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在某個特定圈的人群中,一定要有一個人擔任愛哭包、被所有人哄著、捧著的角色的話——
在衛枝的圈子裡,此角色的擔當人是衛枝。
在單崇的圈子裡,在衛枝出現之前,此角色的擔當人是單善。
單善是個奇怪的人。
從小時候開始,她就是個被路過的大狗看一眼也會嚇到嚎啕大哭的狠角色,從小到大,把她弄哭過得生物包括不限於會飛的蟑螂,會叫的知瞭,鄰居傢的阿拉斯加,小區裡懷孕看似無傢可歸的流浪貓——
單傢媽媽總是笑瞇瞇地對別人說,不是嬌生慣養的問題,怎麼養的單崇就怎麼養的單善,吃一樣的奶粉和一樣的米,兄妹二人養出瞭南轅北轍的性格。
單善就是眼淚裡泡著長大的小公主。
吹著鼻涕泡的時候就懂怎麼用眼淚哄哥哥手上的最後一顆奶糖。
從小的時候單崇曾經懷疑這個妹妹可能是跟隔壁床的抱錯瞭——
至於長得像的問題,初中生物有教,根據生物的共同性,科學證明,哪怕是一條狗養瞭幾年,都會和主人長得很像的。
這份疑慮一直持續帶到兄妹二人在剛開始學加減乘除的時候,他們一個穿上冰鞋,一個穿上雪板,紛紛投身於冰雪事業。
單崇記憶中,那是個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天。
剛加入省隊的他每天都要訓練到很晚回,這天他饑寒交迫中好不容易扛著暴雪歸傢,打開傢門等著他的不是站在廚房做飯的父母和同樣訓練完歸傢趴在茶幾上寫作業的妹妹……
傢裡空無一人。
灶臺上有做瞭一半的燉菜,爐灶還熱乎著,燉菜裡的土豆還很生。
單崇從鄰居的嘴巴裡得知妹妹訓練事故,現在傢裡人都已經在醫院,走的時候很匆忙,隻來得及讓鄰居通知他一聲。
趕到醫院,站在走廊的另一頭,單崇正巧看見急診科手術室外醫生嘆著氣與父母搖頭,說什麼“先談保命”之類的關鍵字……
其實具體那天到底發生瞭什麼單崇也不清楚,他隻記得手術室的燈亮瞭很久,原本說五六個小時的手術做瞭將近十個小時,妹妹從手術室推出來,護士高聲吆喝著“單善的傢屬在嗎”。
護士的聲音中氣十足,驚醒瞭守在手術室外昏昏欲睡的他。
單善再次出現。
早上出門時候還活蹦亂跳的妹妹躺在病床上,面白如紙,下半身左腿膝蓋以下,右腿大腿往下,白色病床床單覆蓋的地方都不詳地塌陷,本該是兩條腿處空空如也。
單善已經從麻醉裡醒瞭過來,看著圍在周圍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她沒有掉一滴眼淚,而是在單崇伸手過去撫過她臉蛋時,伸腦袋蹭瞭蹭。
“沒事,哥哥,我已經不疼啦。”
這一天,單崇過去十幾年的疑慮被打破瞭。
單善果然是他妹,親生的,沒抱錯。
因為她很堅強。
堅強得或許比單傢任何一個人都值得敬佩,面對毀掉的雙腿,毀掉的她所熱愛的花滑,毀掉的人生,她沒有掉一滴眼淚。
後來她還是,為瞭蟑螂大呼小叫,為瞭一顆糖或者一塊巧克力嚶嚶嚶嚶,但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生活,也沒有抱怨過命運。
剛開始,大傢會刻意地避開關於花滑或者是學校的一切。
隻到某一天,沒來得及換臺的電視裡播放著花滑相關的新聞,坐在輪椅上的小姑娘笑瞭笑,說就看看唄——
沒什麼瞭不起的強大心臟,也沒有什麼值得講的勵志故事,一切顯得是渾然天成般自然的頓悟,某天某刻突然醒悟,生命中好像也有比忙著自暴自棄更重要的事。
而單善,隻是比普通人更早幾年懂得這個道理。
有時候單崇他們都快忘記瞭,單善其實還是那個愛哭包。
隻是她很少再為自己的事情掉眼淚。
她學會想哭的話,就躲起來哭。
誰也不知道——
單崇從大跳臺摔下來那次,她木著臉抱著泣不成聲的母親在手術室前守瞭一個白天,回傢洗瞭臉,瑟瑟發抖地縮在床鋪角落裡啪嗒啪嗒掉眼淚掉到第二天太陽升起;
單崇宣佈退役的那天,她依然吃飯喝水睡覺,甚至勸哥哥要想開點沒有什麼比健康活著更重要啦……然後回到房間,她覺得自己像是回到瞭很多年前知曉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冰面的那一刻,她把那一年沒來得及流的眼淚全部還瞭回來;
單崇重返大跳臺把視頻發短視頻的那天,她哭;
給單崇打電話告訴他媽媽還是不同意,掛瞭電話,她又哭……
今天,看到哥哥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對復出的渴望,看到哥哥為瞭維護傢人頂著記者與所有不明真相的人們的非議,悶不吭聲。
她又不爭氣地掉眼淚,愧疚,自責,自我厭煩等一系列的負面情緒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如果幾年前的那一天訓練,她能夠再小心一點;
如果那一天的她沒有去參加訓練;
如果那冰刀沒有從她的腿上劃過;
如果她的傷口沒有感染……
如果不是她。
悶在被窩裡,單善的眼淚打濕瞭枕頭。
哭到昏天暗地。
就好像千裡之外,站在聚光燈下,被記者質疑、盤問、有苦不能言的人不是單崇,而是她單善——
真是這樣就好瞭。
她寧願這樣。
眼淚像是開瞭閘,決堤,她絲毫不畏懼某一天她可能就這樣把自己的眼睛直接哭成半瞎,其實那也無所謂……
畢竟除瞭這她能做什麼呢?
