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時分,我像往常一樣替他磨著墨,經過這十多天的練習,這墨汁無論如何都不會飛濺出來瞭。
他執起筆,思索瞭一下就開始寫瞭起來。
我往前湊瞭湊,隱隱約約看到瞭其中幾個字,不由吃瞭一驚,“你上奏皇上要主動將這個爵位讓於駙馬嗎?”
他點瞭點頭,“這也未嘗不可。”
“是因為公主的關系嗎?”
他在落款處龍飛鳳舞的寫下瞭自己的名字,放下筆,笑瞭笑,“這些,不過都是浮雲而已。我並不在乎。”
“你在乎的是房傢吧,隻要房傢太太平平,就算你失去瞭爵位官位,都是無所謂的吧。”我忽然想起瞭歷史上的確發生過這麼一件事情。
他抬眸望瞭我一眼,“守護房傢是我身為長子的責任。”
平時總見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倒沒想到他還蠻有責任感的……
我笑瞭笑,“你放心吧,我保證你的東西一樣也不會少,房傢也還是太太平平。”
他笑著,“你就這麼肯定?”
我隨手撿瞭一朵飄落進來的桃花,一邊撕著花瓣,一邊念念有詞,“沒事,有事,沒事,有事,沒事……”我捏著那個花蕊,笑道,“看,你一定沒事啊。”
他搖著頭直笑。
“好瞭,早點休息吧,我也要去休息瞭。”我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剛才的那個……是什麼?”他忽然問道。
我轉過頭,朝他眨瞭眨眼,“桃花的眩術啊。”
第二天,一切就和史料上的記載一樣,高陽公主在李世民裡哭訴房遺直對她無禮,讓李世民削瞭他的爵位,讓與房遺愛。但李世民一代明君的名聲可不是空得的,他怎麼會因為女兒的幾句話,就罷免最寵愛的大臣的長子的爵位,所以這件事也就不瞭瞭之瞭,房遺直遞上去的請辭奏折也被壓瞭下來。
這天晚上,房遺直忽然說要帶我去看看夜晚的長安城,雖然有些驚訝,但能出去走走我還是積極響應的,這些日子雖然每天吃香喝辣,但時間一長也未免有些無趣……
在夜風中,京城道路兩旁的樹枝流蘇一樣輕晃, 就像長安城酒肆裡胡姬款擺的腰肢。細密的樹枝濾過些許清淺的月光,疏影橫斜,斑駁陸離,像歲月深處光陰的留白。
長安城裡,依舊是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我挑起瞭牛車簾子的一角,朝外張望著。
“我們這是去哪裡?”
“等會兒你就知道瞭。”他在我身邊輕聲笑道。
牛車裡彌漫著一股清雅的熏香味,讓人有些昏昏欲睡。忽聽得前方的聲音格外嘈雜,格外熱鬧,人頭竄動,熟悉的話語傳入瞭我的耳內。
“好厲害的種花!”
“好精彩的善眩術!”
幾片帶著幽香的花瓣飄進瞭牛車內,我隨手一拈,微微一笑,連忙叫房遺直停瞭車,一跳下車就往那個方向跑,好不容易撥開瞭人群,待看清那表演的人,頓時大喜,高聲喊起瞭他的名字,“安東尼!”
那美麗的異國少年聽見我的聲音,一抬頭,先是驚訝,立刻又笑瞭起來,竟然從口中迸出瞭兩個含糊不清的漢文,“小——隱。”
“天哪,你能說話瞭!”興奮之餘,我早忘瞭這裡是古代,親熱地一把抱住瞭他,還沒抱瞭幾秒鐘,就立刻被人從他身邊拉瞭開來。
一抬頭,原來是房遺直,他的臉色似乎有點怪怪的,好像不怎麼高興的樣子。厄……
我都忘瞭……再怎麼說,我現在的身份也是人傢的小老婆啊,當街抱著別的男人,他自然會覺的沒面子,不爽羅。
“上次找瞭一位長安城的名醫,用針灸紮瞭幾次,他居然能說幾個最簡單的詞瞭,大唐的醫術果然高明。”亞諾也上瞭前來,再次對我道謝。
“太好瞭,太好瞭,很快,他就能說完整的話瞭,”我雀躍地想要伸手去拍拍安東尼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就被人捉住拽瞭回來。
房遺直微微一笑,“既然這樣,那是再好不過,”他溫和親切地望著我,捉著我的手卻在暗暗使勁,“小隱,我們也該走瞭吧。”
“嗯,嗯……亞諾大叔,安東尼,下次再來看……”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拖走瞭。
“這麼著急幹嗎啊,我還想和他們多說幾句呢。”我鬱悶地想甩開他的手。
他松開瞭手,“再晚去,你就看不到那段精彩的胡旋舞瞭。”
“胡旋舞,你要帶我去看胡旋舞?”我立刻來瞭興致。
“走吧。”他持扇一笑,“就在不遠處。”
