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瀾裡浮萍(八)

楊婉走後,鄧瑛獨自走回司禮監。

正堂後面正用早飯,鄭月嘉和胡襄坐何怡賢的兩旁,另外兩個年輕的內侍一左一右地站在何怡賢身後,小心地伺候著。

司禮監的飯食和其他地方不一樣,是在後頭搭灶另做的,米肉有定量,一般是緊著幾位有體面的人吃好,底下地人再分他們吃剩下的,鄧瑛升瞭秉筆,兼督東廠以後,司禮監的灶上也把他算瞭進去,但是他近一段時間一直在東緝事廠衙門,所以灶上會做人的小太監,就把飯食拿給瞭李魚。

今日倒是鄧瑛第一次在司禮監用飯。

何怡賢看他走進來,並沒有說什麼,不緊不慢地喝完一碗粥,將碗放下,邊上的小內侍忙捧起來到下頭去添。

何怡賢這看瞭一眼鄧瑛,隨口問道:“做瞭他的嗎?”

灶上的內侍忙應道: “做瞭做瞭。”

何怡賢接過添過的粥碗,“那就給碗筷。”

內侍遞上碗筷,鄧瑛頷首接過,鄭月嘉看他沒有坐處,便擱筷站起身。

“老祖宗,我去候著票擬。”

“坐著。”

何怡賢夾瞭一塊醃黃瓜,“這才什麼時辰,你就慌瞭。”

“是……”

鄭月嘉不得已復坐下。

胡襄冷笑瞭一聲,“鄭月嘉,你這是見瞭風要轉舵瞭呀。”

何怡賢忽然用筷敲瞭敲桌面,“胡襄,這莽性上吃得虧還不多嗎?”

胡襄忙站起身,“是,老祖宗。”

何怡賢不耐道:

“坐吧,一頓飯,從他進來就吃得不安生。”

他說完,端著碗看向鄧瑛,“本該讓你捧著跪到外面去吃的,但今日這雪風大,怕你身子不好,吹不得,就站這兒吃吧,吃完瞭,跟我去養心殿上值。”

鄧瑛垂頭,“謝老祖宗。”

“別拿捏這種語氣,我聽不得。你如今是調教不得的人,但司禮監的規矩,一直都是過不瞭我的眼,就站不到陛下跟前去,你壞瞭整個司禮監的規矩,現在想找補,也來不及瞭。”

鄧瑛沒有再說話,站在雪簾子前慢慢地喝完瞭碗裡的粥。

何怡賢放下瞭筷子,鄭月嘉和胡襄也都跟著放瞭筷,小太監們撤掉桌上剩下的飯食,拿出去給底下人分去瞭。不多時,又重新沏瞭熱茶上來。

何怡賢隨口問道:“今日票擬先不忙遞到養心殿去,咱們得和陛下議一議昨日留中的那兩個折子。哪兩個來著。”

鄭月嘉道:“昨日陛下留中瞭禦史黃然和戶部給事中趙安德的折子,都是請立太子的。算上三日前的六本,和五日前的十二本,陛下一共留中二十本。今日必要議定發還。”

何怡賢喝瞭一口茶,抬頭對鄧瑛道:“你是怎麼看的。”

鄧瑛應道:“此時議立儲,的確為時過早,這二十本是可以駁的。”

何怡賢道:“現在駁倒是簡單,就怕婕妤生產之後,這股歪風,它就愣是壓不下去瞭。”

他將說完,雪簾子便被風撩起一層,一道耀眼的晨光透瞭進來,何怡賢抬袖擋住眼睛,“什麼時辰瞭。”

外頭的內侍在門口回道:“老祖宗,辰時瞭,內閣的大人們都進來上值瞭。”

“成。陛下現在什麼地方。”

“陛下在皇後娘娘那兒問疾去瞭。”

何怡賢點瞭點頭,站起身,“咱們也去正堂裡坐吧。”

