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比所有人預期的都要來的早。
不過三月出頭一丁點,就有微微的熱風撲面,讓人從容脫去厚重的外套,輕裝上陣。
這個城市裡的人都盼望這樣的春天,有好氣候,有好溫度,經過一季殘冬,終於得以站回起跑線,邁開這一年的序章。
在浦東郊區的南段,隔著此地主幹道的兩邊,有總計占地一千畝的巨大建築群矗立。主樓鋼化玻璃的表面能接受陽光,反射七彩光芒,令這兩棟不過四層樓的大型建築鑲金鍍銀的氣派絲毫不遜色於任何陸傢嘴金融中心的寫字樓。尤其兩棟主樓之間還修瞭一座封閉式天橋,上頭不僅可以走人,還可以掛著一排巨大的廣告語——“我的城市,我的生活:自由馬”。
遠遠望過去,不是不彈眼落睛的。
徐斯先把他新買的雷克薩斯SC430駛停在這條大馬路的一邊,開瞭車窗,探出頭往這邊的天橋上一張望,吹瞭一聲呼哨。
他轉頭對坐在副駕座上的莫北講:“這牌子的衣服我雖然不穿,但是就沖‘紅旗’的這氣勢,我也得鼓掌。”
“自由馬”便是紅旗集團旗下最膾炙人口、市場占有率最高的休閑服飾品牌。這牌子的衣服價廉物美,故而擁躉者眾,令非消費群體人士也時常矚目。
莫北是頭一回來這廠區,也探頭好好張望瞭一番,對徐斯笑道:“世界五百強在本市的亞太地區總部也不過這氣派。”
徐斯說:“所以我一直跟我媽說,我爸生前就是太低調瞭。”
莫北催他快些將車開進廠區。
徐斯卻問莫北:“你說這麼大塊肉,我能咬到多少?”
莫北彈瞭彈手指,簡單把大賬一報:“紅旗當初可是在鄰省四水市(中國無此市,未防敏感,故虛構)起傢的,股份百分之八十歸當地市政府,管理層不過持股百分之二十。這百分之八十怎麼賣,那得問做主的。你舅舅不是今天也來嗎?他當年在四水市當常務副市長的時候主管經濟這一塊,你可以問問他。”
徐斯不是很滿意莫北的太極答案,他暫且先將車緩緩駛進瞭廠區,還有著制服的保安敬禮致意。
莫北這回也吹瞭聲呼哨,表示驚訝。
徐斯嘲笑他:“民營企業傢牛吧?”
莫北糾正:“按照股份性質來看,紅旗是國營的。”
徐斯嗤道:“行啊你,果然給錢就認老大,做人政府的律師就是不一樣瞭嘿!”
莫北駁他:“你就使勁埋汰我吧!可是你自己自告奮勇來當我司機的,可不是我求你來的,所以我拒絕在你車上受到攻擊。”
徐斯將車停穩瞭,解開保險帶,同莫北一先一後下瞭車。下車後,他才講:“我那是看在你的小寶馬進廠修瞭,解決你的不方便。你也知道這裡車有多難打,你現在一下班就得回傢伺候老婆,我不是在給你解決後顧之憂嘛!”
莫北搖頭:“你就貧吧你。”
在走進主樓之前,莫北忽然正色問道:“你到底想幹嘛?不會是也想分杯羹吧?”
徐斯摸摸鼻子,半真半假說:“這都被你猜到瞭啊?莫大狀,你很強。”
兩人都笑起來,一轉頭就看到瞭熟人。
徐斯收斂瞭表情,上前規規矩矩叫瞭一聲“舅舅”。
方墨劍身後跟著不少工作人員,身邊有本區的領導和四水市的領導,還跟著一幹來參觀的企業傢,故此不太方便對這不告而來的外甥詢問,隻嚴肅附瞭一句:“你到瞭,正好一起參觀參觀。”
在混在人群裡閑聊的時候,徐斯又對莫北低聲講:“我得來的消息是當初江旗勝把總部遷來本區的時候,四水市政府就不太滿意,認為江旗勝的舉動無異於叛離,甚至有轉移資產的嫌疑。這回我舅舅是來當個中間人,幫兩地政府盤好這筆賬的。可今天還跟著這麼多服裝行業的小魚小蝦,這是準備拍賣?”
莫北先笑話瞭一句:“人傢也是民營服裝企業的大老板,怎麼就小魚小蝦瞭?”
徐斯輕蔑講道:“山中沒瞭老虎,猴子也稱大王瞭嗎?”
莫北心內好奇更甚,問徐斯:“你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徐斯隻是神秘一笑,講:“自然是大主意。”他小聲問莫北,“那些服裝老板都有自己的團隊,紅旗的管理層怎樣安置?”
莫北講:“有才之人必有其出處,你怎麼連這個都關心?”
“我求才若渴不可以啊?”