走瞭沒多少路,他就帶我拐進瞭一傢看起來氣派非凡的酒肆,就在我們挑瞭一個絕好的位置準備坐下時,忽然聽到瞭一個男人的聲音,“這不是房大人嗎?沒想到您也有這份雅興。”
房遺直的眼中掠過瞭一絲不耐,但還是微笑著轉向那個年輕的男人,“原來是李侍郎大人。
那個被叫作李侍郎的男人又望向瞭我,“這位不會是房大人的紅顏知己吧。”
“正是。”房遺直還保持著優雅的笑容。
“不如就和我們一起坐吧,王尚書和張禦史也都在,一起坐更是熱鬧呢。”房遺直聽到這兩個名字,明顯更是不耐。他剛要開口拒絕,隻見酒肆外又走進一位公子,在他走進來的一瞬間,仿佛星辰般耀眼奪目,更是驚起瞭少數幾位女客的低呼。
“王爺,您來瞭。”李侍郎立刻點頭哈腰地上前迎接,
“李大人,為何要約本王在此見面?”李恪的臉上帶著一絲疑惑,忽然無意間看到瞭我,有些驚訝,脫口道,“你也在?”
“王爺,”房遺直也行瞭行禮。
這時隻見那什麼王大人,張大人也湧瞭出來,將李恪迎到瞭座位上,所謂的座位,不過也是席地而坐,在初唐,椅子之類還沒有正式流行起來。
“房大人,那也一起吧。”李恪這樣說,房遺直也不好拒絕,隻能帶著我坐在瞭他們的身邊。
“殿下,這傢酒肆最聞名的就是胡旋舞,這裡的表演是全長安城裡最地道的,這裡的胡姬也是全長安城最美的。”李大人一臉諂媚的介紹著。
我朝表演的位置望去,隻見中央一個類似於舞臺的地方上,鋪著一方小小紅氆氌,琵琶曲的聲音就在此時響瞭起來,酒肆裡一下子安靜下來瞭。
隻見一位身姿曼妙的綠眸胡姬身穿著一襲袖略短的白色唐裳從後面走瞭出來,眉目妖嬈,風姿綽約,果然是傾城傾國,她朝著眾人嫵媚的一笑,站立在那方小小紅氆氌上頓首,凝神,旋舞,衫袖紛飛,好像一朵盛開在輕綃薄霧中的花,輕輕的旋轉……
果然就像白居易的新樂府裡所唱的那樣……
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
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
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幾位大人的贊美之詞沒有停下來過,無非都是她的身材如何是好,眼波如何勾人,要是能在傢裡養個這樣的女人該是多麼美妙……借著酒意,越說越不像話。我非常鄙視的看瞭他們一眼,無意中一抬眸,發現李恪沉靜的面色下似乎也隱隱有些不快,再看看我身邊的房牡丹,持扇微笑,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隨著琵琶音節越來越繁復,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到後來她的整個人就如同籠罩在煙霧之中,連人影都看不清瞭。魔幻一般的舞蹈讓人在一瞬間遺忘瞭性別,遺忘瞭容貌,遺忘瞭門外那喧鬧迷聚的人世。
舞曲結束的時候,幾位大人還在意猶未盡的討論著,那位李大人還湊過頭去,一臉殷勤的問道,“王爺認為這名女子是否上品?如果王爺喜歡……”
李恪將杯子往矮桌上一放,笑意全無,“高超的技藝應該得到敬重,如果隻是用色情之心貪戀舞姬的美貌,而不去關註舞蹈的本身,本王認為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那幾位大人頓時蔫瞭下來,我贊賞的望瞭李恪一眼,朝他點瞭點頭,他也回望瞭我一眼,眼中飄過瞭一絲淡淡的笑意。
“能得到房大人青睞的女子,必定有什麼過人之處吧?”略為年長的禦史大人忽然轉換瞭話題。
哎呀,怎麼又說到我的頭上瞭。
房遺直臉上的表情極為古怪,估計是想起瞭我的“過人之處”吧。
“精於樂器,或是精於詩詞?也讓我們見識一下能讓房大人動心的女子有何能耐?”禦史大人不依不饒。
很是讓人不爽啊……
我眼珠一轉,想起瞭一個很久以前看過的故事,用在這裡再合適不過瞭。
“各位大人,我會講故事啊。”我盡量溫柔的笑。
“當真?那我們真要見識一下。”
“好啊,那我現在就講一個吧。”我用餘光看到房遺直正用扇子很無奈地抵住額頭,不由有些想笑,連忙忍住,道,“是這樣的,話說有一天啊,有侍郎、尚書和禦史三位大人走在路上,看見一隻小狗從三人面前跑過。禦史就借著機會問侍郎:是狼是狗? (侍郎是狗),侍郎一聽,氣呼呼地回答:是狗。”剛說完這句,我就看見李侍郎的臉綠瞭。王尚書和張禦史則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哼哼,別樂,很快就輪到你們瞭。
