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在鎮子裡見瞭春樓的紫嫣,一連幾日,薑小乙都未能靜心入定。
她盤膝榻上,『摸』『摸』下巴,盯著面前的玄陰劍。
“奇怪瞭。”
她前去尋找春園真人,老道士正在後院打掃,薑小乙來到他身前,道:“師父可有空閑,徒兒有事想問。”
春園真人道:“刻刻都閑,有什麼事盡管問來。”
薑小乙坐到一旁,講起最近練功的一番感受。
“這一年多一直都很順利,但近一個月來,徒兒行功屢屢阻塞,難以精進,徒兒並未偷懶,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春園真人瞥她一眼。
“還能是何原因,德行不足,機緣難到。”
薑小乙:“難道是徒兒好事做少瞭?”
老道:“少太多瞭。”
薑小乙頓時嚴肅起來。
“那該怎麼辦?”
“怎麼辦?”老道風涼道,“做得少就接著做,修道無有捷徑可言。”
薑小乙不住點頭,心裡盤算著明後天再去鎮子裡轉轉,看看哪傢需要驅鬼鎮宅。還沒想多一會,春園真人忽然道:“你下山吧,離開閩州。”
薑小乙一愣。
“離開閩州?師父要徒兒去哪?”
春園真人:“愛去哪就去哪。”
“師父是想讓徒兒再入江湖?”
春園真人甩瞭甩手中的掃帚。
“閉門造車不可取,既然功夫不到,就去切身歷練吧。”
薑小乙呆呆站瞭好久,覺著老道士趕人趕得太過倉促,她心有不舍,不禁又道:“師父再說點什麼吧,徒兒這一走不知又要多久呢。”
春園真人回過頭,微微一嘆,勾勾手指。
薑小乙上前,老道手並劍指,點在她的眉心。
“你靈識圓滿之後,失瞭一門胎化易形的本領,這原是得失所在的正常事理,但你我相識一場,你於為師向來恭敬尊重,半生處世也不曾辱沒師門,我便將這本事重新回贈於你,以表師徒之情吧。”
日後,薑小乙離開小琴山。
薑小乙隱約記得自己上次下山,還有個“賺錢”的目標在,可現下她對金銀的欲望也沒那麼深瞭,真正的漫無目的,隨走隨行。
在閩州西邊的培州,她救下一夥被打劫的和尚,護送們到山間一座小廟中。
由於永祥帝時期佛過於盛行,不少坑蒙拐騙之徒混入其中,民眾大受其害,所以新帝登基以來,民間大為逆反,抓僧拆廟,許多佛門弟子都躲進瞭深山,苦苦堅持。
薑小乙將這幾個和尚送回去,廟裡方丈千恩萬謝,將傷員接入寺中救治。
小廟供奉文殊菩薩,殿外貼著一副對聯,薑小乙駐足觀閱。
上聯:“見瞭便做,做瞭便放下,瞭瞭有何不瞭;”
下聯:“慧生於覺,覺生於自在,生生還是無生。”
薑小乙咧嘴一笑,道:“說得真好。”
離開廟宇,清涼山風徐徐吹來,林間鳥兒嘰嘰喳喳,薑小乙四下環顧,心境疏朗。
她朝角落揚揚下巴,被抓的劫匪頭子四肢捆綁,倒在樹叢旁,顫聲道:“仙姑饒命,仙姑饒命啊!”
薑小乙問他:“你老實交代,犯過多少罪過?”
匪頭苦著臉。
“小的真的是剛上道,這才做瞭一票就被仙姑給逮瞭!”
“真的?”
“千真萬確!”匪頭慘兮兮道,“新朝肅整,各地官員為討好新皇帝,一個個都拼瞭老命,劫道的都沒活路啦!”
薑小乙努努嘴,這一路上的確少見匪徒,她琢磨道:“我這趟下山可是要懲『奸』除惡,積善行德的,山匪都沒瞭,我到哪去抓惡人呢。”
匪頭一聽她這話,立馬道:“有一個地方!匪徒紮堆,前朝拿不下來,新朝也拿不下!”
薑小乙:“何處?”
“撫州呀!”提及此處,小匪頭滿目向往,“我是湊不齊路費,湊齊瞭我也想去瞧瞧能跟朝廷抗衡的‘匪都’究竟是什麼樣!”