前頭有領導喚莫北,徐斯覷見舅舅獨自往二樓的大會議室行去,他緊跟瞭一步,在二樓會議室門外的等候區,他們看到瞭江湖。
江湖坐在會議室外大型佈展區的臺階上,她身後的佈展區還有三五木模特身著去年“自由馬”的冬季新款,擺很好看的姿態。
她坐在模特下首的陰暗角落裡,蜷著腿,沒有動,更不知道目光放空在何處。徐斯乍一眼看去,以為那也是一個不會動的模特。
江湖身上穿著“自由馬”的春季新款露肩的修身長絨衫,一直蓋到臀部以下。絨衫是黑色的,她的腿上又配瞭黑色的打底褲,下面一雙棕色的羊皮長靴。一身的衣服樸素而得體。
從徐斯的眼裡看過去,江湖的這個姿態很美。從她的額線到鼻尖到下巴,還有纖長的頸,過度到從圓領中袒露出的圓潤的肩膀,以及修身的絨衫包裹著的身體,線條一路都很流暢,幾乎就是個假人瞭。
方墨劍上前一步,喚瞭聲:“江湖。”
江湖抬起頭來。
她的短發稍稍長長瞭些,蓋住額頭,她下意識用手拂瞭一拂,答:“方叔叔。”
方墨劍走上前去,徐斯停留在原地沒有動。
他並不如一般情場玩傢一樣,無論經歷怎樣的風雲變幻,都能巋然不動聲色。那一夜的荒唐和驚變,是讓他有一點尷尬的。
尤其,他當時還打著她父親公司的主意。往深層講,他委實太過欺負婦孺瞭。
洪蝶嬸嬸也嚴厲地警告他講:“這件事情你要快點忘記,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那有關人傢小姑娘的清譽。”
徐斯不是不警醒的,他甚至自認確實做瞭一樁至大的醜事。他這般偷香竊玉的行徑,同江湖之後那剛烈求死的對比,即讓他可狠狠羞愧一番。
這實在是稀裡糊塗的乘人之危,太不夠光明磊落瞭。
徐斯甚至有想過,自己其時並無女友,他可在江湖喪父這段時間,給予她一些情感補償。
但似乎江湖並不這麼想。
就在那夜次日的清晨,徐斯走進旅館大堂用早餐,遠遠看見江湖獨自依窗而坐,面前放著本筆記本電腦。他走近一些,可以看見她上的是中國的門戶網站,網頁上偌大標題很顯眼——“服裝大王江旗勝覆沒記”。
這篇報導,徐斯在自己房間裡上網的時候就瀏覽過瞭。報導寫的很詳細,該記者似乎從多方面瞭解瞭江旗勝的過往商業行為,將其的猝死歸根為兩個原因。
其一是江旗勝股改失敗後,轉而投機房地產,成立子公司專營房產項目,與房產商沈貴合作的樓房因施工方偷工減料在去年十一月倒塌,事故中的開發公司、承建公司、監理公司內的直接責任人,以涉嫌重大責任事故罪先後被逮捕。記者認為江旗勝猝死也許與此事的東窗事發有直接聯系。
其二便是之前宴會中眾人討論過的,江旗勝通過私人投資機構在港設立投資賬戶,暗中挪用集團公司巨額公款瘋狂地在歐美地區及香港進行私人投資。他投資的香港中環利都百貨物業被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環宇金融抵押給利都百貨售股方的物業受全球金融風暴影響大幅度貶值,故導致利都百貨港股股價大幅度下滑,江旗勝因此損失慘重。
以徐斯的所得到的訊息,這兩點都在點子上。
不過,那時候,他在想,這些字句會紮到江湖的神經上的。
果然,江湖的肩膀聳動瞭一下,徐斯下意識地便走瞭過去,遞上一張餐巾紙。
江湖回頭一見是他,忽然起立,一副不想見他的樣子。
這般無禮得太過明顯瞭。徐斯面色不由沉瞭一沉,但拉開她身邊的椅子款款落坐下來。
江湖面上是青白不接的,也是發覺瞭自己的反應過態瞭。但她沒有立時說話,或者她根本就認為她與他,全然沒有話題,也無進行話題的必要。
徐斯心裡一冷。
江湖的態度江湖的神情,他也能大致猜測她的心理。
恐怕她當昨夜是一出荒誕劇,是她放縱自己墮入深淵的魔幻夜。白日一線光現,她就得脫離,盡量讓自己遠離。
這個念頭,讓徐斯不是那麼舒服。
而江湖隻講道:“真是很巧。我得回房瞭。BYEBYE。”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手腕。
昨晚他曾經沿著她的手,握牢過她的腰,讓她沒法動彈。她的反應,迷糊而熱情。如今,她的反應是忍不住地自然地打瞭一個寒噤。
不過一夜,她對他的碰觸,竟然本能起瞭抵觸,再加上這麼個無視的態度,又好像有著厭惡,令徐斯心頭無端端起一陣無名火。
他松開手,講:“昨晚我大意瞭,沒做其他措施。”
口氣是平板無波,就事論事,有事當斷的。他分明註意到江湖咬咬牙,閉瞭一閉眼睛。
徐斯方覺口氣是有問題的。
她是誰?至少江旗勝在江湖上威名猶存,她的千金身份依然有效。他這樣說出來,之於她,是過分瞭一點點。
但徐斯不會收口,也從不認錯。
直到江湖清瞭清嗓子,這樣同他講:“出來玩的總是要承擔一點責任的,做好點防備工作,對人對己都有好處。這個道理我是懂的。”
講完以後,她疾步走出此地,逃也似地。
徐斯愣瞭一兩刻,看江湖走遠。忽然手機就響起來,那邊有一把好聽的女聲說:“徐先生,你好。我是齊思甜。”
這麼一個輕聲細語的開場白之後,齊思甜是用溫柔的又不失身份的,邀請的又並非乞求的語調講:“我第一部電影要上檔,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捧場?”
