。
小客廳裡隻開瞭一盞落地臺燈,暖黃色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側著臉,微低著頭,手腕輕輕地起落,專註而溫柔的模樣,令她心裡酸澀得湧起淚意。
整個世界都安靜瞭下來,隻有他。
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沉默柔情的他,又回來瞭。
這才是她的十二。
傅西洲放下冰塊,抬眼時發現她正怔怔地凝視著他,他輕咳瞭下,用指腹輕輕壓瞭壓她的腳背,“我再幫你揉一揉,需要活血。”
他已經盡力控制瞭力道,但阮阮依舊覺得疼痛鉆心,可她咬牙忍住。
他看瞭她一眼:“痛的話你就說。”
她搖搖頭:“不痛。”
他在心裡嘆瞭口氣,怎麼會不痛呢,換作別的女孩子,隻怕早就咧嘴大喊瞭,她也真能忍。
“怎麼受的傷?”他問。
她遲疑瞭片刻,才輕輕答:“找你的時候,摔瞭一跤。”
他手上的動作一僵。
“對不起……”頓瞭頓,他緩慢地開口,“你怎麼不問我原因?”
他一直等她問,可是她卻始終沒有開口。
阮阮想起她對風菱說的話,是的,她心裡有多麼想知道那個答案,也就有多麼害怕知道那個答案。
可是此刻,他主動提起來,她便順著問出來:“為什麼?”話一出口,心裡的忐忑便接踵而至。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與她對視,她背光而坐,整張臉都籠罩在一團陰影裡,看不太清表情,但那雙眼,卻亮若星辰,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直視著他,那裡面,有期待,也有忐忑。
他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古鎮的夜晚,他們坐在院子裡看星星,那晚星空璀璨,她仰著頭認真而耐心地指著夜空裡一顆顆遙遠的星辰,告訴他,那是小熊星座,那是北鬥七星,那是天蠍星座。她說,十二,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這裡嗎?因為簡單純粹。這裡的人,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讓我覺得簡單而純粹,令我覺得舒坦。我啊,最怕麻煩復雜的事情瞭呢!
他腦海裡又回響起傅凌天最後說的那句話——西洲,你是知道後果的。
他望著她,久久的,最後,湧到嘴邊的話變成瞭:“因為,我忽然接到療養院的電話,我媽媽……自殺瞭。”
他將視線轉開,不再看她。
“咚!”
提起的一顆心,狠狠地掉下去。可緊接著,她的心又提得高高的,像是在過山車上旋轉空翻一般。
她張大嘴,久久才恍過神,急切地問道:“啊,那她現在怎麼樣瞭?”
關於他的母親,她其實瞭解得並不多,還是從外公阮榮升那裡聽到的隻言片語,這個女人寧肯背負著罵名,也要生下這個不被傅傢承認的孩子。在傅西洲十四歲那年,她精神失常住進瞭精神病院,後來又轉入瞭療養院。阮阮隻見過她一次,在他們婚禮確定下來的第二天,他帶她去療養院探望。見到她的第一眼,阮阮非常驚訝,怎麼形容呢?她從未見過那麼美麗的女人,應該有五十歲瞭吧,可她的五官真的很美,但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空洞,瞭無生氣,宛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漂亮木偶。在他們婚禮前夕,她曾問過他:“你的母親會來嗎?”見他臉色微變,她才意識到自己大概問錯瞭。在這樣一個公共場合,傅傢大大小小親朋好友全部出席,但唯獨,不會有他母親的位置。
見他不語,阮阮心下一凜,慌亂抓住他的手:“你媽媽的情況到底怎麼樣瞭啊?”