她什麼也做不瞭。
甚至不敢發信息說,哥哥,如果你下定決心重返單板滑雪大跳臺,雖然表面我也很反對,但實際上,我覺得那真是太好瞭。
房間的溫度始終沒有變化,冰冷的寒夜裡單善的腦袋浸泡在眼淚中逐漸發昏……直到窗戶被什麼東西打瞭下,發出“啪”地一聲。
臉埋在枕頭裡的人最開始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瞭問題。
她沉默地把臉從枕頭上拿起來,揉瞭揉通紅的眼睛,轉頭看自己房間的窗戶,沒過一會兒,又是一個雪球,“啪”地一下砸在她窗戶上。
這一下挺狠,直接給她窗戶砸出個裂痕。
單善:“……”
抬手擦瞭把眼淚,抓過紙巾擦瞭擦哭出來的、不怎麼斯文的鼻涕,她簡單地把自己挪到瞭輪椅上,往窗戶邊靠瞭靠——
單善的房間窗戶也是經過改造的,她坐在輪椅上,一眼就可以看見窗外與樓下。
沈陽近些年也不太愛下那種鵝毛大雪大雪瞭,前些天好不容易下瞭場大雪,於是外面的寒天凍地裡,她看見鄰居傢小學五年級的兔崽子站在樓下,叉著腰,仰著臉望著她。
單善推開瞭窗戶,問他:“幹嘛你?”
嗓子還帶著剛哭過的沙啞。
鄰居傢的兔崽子手揣那,像個虎逼大老爺們,盯著二樓探出個頭來的年輕女孩,理直氣壯:“沒事,哥讓我來看你一眼,看你是不是真的哭瞭。”
裹著冰雪氣息的風迎面吹來,吹的單善眼淚未幹的臉迅速幹澀,鹽分敷著生疼,她抬起手捂住臉:“哪個哥?”
兔崽子:“還有誰?”
單善:“單崇?”
兔崽子:“崇哥雖然不怎麼平易近人,但是他不會像土匪似的威脅一個小學生,威脅他假如不幫忙辦事過年等他回來就上別人傢裡告狀小學生也會用零用錢沖遊戲。”
單善:“……”
單善:“你鐸哥嗎?”
兔崽子在黑夜中翻瞭個誰也看不清楚的白眼,幹巴巴地說:“他說,如果你沒哭,就讓你沒事別神神叨叨的,如果你哭瞭,就轉告你,‘屁大點事,哭個屁啊‘。”
單善:“……”
單善:“哦。”
兔崽子安靜瞭三秒。
兔崽子又扯著嗓子問:“你倆談戀愛瞭嗎?”
單善:“啊?”
兔崽子:“……這個是我問的。”
單善隨手抓過瞭窗戶邊放著的一卷卷筒紙扔瞭下去,“啪”地一下正好砸著樓下小學生的臉,聽他“哎呀”一聲卷筒紙彈開落地,她重重地關上瞭窗戶。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瞭下來。
單善不哭瞭。
抬起手揉瞭揉被凍僵的臉,她剛想搖著輪椅去浴室洗把臉,之前扔床上的手機又響瞭——
她伸頭看瞭眼。
哦。
不是土匪。
是親哥。
深呼吸一口氣,她拿起手機,粗著嗓子毫無溫情地說:“幹什麼?”