——

司禮監的正堂隻有一間,內設四張條桌,伺候筆墨紙硯。

前朝最初設立司禮監的目的,隻是為瞭讓太監們幫助皇帝整理內閣遞進來的票擬,並伺候皇帝批紅,絕對不允許他們參與到政務中來。為此,太祖皇帝還曾立下鐵牌,禁止太監參政。

但到瞭貞寧年間,朝廷的事務越來越繁雜,貞寧帝在當太子的時候被文華殿嚴苛的規矩管得七葷八素的,登基之後對政務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一年到頭,隻把財政上的事務抓在手中,以共他和宗族肆意揮霍享樂。

鄧頤趁此與司禮監相互勾結,默認司禮監太監替皇帝行朱批大權。

貞寧帝發覺,像何怡賢這樣的人,是實心實意兒地在為他著想,自己抓大放小,仍然可以做到耳清目明,於是,太祖皇帝的鐵牌慢慢地就蒙灰瞭。

此時內閣的票擬還沒有遞進來,尚在閑散的時候,何怡賢示意幾個秉筆太監都坐下,見鄧瑛仍然站著,便道:“這是願意受我教養的意思?”

“是。”

何怡賢笑瞭一聲,“行,那就站著吧,總之你大多時候在廠衙那邊,這裡你就自便吧。”

他說完,看向胡襄閑問瞭一句:“聽說延禧宮的要得東西多啊。”

胡襄應道:“不能說是要的東西多,是陛下賞賜的多,您知道,蔣婕妤的出身並不算好,傢在浙江就隻有那麼巴掌大的一塊田,陛下抬舉他們傢,已經許諾,若婕妤誕下皇子,蔣傢就要封侯,這一筆厚賞,如今可不好挪啊。”

何怡賢道:“急什麼,蔣婕妤年初生產,等開春瞭,跟戶部提嘛。”

胡襄搖瞭搖頭,“那戶部的楊倫一門心思想要在南方推行新政,能聽這話嘛。”

何怡賢笑道:“你的話他是不會聽的,但鄧秉筆的話,他未必不會聽。”

說完,也沒讓鄧瑛應話,轉頭繼續說道:“雖然朝廷上都在奏請立皇長子為太子,但我們不能厚此薄彼,這延禧宮如今金貴,她要什麼,缺什麼,叫二十四局不能省。”

“二十四局的那些人都懂事得很,眼見陛下責罰瞭寧妃,不就都捧延禧宮去瞭嘛。”

“責罰寧妃?”

何怡賢掐瞭掐虎口,“什麼時候的事兒。”

胡襄道:“喲,您老前兩日在外頭修養,兒子忘瞭跟您說,前兩日,陛下在養心殿責罰瞭寧娘娘,這事兒,不知怎麼的傳得六宮都知道瞭。”

何怡賢笑著點頭,“那朝廷上還辯什麼呢?”

胡襄也笑瞭,“誰說不是呢。”

鄧瑛靜靜地聽完這一番對話,抬頭見鄭月嘉掐著茶杯,指節發白,便輕輕咳瞭一聲。

鄭月嘉雖然回過神來,卻險些跌瞭茶杯。

幾個人一閑說,時辰就打發得飛快,過瞭午時,內閣的票擬遞瞭進來。

何怡賢翻瞭前面幾本,抬手讓鄧瑛過來,“你看著批吧。”

鄧瑛珍重地接過,立在靠窗的一張條桌上,翻開奏本。

最面上的一本是禦史黃然寫的,內容仍然是請立太子。

這個人是貞寧二年的探花郎,字斟字酌,文采斐然。

鄧瑛挽起袖子,取筆沾朱砂,心下悵然。

年輕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終會成為百姓上書,為天下諫言的人,錦繡文章四海相傳,交遊遍京城,但是如今,他卻成瞭讀奏疏文章的人,盡管手中仍然有筆,每寫一個字,卻都是鐵牌下的一道罪行。

落筆時,他忽然想起寧妃問他的那個問題,“如果人知道自己的結局,會怎麼活。”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結局呢?