明明隔著厚厚的衣服,他卻覺得手臂上她手心的溫度簡直灼人,他不著痕跡地撥開她的手,輕輕說:“已經脫離危險瞭。”
她狠狠舒瞭口氣,又蹙眉:“這個時候,你怎麼能不陪在她身邊呢?她才是最需要你的。”
所有的難過、委屈與忐忑,這一刻統統煙消雲散,而後化成瞭對他母親的擔憂。
傅西洲望著她神色裡真真切切的擔憂,心裡五味雜陳,他心煩意亂地站起來,收拾桌子上的冰毛巾,拋下一句“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然後走進瞭浴室。
阮阮望著他的背影,想說什麼,終究作罷。她知道,他母親,一直是他心裡的禁忌。
傅西洲站在鏡子前,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聲好像能掩蓋所有的慌張,是的,他慌張瞭。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這一刻,裡面那個慌張與心有不忍的男人,是那麼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瞭,這麼多年來,以為一顆心早就在宛如戰場的傅傢練就得百毒不侵,堅硬如鐵。可看到那張那麼相信他的臉,他竟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心裡升起瞭從未有過的負罪感。大概是,她實在太單純太傻瞭吧。她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冷漠、殘忍、嗜血的世界裡的人。
可是,這一切,都是她期盼的,不是嗎?是她執意要闖進他的世界來,他拒絕過,推開過,警告過,是她不聽。
他捧起冷水,狠狠地拍瞭拍臉。
再睜開眼時,鏡中的那個人,又恢復瞭他熟悉的面孔。
阮阮聽到浴室裡傳來的水流聲,她望瞭眼緊閉的浴室門,朦朧的燈光裡,可以看見他正在脫衣服的動作,她的心漏跳瞭一拍,趕緊轉過頭,抓起桌子上的座機給風菱撥電話。
已經十二點多瞭,但她知道,夜貓子風菱一定沒有睡。
“見到他瞭吧?”風菱的聲音有點疲憊地傳來。
阮阮說:“叮當,我就知道是你告訴他我在這裡的。”
“不用感謝我,如你所願而已。”
阮阮想起在機場時,風菱忽然叫住她問的那句話。原來如此!她咬住唇,心裡又軟又酸:“我以為你會阻止我繼續這樁婚姻。”
風菱說:“如果換作是我自己,我肯定不會再繼續。可是,軟軟,你第一次這麼瘋狂地想要得到一樣東西。我雖然會為你擔心,但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會支持你。”
在風菱心裡,好朋友就是這樣,哪怕她做的事情你覺得很傻很傻,但如果那是她想要的,就算擔憂,也會支持她。那麼至少,在全世界都嘲弄她、反對她的時候,還有一個人,是站在她身邊的,隨時可以給她一個擁抱,對她說,你去做吧,隻要你覺得值得。
“叮當,我愛你。”
風菱笑起來:“切,肉麻!留著對你老公說吧!”
老公……
阮阮在心裡默念瞭下這個詞,臉頰忍不住微微發燙。
“好啦,別浪費時間給我打電話啦。”風菱逗她,“春宵一刻呢,祝你們洞房花燭愉快啊!”
“喂——”她的臉頰更燙瞭,壓低聲音嘀咕道,“叮當,我有點兒害怕……”
這是他們的新婚夜,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她心裡很清楚。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有幻想過這一刻,可真的到來,除瞭期待,她還有點忐忑。這也許是每一個女孩子,在變成女人之前,都會有的小忐忑。
風菱靜瞭靜,說:“阮阮,別怕啊,他不是你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嗎,女孩子的第一次,給自己喜歡的人,你應該感到高興呀……”風菱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也沒有太留意。“好啦,我還要趕設計圖,先掛瞭呀,晚安。”
“你在發什麼呆?”他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阮阮回過神來,有點慌亂地起身:“噢,沒什麼……啊!”她痛呼出聲,慌亂中竟然忘記腳傷,差點兒站不穩摔倒,幸好傅西洲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住。
他皺瞭皺眉。
她抓著他的手臂,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真是笨蛋啊,這樣也能摔倒。
下一秒,他手臂一抬,將她打橫抱起來,朝臥室走去。
“轟——”阮阮的臉立即燒成一片,心撲通撲通狂跳。他穿的是酒店的睡袍,柔軟的觸感貼在她的臉頰上,鼻端傳來他身上沐浴過後的清香,與她身上的味道一樣,淡淡的花香,很好聞。她忍不住深深呼吸,閉上眼,雙手緩慢地環繞上他的腰,她忽然有點兒想哭,仿佛時光倒流回多年前的那個月夜,他抱著她,走在深夜的樹林裡。
他的第二個擁抱,她等瞭這麼久。這是令她想念的溫度,再次溫暖地將她包裹。
忽然間,所有的忐忑與害怕都消失瞭,她的心在這一刻變得安靜而柔軟,一絲期待,一絲甜蜜。
當他的吻落下來時,她還是沒有忍住,眼淚轟然滑落,他感覺到嘴角的涼意,頓瞭頓,微微退開,看著她,她也正睜開眼,淚眼蒙矓地望著他,見他皺著眉,知道他誤會瞭她的意思,她哭,並不是不願意,這一刻的眼淚,僅僅是因為覺得開心。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仰頭,主動吻上他的唇,既生澀又熱烈。
十二,你知道嗎,你是我一場美夢。
我祈求,這夢,永遠不醒。