徐斯是太有空去捧場瞭,他用和緩口氣回復:“回國後,我讓秘書到你經紀人那邊拿票。”
齊思甜講:“好的。”
這才是徐斯該得到的異性的態度。
而反觀江湖,前晚瘋癲浪蕩,第二天便整裝變作淑女,翻臉賽過翻書,無情更勝男子。連生在女士掌權傢族的徐斯,都無法習慣。
這個女人的反應永遠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江湖當無事發生,他徐斯也發揚女士優先,跟著當無事發生瞭,也算成人之美瞭。隻不過心頭總有一層揮之不去的不是滋味。
尤其現下方墨劍喚瞭一聲江湖,江湖的目光明明往這邊掃過來瞭,她是看到他的,但她臉上的表情,就是無可無不可,甚或帶瞭點目中無人的意思。
徐斯不希望自己第二回自討沒趣,幹脆就立定在原地,並不走上前去。
方墨劍往前走瞭幾步,一眼先看到展臺對面的窗沒有關牢。雖然三月微暖,但令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受這冷風,就太說不過去瞭。
他先將窗戶關牢瞭,待回過頭來,江湖已經站瞭起來。
她說:“方叔叔,我就是來看看,整理一些爸爸的舊物,我很快就會走。”
方墨劍聞言,不知為何,心中竟有微酸。
他點點頭:“你要註意身體。”
江湖欠瞭欠身,想要轉身離去,方墨劍又叫住瞭她,還向她招瞭招手。
江湖走上前去。
方墨劍低聲囑咐:“你爸爸生前同沈貴在高爾夫球場賭過一場球,贏瞭沈貴五百萬。沈貴上周進牢裡之前,已通知助理把支票轉給你。”
江湖慘然地笑瞭笑,卻茫茫然問:“爸爸怎麼會贏沈叔叔這麼多錢?”
方墨劍默然。
這是個敏感聰明的孩子。
江湖講完,向方墨劍又欠瞭欠身,轉身往另一邊的職員辦公室去瞭。
待方墨劍折回來,恰似正研究模特衣飾展示的徐斯,先回頭看瞭一眼四下尚無人,便低聲笑道:“舅舅,原來江旗勝的錢比我想象中的要多。”
方墨劍瞪他一眼:“你今日來到底是打的哪門子算盤?”
徐斯依舊笑嘻嘻地,對方墨劍講道:“我來學習參觀。”
方墨劍“哼”瞭一聲,徐斯才又接著講道:“我也支持民族產業,這些服裝廠老板是老行尊,我是來學習的。不過呢,有些和紅旗長期合作的制衣廠制鞋廠,挺困難的,我想帶他們一起做做,看看地區政府有什麼好政策。”
方墨劍指著他無奈笑半天,罵道:“小狐貍,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徐斯隻是嘻嘻笑,在這位剛正嚴苛的表舅面前,他隻需要將意思的正面含義表達清楚,往往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幫助。
他講完以後,就真的不多話瞭。在後來的紅旗善後會議上頭,坐到最末一排,聆聽四水市政府代表向與會各位宣佈紅旗的出售計劃。
偌大一個集團,立刻面臨四分五裂的命運。集團管理層有好幾位高管列席,面色都慘白如紙。
大廈將傾不過如此。
徐斯問身邊的莫北:“四水市的國企改制不是早就開始瞭嗎?怎麼紅旗到現在還是國企身份,要政府出面組織業務的拍賣?”
莫北的確知曉些內幕,便低聲答他:“早幾年你舅舅還在四水市的時候,同江董事長關系不錯,紅旗做大瞭,離不開政府的支持和江旗勝團隊的努力。後來那邊政府換屆,你舅舅調去北京,你也曉得他老人傢身不在其位,必不去貪功近利。江旗勝同後頭一屆政府溝通的不是很順暢,曾經提瞭好幾回想要管理層出資將政府手裡的百分之八十股權買下來,又提瞭去香港上市的意見。紅旗是當地的納稅大戶,政府哪裡肯放人,意見都被駁回瞭。他把總部遷到此地來之後,那邊相當不滿意,紅旗一直同那邊搞拉鋸戰。這兩三年,江旗勝也許是急功近利,挪用瞭集團的備用資產去投資香港股市和房地產,結果股市套牢,房地產倒樓,東窗事發瞭。”
徐斯先驚訝:“喝,我舅舅同他的關系原來是這樣的,難怪這麼熱心斡旋兩地政府的事瞭。”又嘆息,“江旗勝也真夠倒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