我接著說道,“於是啊,尚書大人和禦史大人都大笑起來,問道:何以知道是狗?侍郎大人也回瞭一句:看尾毛就知道瞭,下垂是狼,上梳是狗。 (尚書是狗)。”
王尚書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瞭。
我心裡暗暗好笑,嘴上還是沒有停下來,“這侍郎還在那裡不依不饒,他又說:是狼是狗也可以從食性看。狼是肉食,隻吃肉類,可狗就不一樣啦,狗是遇肉吃肉,遇屎吃屎。 (禦史吃屎)”
空氣仿佛凝固起來瞭,三位大人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卻又不好發作。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對我的故事表示贊揚,一時之間,尷尬無比。
李恪的眼底隱隱有笑意,看他似乎也忍得有點辛苦,我剛想去打量一下房遺直,卻隻見他驀的站瞭起來,行瞭行禮,“王爺,各位大人,遺直忽然想起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就此告辭瞭。”說完,他不由分說地一把拉起瞭我,就往外走去。
我被他一路拖到瞭牛車前,心裡倒有點忐忑不安,怎麼說那幾位大人也是他的同僚,這樣被我得罪瞭,他可能生我的氣瞭吧……
“上去。”他低低說瞭一聲。
我剛爬上牛車,他也緊跟著鉆瞭進來,就在我以為他要對我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忽然嘴角一松,哈哈笑瞭起來。
這個,還是我認識的那位牡丹般的貴公子嗎?他怎麼能這樣肆無忌憚的大笑,看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我都懷疑他會不會笑到抽筋……
好半晌,他才順過氣來,“小隱,你有沒有看到那幾位大人的臉色,再不出來,我怕自己忍不住瞭……”
“我還以為你生氣瞭,畢竟對方也是你的同僚……”
“雖然故事有些不雅,”他又笑瞭起來,“不過,這幾位大人,我也一直不喜歡他們,今天看他們這樣被捉弄瞭一番,真是大快人心……”他抬眸凝視著我,“小隱,都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奇怪的故事?”
“那都是……”我剛要回答,牛車卻好像被什麼絆瞭,重重搖晃瞭一下,我的身子頓時失去瞭平衡,不偏不倚的以一個極不雅觀的姿勢栽倒在他的懷裡。
怎麼在他身邊總是出洋相……
我支起瞭身子,抬頭看著他訕訕一笑,正想趕快離開這令人尷尬的懷抱,卻見他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斂去,靜靜地凝視著我的黑眸內似有點點微光,星光浮動,猶如一張巨大無比卻又深不可測的網,無邊無際的輕輕撒下……就在我一剎那的分神時,他那溫暖的唇毫無預兆地覆瞭上來,仿佛羽毛劃過湖面,柔和而寧靜……
當當當!我的心裡可一點也不寧靜,幾乎是在同時,我就像觸瞭電一般猛地跳瞭起來,用力將他推開。他似乎對我的反應頗為吃驚,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空氣中流動著一種怪怪的氣氛……
“你幹什麼啊!”我終於忍受不瞭這種古怪的氣氛先爆發瞭……
他神色復雜的望著我,忽然很無辜地開瞭口,“小隱,你是我的……”
我猛地想起瞭自己的身份,對瞭,我現在不是頂著一個小老婆的名分嘛,怪不得他一點內疚感都沒有,還好像天經地義似的。
明明是我被占瞭便宜啊,怎麼感覺好像反而是我理虧似的……什麼世道啊……
“我是什麼,你想說我隻不過是你的侍妾,隻不過一件別人轉讓的東西,隻不過是個可以讓人隨意玩弄的小老婆!你想怎樣都可以,對不對?”我瞪著他說瞭一大堆,要先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他哭笑不得的用扇子抵住額角,“我不是這個意思啊,小隱,我從沒有把你當作……”
“從沒有把我當作人看嗎!難不成還想用強!”我繼續加強氣勢。
“我怎麼會是那種人……”他放棄瞭和我的對話,很無奈地輕嘆一口氣,終於露出瞭一絲苦惱的表情。
我的心裡湧起瞭一絲小小的得逞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