凌晨三點,傅西洲從夢中驚醒,他又做瞭那個許多年來一直纏繞他的噩夢,夢中,一條幽暗陰森的長長的走廊,各種淒厲的聲音從走廊上無數間緊閉的房間內穿透出來,交織成一種魔音,灌進他的耳鼓裡。他看到自己在走廊上氣喘籲籲地奔跑,捶打著一間間緊閉的房門,他在大聲喊著什麼,在焦急地尋找著什麼,可他聽不清自己喊的是什麼,找的又是什麼。那條陰森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他怎麼努力地奔跑,也找不到光亮的出口……
他想從床上坐起來,身上的重量令他一怔,低頭,發現阮阮整個人都纏繞在他身上,手臂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身,臉頰貼在他胸口,頭發散亂地覆在臉上。
他靜靜地看著她,良久,他伸手,將她散亂在臉頰上的頭發輕輕拂開,微弱的光線下,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翹起,仿佛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忽然間,他竟然對她生出瞭一絲嫉妒。
能在睡夢中微笑,於他,這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
他移開目光,試圖起身,他一動,她手臂不自覺地抱他更緊,臉還往他身上蹭瞭蹭。
他頓瞭頓,然後將她的手臂挪開。
起床的時候,他不小心將床頭什麼東西掃到瞭地上,他彎腰撿起來,不禁一怔。
是一塊男士手表。
他轉頭朝床上的人望瞭一眼,握著那塊手表走出瞭臥室。
暖黃的燈光下,那塊很舊瞭的手表靜靜地躺在茶幾上,時針轉動的“嘀嗒”聲在寂靜的夜色裡,仿若時光的回聲。
這塊手表,他認識,不,是非常非常熟悉,這是他的手表,當年他從暮雲古鎮不告而別時,留給她的謝禮。
那年,他是在從樹林歸來後的第五天的早晨離開的,他走的時候,阮阮並不在古鎮。尋找野兔的第二天清晨,她被一通電話叫走,她外公突發高血壓,住進瞭醫院。
她離開得很匆忙,那天早上他已經起來瞭,如往常一樣沉默地坐在葡萄架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過瞭一會她忽然又跑瞭回來,氣喘籲籲地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十二,你等我回來噢,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他依舊沒有開口說什麼,隻是深深地看瞭她一眼。
她離開後的第四天,恰逢中元節,暮雲古鎮很重視這個古老的傳統節日,在這一天的傍晚,傢傢戶戶都會紮很多紙船到渡口去放,以祭亡人。天黑的時候,小孩們還會放飛很多隻孔明燈許願。
那天傍晚,他陪著風母與風聲一起去渡口放漂紙船,一直待到天徹底黑下來,又陪風聲放飛瞭兩隻孔明燈才回去。河的岸堤狹窄,也沒有路燈,他打著手電,與風聲一前一後地走著。那時候歸傢的人很多,有小孩嬉鬧著從他們身後追過來,推攘間,眼見著要將前面的風聲撞倒,他迅疾地伸出手,將他拉住然後往裡面一推,電光火石間,他自己卻跌下瞭岸堤。
在風聲的驚叫聲裡,他隻覺得頭昏目眩,最後身體穩固在一塊軟綿綿又濕潤的河沙灘上,額上傳來尖銳的刺痛,有液體緩緩流進眼睛裡……閉眼的瞬間,在強大的疼痛與昏眩中,記憶如浮光掠影,一幀幀地擠進瞭他的腦海裡……
他沒有摔死,卻記起瞭所有。
那天晚上,他躺在朱醫生的診所裡,怔怔地望著天花板發呆,猶如當初他從昏睡中醒過來一樣。
而這一個多月,就像一場夢。
如今夢醒瞭,他知道,是離開的時候瞭。
離開的前一晚,他一夜無眠,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怔怔發呆。他抬頭望著天上圓而皎潔的月亮,月色的清輝映照著這院子裡的一草一木,那樣靜謐而溫柔的模樣,是與他的世界完全迥異的一片天地。
第二天清晨,他將手上戴瞭多年的舊手表摘下來,壓在那張寫瞭“謝謝”兩字的字條上,沒有與風傢母子打招呼,乘坐第一班輪渡離去。
這一個多月的記憶,雖然美好,但他卻打算忘卻,他必須忘卻,在他的那個冰冷的世界裡,這些柔軟的記憶,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意義。而這些相處的人,與他也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想,也不願意,將他們拖進他的世界裡來,尤其是那個有著清澈笑容、清亮雙眸的女孩兒。
隻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三年後,他會再遇見她。
是在機場的停車場外,大雨中,她拼命地追著他的車跑。
那天他從外地出差回來,因為供貨商出瞭很嚴重的問題,他親自飛過去處理,三天的談判,像是打瞭一場生死攸關的大仗,他整個人疲憊不堪。上瞭車,他閉眼休息。
秘書遲疑的聲音將他吵醒:“傅總,有個女孩子似乎在追我們的車。”
他睜開眼,從後視鏡中望去,外面正下著雨,又是灰蒙蒙的初冬,後視鏡中的影像模模糊糊的,看得並不太清楚,隻隱約看見一個橙色的身影在雨中奔跑,一邊跑一邊揮著手,嘴裡還大喊著什麼。
他收回視線,淡淡地說:“也許追的不是我們。”
前方100米就是收費站出口,前面停瞭好幾輛車等待繳費放行,秘書將車停下來,忍不住朝後視鏡中望去,然後發現他猜得沒錯,那個女孩子,徑直朝他的車跑瞭過來。
她站在車窗外,彎腰敲著車窗玻璃。
秘書降下車窗,驚訝地望著她,淒清的雨中,雨水自她頭頂傾瀉而下,狼狽地淋瞭一臉,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上,可她神色裡卻滿是終於追上瞭的欣喜。她氣喘籲籲地指著後座的傅西洲,語無倫次地開口:“他……他……”
“小姐,你有事嗎?”秘書問。
“十二,十二,是我啊!”她將身體趴在車窗上,將腦袋探進車內,聲音又急又欣喜。
秘書微微側身,提高聲音:“喂,小姐,你到底在幹什麼?”前面的車輛已經開始緩慢通行,後面的車不耐煩地在按喇叭。秘書轉身望著被打攪神色不耐煩的傅西洲:“傅總,你認識她嗎?”