薑小乙睨他一眼。
“你去瞭想幹嘛?”
匪頭幹笑:“不幹嘛,就是看熱鬧而已。不過仙姑,你要是真想抓壞人,排得上號的現在都在撫州瞭,那地方邪門,前朝的楊亥厲不厲害?照樣拿他們沒辦法。”
薑小乙稍加索,對小匪頭道:“今日未鬧出人命,我就不送你去見官瞭,打斷你一條手臂,以作懲戒。”
一聲慘叫後,薑小乙解開繩子,放走瞭匪頭。
當晚,薑小乙夜宿小廟。
深夜未眠,薑小乙披衣起夜,站在門口。
“……骨頭要挑硬的啃,就去撫州瞭。”她決定道。
她餘光瞧見什麼,抬起頭,隻見天邊一道流星,由南向北,劃過夜空。
千裡之外的另一座深山內,半山腰處,正在進行一場葬禮。
靈堂搭得簡陋無比,陰風一吹,木板嘎吱嘎吱『亂』響。
門口跪著七八個人,看著年紀都不大,披麻戴孝,滿臉悲痛。
打頭的一個瞧著隻有十七八歲,身材瘦小文弱,梗脖彎腰,鬼哭狼嚎。
“少爺——!你死得好慘吶!要我說就不該來這鬼地方,你也不會年紀輕輕就命喪黃泉呀!”
路口有個體格健壯的山匪,聞言哈哈一笑。
“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還敢怪爺們的地方不行?”
後面的人壓低聲音:“明書,你小聲點,都被人聽見瞭!”
這位叫明書的年輕人甩瞭一把鼻涕,扯著嗓子吼:“聽見又能怎樣!鬼地方就是鬼地方!哎喲!若早知今日,咱們何苦來此,何苦來此啊!悔死我瞭!我的少爺欸——!”
那山匪不耐道:“容你們在這辦喪事已是寨主仁慈,休得拖拉!”
明書瞪眼:“什麼仁慈?我們明明交瞭百兩銀子,連口棺材也不給,這叫仁慈?!你們簡直就是土匪!”
那人哈哈大笑。
“不然你以為爺們是什麼?”
笑過之後,拔出刀子:“再廢話一刀剁瞭你們!快把人燒瞭,滾出狼頭寨!”
眾人被震懾,明書更咽兩聲,道:“長三,跟我過來。”
兩人去靈堂抬出屍首。
能看出這位“少爺”生前沒少遭罪,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沒幾處好地方,臉腫得厲害,瞧不出具體模樣,隻能勉強看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紀。
們將屍首放到柴火堆上,點火點瞭半天也沒著,山匪罵罵咧咧走來,把人推開,自己低頭鼓搗瞭片刻,燒起兩張紙。
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腕,山匪罵道:“滾開點!”
沒人回應,手還被拉著,山匪抬頭:“讓你們——”驚訝發現,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瞪著眼睛看著身後。
那目光太過驚悚,看得汗『毛』豎立。
“……怎麼瞭?”
這手是誰的?山匪緩緩扭頭……柴火上的屍首,已半身俯下火架,冰涼的手掌拉著的手腕,披散的發間,是『迷』離的雙目。
山匪臉『色』慘白,兩腿一顫,坐到地方,慘叫一聲。“鬼、鬼啊!有鬼啊!”腳下連踹幾步,轉身跑掉。剩下那七八個人,嚇得抱在一團哭瞭起來。還是明書膽子大一些,抻著脖子問:“少、少爺……是你嗎少爺?你沒死嗎?”
沒人回應,那人摔到地上,看著被山匪丟在一旁的微弱的火苗,再次閉上瞭眼睛……
有瞭目標後,薑小乙一路順利,於九月初抵達撫州。
她從西南方向進入撫州,路上穿越瞭洄州,此地杳無人煙。她原以為進瞭撫州人會更少,結卻大出所料,撫州百姓眾多,山腳下面的城鎮甚至比閩州還熱鬧。
薑小乙為方便行事,進城前換瞭一番面貌,偽裝成準備投奔山寨的流寇。她向城裡打聽山寨如何走,居民爽快地告訴瞭她。
“從北門出去,一直往前走就能進山瞭。”
薑小乙牽著馬離開北門,走瞭大概二十裡,驚見一片廣袤無垠的紅海灘,煙波浩渺的蘆葦『蕩』內,千萬飛鳥起起落落,雄偉波瀾。
她喃喃道:“這地方可真美啊……”
又走瞭半個多時辰,她進瞭山,順著小道一路向上,半山腰處有一茶棚。時值正午,太陽晃得厲害,薑小乙要瞭一壺茶,略作歇息。
整個茶棚就她一個客人,店傢無聊,竟與她閑聊起來。
“小兄弟一個人來的?”