其實是知道的,隻是他不想告訴楊婉,害怕她承受不起,他自己也還在內化的那一份絕望。

——

時至酉時,鄧瑛從司禮監走出來,又順路去瞭一道廠衙,再回護城河直房的時候,天已經黑透。李魚把飯食端到他屋內,放在桌上,就著衣裳擦瞭擦手,“我又熱瞭一遍,你趁熱吃啊。”

鄧瑛脫下身上的官服,披瞭一件青灰色的袍子,隨手點上燈,拿鑰匙打開床邊的櫃子,取出從禦藥局拿回來的藥。

李魚看著他的舉動,不解道:“你做什麼啊,飯都不吃啊。”

鄧瑛看瞭看桌上的飯菜,沖李魚笑笑,“你吃瞭吧。”

李魚吞瞭一口口水,“真的啊。”

鄧瑛站直身,“嗯,婉婉說你在長身體。”

李魚眉頭暗挑。

“婉婉?誰啊?”

鄧瑛一怔,忙咳瞭一聲,“哦,楊女使。”

李魚道:“我姐姐從來不準陳掌印叫她的小名的,你可真夠大膽啊。”

鄧瑛竟然不自覺地點瞭點頭,“是啊,我不該這樣叫她,你不要告訴她。”

李魚道:“要我說,你還是要小心點,楊婉這姑娘比我姐姐還厲害,真的夠硬氣。”

他說完扒拉瞭一口肉菜,接著說道“今日我從延禧宮門口過,看著可解氣瞭,宮正司的陳宮正,帶瞭好些人去,把那些個眼睛長在天上的奴婢好一通打。打完瞭還叫他們去給寧娘娘請罪。我後來聽我姐姐說,楊婉把那些爛嘴的人扭到瞭皇後娘娘面前,巧瞭,今兒陛下也在皇後娘娘那兒用午膳,歇瞭還沒走呢,聽瞭楊婉的那番話,竟沒護著蔣婕妤,當即就叫宮正司拿人瞭。”

鄧瑛問道:“她說的什麼?”

李魚塞瞭一嘴的飯菜,含糊道:“你自己去問她啊,不過,可能要等幾日瞭,我姐姐說,雖然皇帝責瞭延禧宮,但薑尚儀也對楊婉發瞭火,這會兒指不定是在哪兒關著呢。”

鄧瑛沒再往下問。

李魚放下筷子道:“對瞭,你拿藥幹什麼啊。”

“哦,這是煮水來泡腳傷的。”

他說完攏緊袍子往門外走,“我先去煮,你一會兒幫我把門帶上。”

李魚站起身,“你又自己做這些燒水端盆的事兒,司禮監給瞭你幾個閹童來服侍你,你又不要,幹脆,你讓我服侍你吧,跟著你,說不定哪天也能發達呢。”

鄧瑛笑瞭笑,沒有回應他。

等他煮好瞭藥水回來,李魚已經收拾好桌椅碗筷去瞭。

屋子裡的炭是燒上瞭,但還是有些冷,

鄧瑛將炭盆攏到身邊,脫下鞋襪坐在榻邊,挽起褲腿。

雖說傷到瞭根本,並沒有辦法完全治愈,但是自從聽瞭楊婉的話用藥來溫泡,到真不像從前那麼疼瞭。

他直起身,隨手拿起床上的一本書,看瞭不到兩頁,忽聽李魚在外面說道:“喂,你怎麼瘸瞭。”

接著便是楊婉刻意壓低的聲音:“噓……你能不能不要那麼大聲。”

“你你……偷偷摸摸幹嘛呢。”

“我給他送吃的,順便偷藥啊,我將看他出去瞭,才回去拿吃的的,他……還沒回來吧?”

《觀鶴筆記(觀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