他想也沒想便回答道:“不認識。開車吧。”
“可是……”秘書為難地看著趴在車窗上的顧阮阮。
傅西洲皺眉,終於凝神打量起那張被雨水淋得狼狽的臉來。
“十二,是我呀,阮阮,顧阮阮!”她喊道。
——十二,你記住啦,我叫阮阮,顧、阮、阮!
記憶中的聲音忽如其來,是她!他終於想起來瞭。世界這麼大,人與人之間偶遇的幾率那麼小,可他們竟然再次相逢瞭。在他幾乎已經忘記那段記憶、忘記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人的時候。
見他怔神,她起身,從身後的背包裡掏出一個東西來,在他面前晃瞭晃:“這塊表你認識吧?是你留給我的。”
“上車。”他斂瞭斂神,靜靜地開口。車後的喇叭聲已經此起彼伏,而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她整個人都淋成瞭落湯雞。
上瞭車,她才終於感覺到冷,忍不住哆嗦瞭下,抱著手臂打瞭個噴嚏。秘書體貼地將空調開高,又翻出紙巾給她:“快把外套脫瞭吧,擦擦頭發。”
“謝謝。”她臉色有點蒼白,可依舊掛著笑容。處理完一頭一臉的雨水,她才終於面向著傅西洲,語調裡滿是欣喜:“我還以為看錯瞭,沒想到真的是你呢!十二,很高興再見到你。”說著,她輕輕舒瞭口氣,是慶幸,是高興。
聽到這個名字,傅西洲皺瞭皺眉:“你難道不知道,在車道上這樣亂跑,很危險嗎?”
“呃……”她抱歉地低瞭低頭,說,“我一時心急,沒想那麼多。”
他不知道,當她看到他坐在車內一閃而過的身影時,心裡多麼震驚,多麼激動,什麼也沒想,便沖進瞭雨中。她拼命地奔跑,仿佛知道,錯過瞭這一次,可能再也沒有相遇的可能。
他沒有再說話。
一路無言,車廂內安靜得令人無所適從。
她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心裡那麼多的話呀,想問他,當初為什麼不告而別?想問他,這幾年你在哪裡,過得還好嗎?你的記憶都恢復瞭嗎?想問他,有沒有哪怕一次,想起過我呢?可是看到他沉默冷峻的臉,渾身散發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一腔話語,通通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久別重逢的驚喜,大概隻是她一個人的感覺吧,她想。可是,就算他令她覺得有一絲陌生,但這個人啊,是她想念瞭三年多的人,哪怕在夢裡,也希望能再次相逢。既然上天眷顧,給瞭她這樣的機會,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次錯過他。
所以下車的時候,她問他要電話號碼,在他沉默的片刻,她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故意說:“喂,你不會是怕我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敲詐你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秘書也在聽著呢,他無法再拒絕,便將電話號碼輸入她手機裡,遲疑瞭下,他在姓名那裡寫下瞭“傅西洲”三個字。她看著手機屏幕,輕輕念他的名字:“傅西洲,十二,原來你叫傅西洲呀。”她回撥過去,微笑著揚瞭揚手機:“這是我的號碼,你存好啦,我會再聯系你的!”
他並沒有存她的號碼,原本以為那句“再聯系”也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他們之間隔瞭三年多的時光,曾經的相處,隻是人生裡一段小小的插曲,他以為她跟他一樣,早已將那段記憶稀釋、忘懷。
然而幾天後,他真的接到瞭她的電話,她說要請他吃飯,那晚他正好有個應酬,就算沒有應酬,他也會找理由拒絕的。後來她又打過幾個電話,每一次都被他用各種借口婉拒瞭,再傻的人都能感覺到他是故意的,偏偏她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電話依舊,到最後他都煩瞭,索性對她的來電視而不見,清靜瞭幾天,在他以為她終於死心瞭後,某個中午,他走出公司,她站在大門口隔著老遠就沖他招手,大聲喊:“十二!”
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他的公司。他實在是低估瞭她的耐心與執著。
有一次他心情很不好,她帶著自己做的便當又來公司找他,他沒來由就對她發瞭脾氣,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厭惡之情那麼明顯,她的眼眶裡蓄滿瞭淚水,但她竭力克制著不讓它們掉下來,她背過身深深呼吸,過瞭一會兒才轉過身,對他說:“十二,我以前沒有喜歡過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喜歡一個人,甚至像這樣拼盡全力去做一件事,也是頭一次。但是我會努力學習的,所以,請你別責怪我的笨拙與魯莽,好嗎?”