“是。”
“來幹嘛的?”
薑小乙心中警惕,但笑不語。
店傢樂道:“不用如此緊張,走到這的,基本都是投奔山寨的,誰不知道呀。”
薑小乙道:“哦?來投奔之人多嗎?”
“多瞭去瞭。”店傢道,“天天都有,背靠大樹好乘涼嘛。”
薑小乙抱拳道:“小弟初來乍到,對此地不甚瞭解,可否請閣下多說幾句。”
“你一個匪寇,怎麼說話文鄒鄒的。”店傢倚在桌旁嗑瓜子。“山裡面十幾個寨子呢,你想拜哪個山頭啊?”
“當然是最大的山頭。”
“喲,六爺的佛面可不是一般人能見得著的,有些寨子也不收外人。所有寨子裡門檻最低的是狼頭寨,寨主什麼人都見,但你功夫得過硬,否則容易被打死,哈哈!”
薑小乙好奇道:“……什麼人都見,就不怕混進來細作嗎?”
店傢笑道:“小兄弟,此地被稱為‘匪都’已有近六十年光景,期間別說細作,十幾萬大軍放火燒山都有好幾次瞭,又能怎樣呢?”
說話期間,外面山路上走下來一群人,前面一人磕磕絆絆,搖搖欲墜,身後七八個人追著喊:“少爺!少爺!傷還沒好,你不能下地啊!”
那人倒在路旁,明書一路跑來,將人扶起。
“少爺!”
面無血『色』,望向山坡外,幹裂的嘴唇輕開輕合。
明書湊近瞭,隱隱聽到“天京”二字,喪著臉道:“哪來的天京呀!少爺,你是『迷』糊瞭吧,改朝換代已經一年多瞭,那已變成雍安城瞭!”
那人眼瞼微抖,環顧四周,眼神之中充滿瞭『迷』離與困『惑』。明書哭道:“少爺你到底怎麼瞭,你不認識明書瞭?”
的目光何止是不認識,像連這世間都不認得瞭一樣。
“你們在幹嘛?”
明書扭頭,一名身穿粗佈短打的年輕男子站在後面,正好奇地看著們。
明書道:“我傢少爺得瞭失心瘋啦!”
薑小乙看著懷裡扶著的人,蓬頭垢面,渾身是傷。她瞧著這群人怪可憐的,提著那“少爺”進到茶棚,道:“店傢,來點好酒好菜,你們都歇歇腳吧。”
店傢好笑道:“你到底是不是匪,怎還做起善事瞭?”
薑小乙:“要去拜山瞭,積點陰德,謀謀福氣。”
明書聽見,忙問:“你要去拜山頭?去哪裡拜?”
薑小乙:“狼頭寨。”
“哎呀呀!”明書連連擺手,“你可千萬別去!那地方不講理的,什麼都不說,上來就打人,我們少爺就被活活打死瞭!”
薑小乙指著那傷患。
“被打死瞭?那他是人是鬼呀?”
明書:“這……”
難以解答。
聽著們的話,也想發出同樣的疑問——究竟是人是鬼?
問不出口,說不出話來。
看著自己的手掌,這是書生的手,修長消瘦,細膩斯文。
身邊眾人說得起勁,可他總覺得像隔著一層紗,模模糊糊。自打睜眼的一刻,便覺得自己漂浮在塵世間,看一切都是昏花的,聽一切都是朦朧的。
“哈哈!我不信。”
有人在笑。
“我的身手跟你們這文弱少爺可不一樣,我絕不會被打死的,少『操』閑心瞭!”
這人全不把外人的勸解放在心上。
那笑聲實在太過爽朗瞭,終於抬起頭。
那人坐在他前面,發髻高紮。
近在咫尺,棚外日光照耀,瞧見瞭耳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