電話那邊沉默瞭三秒。
大概是在考慮究竟是先直奔主題溫情發問她是不是哭瞭,又或者,問她對“打電話來的人是親哥哥”這件事有何不滿。
……
崇禮第二天是陰天。
烏雲黑壓壓地壓在天空。
昨晚睡前因為怕暖氣太大幹到流鼻血,所以窗戶開瞭一條縫,一大早衛枝睜開眼,臉拿出被窩時,直接被從窗外迎面吹來的一陣寒風凍得大腦放空瞭三秒……
看瞭看窗外,她就覺得今天大幾率會下雨。
床上閉著眼翻瞭個身,明明暖氣依然很足她卻覺得越睡越冷,考慮再三,她又翻瞭個身,無聲地望著隔壁床鋪——
隔壁床上,男人睡得很安穩。
衛枝幹脆一鼓作氣掀開被窩,坐起來,床都沒下,腿一邁從這張床蹦躂到另外一張床——
床墊彈動。
另外張床上,男人感受帶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發生瞭什麼,被子已經被掀開瞭一邊——
伴隨著冷空氣鉆入的,還有個人。
身上穿著吊帶睡裙,皮膚比全脂牛乳還白嫩的小姑娘鉆進他的被窩,剛在外面凍得有點兒冷的手臂纏繞上來抱住他的腰。
她“唔”瞭一聲。
剛才在被窩外挺冷,這會兒猛地鉆入男人溫暖的懷抱,她幸福點滿地打瞭個激靈,臉埋進他的懷裡。
剛動瞭下,就被他一把摁住瞭,男人還沒完全清醒,就是勉強睜開眼看瞭她一眼,說:“能不能放過我?”
其實也不是想抱怨。
就是古人有句話,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這大清早的,本來就是易沖動時間,懷裡抱著這麼一團又什麼都做不瞭……
昨晚倒是做瞭點什麼,隻是半路被打斷瞭。
小姑娘的同情心好像也隻有一瞬間,等他給單善打完電話,得到妹妹不太熱情的回應,掛瞭電話,發現女朋友也變得不太熱情。
單崇覺得人類果然不能相信科學迷信,算命說的話哪能當真,三十歲前他能從魔法師職位離崗就已經想要燒起高香。
單崇閉著眼,心中的嘀咕很多。
這時候阿宅大大的手順著他的腰往下滑。
碰到什麼時候男人“嘶”瞭聲猛地睜開眼,就看見趴在他懷裡的人一臉探究精神:“都說早上會比較精神,是真的啊?”
她的指尖彈鋼琴似的從他精神的地方認真探究過。
三秒後,她的手被他黑著臉拉出被窩外面——細得要命的手腕,男人一隻大手就能握住倆,合攏瞭固定住,她掙都掙不開,像條案板上的魚似的拼命掙著。
“再動一下我就不管瞭,今天本壘,下午打證,明天醫院準生證,”單崇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衛枝不動瞭。
腦袋一歪從枕頭上滑落下來,她黑漆漆的圓眼望著他:“過去二十幾年都是理論知識帶領讀者向前,好不容易有男朋友瞭,我研究下不行嗎?”
單崇想瞭想,問:“你們女人對這事兒都收放自如的嗎?”
衛枝:“對。”
單崇信她個鬼,科研精神這事兒誰沒有呢,把小姑娘摁住瞭,她掙紮也不管,手探進被窩裡。
過瞭一會兒,在她紅著眼咬他胳膊的時候,男人的手重新拿出來,一臉嗤之以鼻地坐起來,用濕漉漉的指尖拍拍她的臉,抽身,先去洗澡。
剩衛枝,臉紅鼻子紅唇瓣也紅,裹著被子毛毛蟲似的蜷縮在滿滿是男人身上氣息的被窩裡,狠狠地皺著眉,琢磨怎麼扳回來一層。
單崇洗完出來,把小姑娘從被窩裡剝出來,抱著她去,將懶成一團的她放在浴缸邊,甚至親手給她開瞭熱水。
等衛枝從衛生間洗完臉走出來,倚靠在窗邊的男人懶洋洋地扒著一顆橘子,說:“下雨瞭。”
通常情況下,山頂雪場雪具大廳門口下凍雨,那山上大概率是在下雪。
滑雪的人們多少有點特殊愛好,他們普遍認為當天上陰沉沉地在下小雪時,帶上滑雪板上山滑一趟,大概就是這整個冬天最快樂的瞬間……
“背刺他們在山上等我,你去不?”
單崇垂眼,把一片橘子塞進小姑娘嘴巴裡。
她踮起腳咬過橘子。
換瞭平常大概就是咬著橘瓣翹起來的尖尖把食物拖走。
但是她貝齒咬到瞭他的指尖,輕輕咬瞭一口又好像發現自己咬錯瞭東西似的,牙關松開,柔軟的舌尖像是安撫似的掃過他的指尖剛才被咬的地方。
她把橘瓣叼走。
眼瞇起來,沖著他笑。
“幹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問。
衛枝低頭看瞭一眼。
“看什麼?”
他繼續面無表情地問。
衛枝想瞭想,問他,昨晚沒做完的事,要不要繼續試試,後來被戴鐸和單善的各種電話一攪合,好像都沒出來,這樣是不是對身體不太好?
那。
確實。
對身體不太好。
單崇一下子沒立刻回答她,就是放下橘子,抓過手機,點開徒弟群,跟他們說,別等他,今天不滑瞭。
這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氣氛,群裡一片問號的海洋。
私信也被塞爆瞭。
【ck、背刺:????這麼好的天,怎麼就不滑瞭?】
【崇:嗯。】
【ck、背刺:啊?】
【崇:腿斷瞭啊。】
【ck、背刺:?】
【ck、背刺:哪條腿?】
【崇:中間那條。】
作者有話要說:晚點二更,可能這個晚就真的比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