她將便當盒推到他面前,說:“心情再不好,也要吃晚飯的,否則胃會變壞。”
說完,她就匆匆地離開瞭。
看著她倉皇離去的背影,他一腔怒火,忽然就泄氣瞭,隨之便是深深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自那後,她用她的方式,再一次走進瞭他的世界,令他困擾卻避無可避。那時候她大四,學的是園藝專業,沒有考研的打算,對工作也沒有很大的野心,隻求順利畢業,因此多的是時間。而當一個人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用在一件事一個人身上時,那種執念帶來的殺傷力是非常強大的。更何況,那個人在她心底三年多,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想念,原本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再見,在茫茫人海中卻奇跡般地重逢,她不舍得,也絕對不願意再次錯過。
二十一歲的顧阮阮,比之十八歲時,變瞭很多,身體長高瞭一點,頭發長長瞭一點,面孔漂亮瞭一點,世界變得遼闊瞭一點,唯獨她的感情世界,仍舊停留在十八歲的那個月夜,那個溫暖的擁抱,以及那人胸膛的溫度與她自己的狂亂心跳聲裡。
所以,她明知道傅西洲已經不是她記憶中、她心裡的十二,卻仍然無法阻止自己堅定地、不顧一切地朝他走過去。
她天真如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兒,以為隻要努力,付出便會有所得。
“十二,十二!”
傅西洲被驚慌的叫喊聲吵醒,他睜開眼,便看到阮阮赤裸著身體站在過道裡,見到沙發上躺著的他,狠狠舒瞭口氣,臉上慌亂的表情瞬間換成欣喜,而後,意識到什麼,雙手掩胸,像隻驚慌的兔子般,逃回瞭臥室。
他愣瞭愣,忍不住笑瞭。
然後,一絲苦澀湧上心頭。是他,讓她如此忐忑、驚慌、患得患失,而這才是他們新婚的第二天。
阮阮蒙在被子裡,羞愧欲死。
但那一刻,睜開眼發覺他不在她身邊的那一刻,她的睡意全無,慌亂跳起來就喊著他的名字往外跑。
她以為他又消失瞭。
他不知道,那一刻她是多麼害怕。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是多麼欣喜。
阮阮的腳傷雖然消腫瞭,疼痛感也消失瞭,但走路還是有點不便,傅西洲打電話讓服務生將早餐送到房間來,電話接通還沒開口,就被阮阮將話筒搶瞭過去,快速訂瞭早餐,掛掉電話對一臉詫異的傅西洲眨眨眼:“這酒店上上下下全是我外公的眼線呢!”
傅西洲不禁失笑:“你想將我藏起來?”
“呃,不是啦,你也知道呀,我外公現在在氣頭上呢,你昨天來這裡,他應該還不知道。”
她這是典型的掩耳盜鈴呢,除非他一直待在房間裡不出去,否則怎麼可能瞞得住她外公那隻老狐貍!更何況,他也沒想隱瞞,發生的事情也不是隱藏或者敷衍就能一筆帶過的。
他轉移瞭話題:“你護照帶瞭嗎?”
阮阮搖頭:“沒有。”走得那麼匆忙,心不在焉的,哪兒還記得帶上護照簽證,她對意大利的蜜月之行本也沒抱期望。
“讓你朋友幫你快遞過來吧。”
阮阮想瞭想,說:“蜜月地點我們換其他地方好不好?”
他點點頭,也沒問是去哪裡,說:“你安排吧,不過我隻有七天假期。”
阮阮說:“夠瞭。等我的腳傷徹底好瞭,我們再出發。”
吃完早餐,她讓他陪她去瞭學校,寧城農大在近郊,離酒店很遠,傅西洲叫瞭酒店的租車服務。
阮阮的畢業論文寫得差不多瞭,來學校其實並沒有什麼事情,她隻是想帶他來看看,這是她生活瞭四年的地方。
她帶他去花圃基地,看她親手培育種植的花,有的剛剛發芽,有的已經開瞭花,她蹲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專註地為它們澆灌、用毛巾仔細地擦拭葉子,又溫柔又虔誠,仿佛對待自己心愛的孩子。
在傅西洲的世界裡,植物是辦公室裡凈化空氣的裝飾品。他在花圃裡轉瞭一圈,蹲在她身邊,問她:“你為什麼會選擇念園藝專業?”在他看來,這個專業,沒什麼大用處。
阮阮侍弄著花草,頭也沒抬地隨口道:“因為喜歡啊。”
這是個情理之中的答案,但她從小在阮傢這樣一個商業世傢長大,阮榮升竟然允許她念這個專業,她可真受寵,也真幸運。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大學與專業,都別無選擇。
阮阮轉頭望著他,又認真地補充道:“相比復雜的人,我更喜歡與植物打交道,雖然它們不能說話,你開心的時候不能同你一起笑,你難過的時候也不能開口安慰你,但它們是有靈性的,真的,你對它好,付出一百分的用心,它也一定回報你百分百的誠意,給你它最美的一面。而人呢,卻並不一定能這樣。”
在此刻,傅西洲聽著她這番關於花草的話,隻覺得是一個熱愛植物的女孩子的一腔傻話,這些脆弱的花花草草,哪來的什麼靈性啊?花有期,一歲一枯榮,甚至更短。要到很久後,他才驀然醒悟,這番話,仿佛讖言,她和他之間的讖言。而說出這番話的女孩,她不是傻,她的心性,又通透又純粹。是他終其一生,再也遇不到的簡單純粹。
午飯他們就在學校食堂吃的,她帶他去的是口味最好的三食堂,這裡的大師傅燒的紅燒魚,是阮阮的最愛。她有一陣子沒吃過瞭,說起來竟然忍不住吞瞭吞口水。
傅西洲看著她的模樣,忍不住笑瞭。他打量著食堂裡三五成群、嘻哈喧鬧的學生們,這個世界,青春張揚,既熱鬧又相對簡單,阮阮屬於這裡,而他,置身其間,隻覺得渾身不自在。但他還是讓阮阮坐下來等,他端著盤子去排隊打飯。
阮阮撐著手臂,視線追隨著他的身影。他不同於平時的西裝革履,休閑的開衫毛衣與褲子,很簡單的裝扮,在一群學生裡,身姿依舊出眾耀眼。他跟著人群慢慢挪動,他在為她排隊打飯,就好像無數普通的校園情侶,下瞭課,一起來食堂,她點好自己愛吃的菜,然後坐在餐桌邊等,他耐心地去排隊買回來,無限溫柔地將餐盤放在她面前,眼中帶笑寵溺地說一句:“快趁熱吃吧。”
她傻傻地笑起來。這一幕啊,她曾幻想過無數無數次。
飯後,阮阮本來想帶他在學校裡逛一逛的,他看瞭眼她的腳,說:“下次再逛吧。”
下午回到酒店,阮阮接到瞭阮榮升的電話,她叫瞭聲外公,就將話筒放得遠遠的,結果預想中的教訓並沒有傳來,那邊沉默瞭片刻,一聲濃重的嘆息:“你啊你!”
阮阮眼眶一酸,知道外公是原諒瞭她。
“你把電話給傅西洲,然後去臥室待著。”阮榮升正聲說。
那通電話並沒有講很久,五分鐘後傅西洲就推開瞭臥室的門,她急問:“外公怎麼說?有沒有罵你?”
“沒有。”他淡淡地說。
她狐疑,試圖從他的表情裡看出些什麼,可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還想再說什麼,他已經轉移瞭話題:“晚飯就在酒店餐廳裡吃,好嗎?”
阮阮點點頭,忽然就湧上一股無力感。
她以為經過昨晚,他們應該會變得親近一點,可她卻沮喪地發覺,身體上再親密,她似乎還是走不進他的世界,因為他拒絕她的靠近。人果然是貪心的,對嗎?以前,她隻要能與他在一起,能每天看到他,就滿足瞭。可現在呢,她想要走進他的世界,想要瞭解他所有的過往,想要分享他的喜怒哀樂。
“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她躺下來,拉過被子蒙住頭,悄悄地嘆瞭口氣。也許,還需要一點時間吧。隻有這樣安慰自己,心裡才能好受一點。
通話後,阮榮升找人把阮阮的手機還給瞭她,禁足算是解除瞭。
過瞭兩天,阮阮的腳傷終於徹底痊愈。
她選的新蜜月地點,就在寧城郊外的一片竹林裡,竹林深處有一座千年古剎,還有一個瀑佈。
山上沒有住宿的地方,傅西洲聽到他們要搭帳篷露營時,有些震驚,她的蜜月方式,也太獨特瞭吧!但既然他說過瞭,一切由她做主,便也沒有反對。
車子開瞭快兩個小時,終於抵達山腳,他們需要步行一段路上山。攀過一段彎彎曲曲的石階,便進入瞭竹林,這是一片遼闊而稠密的竹林,清晨的陽光從樹葉間絲絲縷縷地灑下來,光影斑駁,空氣裡彌漫著竹葉淡淡的清香,微風一吹,阮阮忍不住閉眼,深深呼吸。
她轉頭,對身後的傅西洲說:“我第一次陪教授來的時候,就特別喜歡這裡。”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跟教授一起來過,她也不知道在繁華喧鬧的寧城還有這樣一個寧靜美妙的地方。她上一次來是去年盛夏,教授與竹林寺廟裡的住持是老朋友瞭,因此得以在寺廟裡留宿瞭一晚。那個夜晚,她在竹林間,看到瞭有生以來最美的夜色。
他們找瞭個地方紮營,傅西洲與阮阮都是第一次戶外露營,帳篷是臨時租的,雖然在戶外店看著店員演示瞭一遍,但實際操作起來,還是手忙腳亂的,折騰瞭許久才終於弄好。
阮阮疲憊地往軟墊上一躺,打瞭個滾兒,開心道:“哇哦!終於實現瞭野外露營的心願!我求瞭風菱好多次,她就是不肯陪我一起。”她坐起來,望著看她打滾而神色怪異的傅西洲,嘻嘻笑說:“十二,還是你好,走,我請你去喝最好喝的茶。”
竹林深處的那座古剎裡,除瞭大殿壁上刻著的年代久遠的珍貴華美的壁畫,最令阮阮念念不忘的,就是住持師父煮的茶瞭。上一次離開的時候,住持師父對她說過,小姑娘,你任何時候來,我都煮茶給你喝。事後教授說她有福,要知道住持師父的這杯茶,不是誰都能喝到的。
第一次見面時,她還是跟在教授身邊的小女孩兒。時隔數月,再次見面,她已嫁為人婦。
廊簷下,阮阮靜靜坐在石凳上,看著住持師父手起手落,緩慢地從陶罐裡拿出茶葉,緩慢地將水註入陶杯中,水是山澗的泉水,清澈冰涼。她看瞭一眼站在回廊盡頭的傅西洲,輕輕問住持:“師父,您可以幫我抽一支簽嗎?”
住持師父手中動作不停,也沒有抬頭看她,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語調波瀾不驚:“既然一開始就信你自己,那麼,就繼續信自己的心吧。”
第一次來的時候,教授問她,要不要抽一支簽,這裡的簽,很靈的。她想也沒想,就婉拒瞭,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她說,不用瞭,相由心生。
阮阮微微一笑:“是,您說得對。”
住持師父泡好瞭茶,站起來,對她說:“小姑娘,這壺茶,就當賀你結婚瞭。”
“謝謝師父。”
古剎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令人不由沉靜、安寧,時光變得緩慢悠長,傅西洲站在回廊下,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密林。
“十二。”她軟軟糯糯的聲音從身後輕柔地傳來。
他回過頭,看到廊簷下,石桌旁,裊裊升起的茶霧中,那個女孩兒正朝自己望過來,亮若星辰的眸中盛著盈盈笑意,溫柔地看著他。空中有清風拂過,吹動廊簷上的銅鈴,叮當!叮當!一下一下,清脆而曼妙。
他的心,在那一刻,忽然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擊中,變得輕盈、柔軟。那些纏繞在他心裡紛紛擾擾的事情,仿佛都變得不重要瞭。
他微微笑著,朝她走過去。
來之前,阮阮就說過,竹林裡有大驚喜。他追問,她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訴他。
晚餐他們是在古剎裡吃的素食,一份豆腐、一份蔬菜、兩碗米飯,簡簡單單。阮阮吃得很香,傅西洲卻沒什麼胃口,他是肉食動物,口味也重,不太習慣這樣的清淡。
夜色愈深,古剎裡沒有通電,還保留著原始的照明方式,燈籠映照出的燈火影影綽綽,山巒寂靜,才八點鐘,仿佛已是夜深人靜。
阮阮從背包裡掏出一隻大照明燈,在傅西洲面前晃瞭晃:“走嘍,帶你去探竹林夜色裡的秘密。”
她打著手電筒,照著腳下的小路,他跟在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走著。恍惚間,好像又回到瞭多年前,在暮雲古鎮的樹林裡,他們一起去為風聲捉野兔。
“風聲的病好瞭嗎?”他忽然問道。
阮阮愣瞭下,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那段記憶裡的人與事,她輕快地答道:“嗯,好許多瞭,後來他做瞭手術。”
他“嗯”瞭聲,又沉默瞭。
“他一直記得你,還總問我你的消息呢。”阮阮說。
沉默瞭片刻,他說:“有時間去看看風媽與他。”
“真的啊?”阮阮驚喜地轉頭望著他。
他點點頭。那段記憶,隨著她的出現,已經不可能被拋棄、被忘卻。
“噓!”她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密林,欣喜低聲喊道:“十二,你快看!”
他抬眸望去,瞬間一呆。
隻見高聳茂密的竹林間,成群結隊的螢火蟲飛舞其間,發出星星點點的光亮,輕盈地舞動著,劃出一條條宛如銀河的光帶,在這夜色裡,美得如夢似幻。
阮阮關掉手電,又打開,朝夜空中晃瞭晃,如此反復。片刻,大片大片的螢火蟲循光而來,聚集在他們的上方,飛舞著、盤旋著、閃光著。
他見過世界各地的璀璨夜色,卻從不知道,有一種夜色,可以美得如此寂靜、輕盈、曼妙,令人心思一點點沉靜。
他側頭去看她,隻見她仰著頭,嘴角的弧度微微揚起,眉眼彎彎,視線隨著那些飛舞的精靈輕輕轉動。仿佛感覺到他的視線,她偏頭望向他,輕聲似呢喃自語般地說:“十二,你知道嗎,當我去年第一次在竹林裡看到這麼美的畫面時,我就在想,將來我一定要跟我愛的人一起來看螢火蟲,這是我覺得最最美的夜色,我想跟他一起分享。十二,謝謝你。真的。”她牽過他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裡,不等他回答,已偏過頭去,仰望著夜空。
是在這一刻吧,傅西洲側頭久久凝視著她,將她恬靜的微笑收入眼底,在心裡做瞭一個決定,他不能把她拉進他的世界裡來,那個世界裡,有陰謀、爭奪、背叛、冷酷、虛情假意、爾虞我詐,甚至鮮血橫流,唯獨沒有溫情,更容不瞭簡單的一顆心。
他自以為是對她的保護,卻不知道,這恰恰是他殘忍的地方,他從來沒有問過阮阮,她是否願意走進他的世界裡。
因為在他心裡,他始終沒有把她當做患難與共的妻子。他們的婚姻,是她的執著,是他的順勢而為。
同一時間,蓮城,傅傢老宅。
燈火通明的宅子裡,唯有最邊上那棟房子的三樓書房裡,燈光昏暗,隻開瞭一盞落地臺燈,光影下,散亂著一摞照片。最上面那張,場景是酒店餐廳,流光溢彩的水晶燈下,照片裡的女孩子笑容比燈光更璀璨,正抬起手,拿著紙巾幫對面的男人擦拭殘留在嘴角的東西,男人似是不習慣這樣的接觸,頭微微一偏。
書桌後的男人靜靜地看著桌上那摞照片,面無表情。許久,他拿起最上面那張,又看瞭看,忽然笑起來,那笑卻是極冷的。他伸手,輕輕彈瞭彈照片上那張面孔,玩味地低喃:“顧阮阮,你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呢?是真傻呢,還是裝傻呢?”
放下照片,他撥瞭通電話,沉聲吩咐道:“讓喬嘉樂明天上午到公司來見我。”
第二天,他們又走瞭很遠的路,去尋找瀑佈。在山上露營到底很多不便,她是無所謂,但她擔心傅西洲不習慣,所以行程隻安排瞭兩天一夜,看完瀑佈就回市區。
上次來的時候,因為時間關系,她沒有去過瀑佈,找住持師父問瞭大致路線,他分明說不遠的,可他們走瞭整整兩個小時才找到!
但渾身的疲憊在看到陽光下澄澈的水花飛舞時,她又瞬間元氣滿滿瞭。她蹲下身,掬瞭一捧水就喝起來。
“這個水能喝嗎?”傅西洲皺眉問。
“很甜呀!你要不要喝一點?”
他趕緊搖頭,他的腸胃不太好,幾乎不能喝生水。
她哈哈笑,說:“你幫我拍一張照片吧!”
她掏出手機,正準備遞給他時,一條彩信跳進來,她順勢打開,是一張照片。
“啪嗒”一聲,手機從她手中跌落,徑直掉進瞭水裡面,沉入水底。
“阮阮?”他正等著她遞手機給他,沒想到轉眼她的手機就掉進瞭水裡,而她,卻仿佛沒有意識到一樣,整個人呆怔地蹲在那裡,臉色蒼白無比。
“阮阮?”他又叫瞭她一句,走到她身邊,將她拉起來。“怎麼瞭?”
“啊……”她終於回過神來,看著他,一臉的失魂落魄。
“發生什麼事瞭?”
“哦……沒、沒什麼啊……”她呆呆地說,試圖露出一個笑容,可沒有成功。她不太懂得掩飾情緒,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他自然不信,但他知道,大概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回頭看瞭眼手機跌落的地方,說:“手機就算撈起來,也不能用瞭。回頭買個新的吧。”
“嗯。”她點點頭,“我忽然有點不舒服,我們回去吧。”
說完,她轉身就往回走,她步子邁得飛快,他在身後喊她的名字,她不理會,隻是拼命走,拼命走。
她不敢回頭,她不能回頭,她不想讓他看到她此刻滿臉的淚痕。
她不知道到底怎麼瞭,在她剛剛感覺到一點幸福時,就總有意外跳出來,擊碎她的心,張著血盆大口嘲弄著她,你看,你看,你感覺到的幸福,壓根就是不真實的,就是一場夢,雖美,卻脆弱。
蓮城,凌天日化集團。
喬嘉樂站在二十九樓的副總辦公室裡,舉起手機,對著三分鐘前發送出去的一張照片,按下Delete鍵。
她抬起頭,對臨窗而坐背對著她的男人說:“傅總,我可以走瞭吧?”
片刻,傅雲深才淡淡出聲:“明天就來凌天設計部報到吧。”
喬嘉樂轉身,走到門口時,忽又折回,她仰起妝容精致的臉龐,說:“別以為一個小小設計師的職位就能讓我為你辦事,我說過的,我做這一切,全是為瞭我姐姐。”說著,她咬緊嘴唇,眸色漸深。
傅雲深沒接腔,隻揮瞭揮手。
喬嘉樂瞪瞭眼他,轉身出去。
屋子裡靜瞭下來,隻有他的手指輕輕叩著椅子邊緣的聲音,一下一下,耐心而有節奏。
過瞭許久,他終於轉身,緩緩移動著輪椅,滑到辦公桌後,輕輕敲瞭下電腦鍵盤,待機的屏幕亮起來,一張照片赫然映入他眼簾。
他看著那張照片,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顧阮阮,這一次,你又將做出什麼決定呢?你還會再次原諒他嗎?
我忽然好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