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你信不信有神?
他說:我就是神。
為瞭你,不瘋魔,不成活!
深陷愛情的男女,
總是瘋狂得那麼可愛。
江湖踉踉蹌蹌進瞭電梯下瞭樓,站在大廈門口大口喘著氣。
夜色已深,車流稀少,偶有路人路過,一瞥大廈門口站著個雙頰紅得不成樣子,頭發也有些散亂的女孩不住喘氣,都會感到奇怪。
但也隻是一瞥而已,路人仍舊顧著走自己的路。在都市夜路裡,每個人也隻能顧得瞭自己。
江湖上瞭車,胡亂地擇瞭個方向往前開,頭腦依舊脹痛,分不清是同徐斯爭吵過後的疼痛,還是酒後犯的痛。
黑夜裡,陰雲一層層壓下來,淅淅瀝瀝下起瞭小雨。打在玻璃上世界變得模糊而冰涼。
她的頭腦也跟著變得冰涼,心頭也變得冰涼。她以為她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昂首闊步走下去,沒有想到在父親離去之後,命運的主動權就已經不在她的手上。
想到瞭父親,她的心幾乎立刻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清晰明白地知道這樣的疼痛是來源於——恐懼。她的這片天這片地似乎又被劈裂瞭,自今日下午到晚上。
江湖的淚水終於混著雨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她原來是這麼害怕,害怕著被一輪一輪的命運驅使著,必定會傷心,必定會屈服,更害怕——沒有資格去傷心自己的屈服。
她還有著一層傷心,傷心著以為可以找到一個很好的夥伴,把往事撇開,可是這個夥伴——卻如父親一樣,讓她心驚膽戰。
江湖悚然一驚,一踩油門,把車開回瞭傢,幾乎瘋瞭一樣上瞭樓,沖進父親的房間,把所有的抽屜和櫃子都翻瞭一遍。
父親的抽屜和櫃子裡有不少文件,最重要的都被有關部門的調查組拿走瞭,剩下的東西都是無關緊要的,一些老資料老照片都是江湖看慣的。
江湖頹喪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她怎麼還以為父親會剩下什麼東西?自從高媽媽的事情發生後,父親應該已經警覺,不再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傢裡。
江湖倒臥在冰涼冰涼的地板上,仰首看著天花板。
周圍一片漆黑。
她好像回到瞭天城山那晚,黑黢黢的夜,冷淡的月光,鬼影一樣的山影,睡在身邊的無情男人。
一夜又回到當初。江湖覺得冷,肩膀微顫,她抱摟住雙肩。
她回想起那夜自己必死的決心,那時候死瞭,也不過是一隻糊塗鬼,糊塗地來到這個世上,再糊塗地離開。
江湖怵然一醒。是不可以再糊塗瞭。
她頭腦昏沉一陣清醒一陣,原本是熟悉的傢,竟也陌生起來。她看著這處,是熟悉的,可是又陌生,不知道父親藏瞭哪些秘密;她看著那處,是熟悉的,可一定睛,又陌生瞭。
黑暗裡擒住她的不僅是傷心,還有恐懼。而她整個人趴在地板上終於感到瞭冷,行屍走肉一樣回到自己房裡,蓋瞭被子又翻來覆去沒有辦法睡好,直到有人來敲門。她翻個身,不想理。
敲門聲響一陣停一陣又響一陣,手機和電話也輪番響瞭起來,好像陣陣催她警醒的警鈴。江湖隻好爬起來,從貓眼裡望瞭望。
徐斯板著面孔站在外頭,冷著面孔,也是一副沒有睡好的模樣,領口開瞭兩粒扣子,領子都沒拉好,皺巴巴地耷拉下來。
江湖望瞭望墻上的石英鐘,已經是早上六點半瞭。她一夜幾乎沒怎麼睡,再看到徐斯,竟能平心靜氣地問自己,是打開門再和他談嗎?可是又有什麼好談的呢?
她望望父親的房間,房門大開,裡頭遍地都是她翻出來的父親的衣服、資料、信件、相片等等,亂糟糟的,如她此時的心。她不記得自己到底看瞭多少,有什麼結論,也知道現在面對徐斯也無法給出結論。
手機又響瞭起來,江湖還是接瞭。
徐斯在外頭說:“我們再談談。”
江湖說:“我們彼此冷靜一下吧!”她把手機掛瞭,靠在門框上緩瞭好一會兒神,再往貓眼裡瞅瞭瞅,門外已經沒有瞭人影。
江湖扭頭,清晨的陽光灑瞭進來,海棠花在陽光下翩翩飛舞。她擤瞭擤鼻子,逼著自己再度走進父親的房間裡,再亂,再驚惶,再恐懼叢生,也要把所有的頭緒理一遍。
江湖把全部的資料又順瞭一遍。找出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幾封信件,仔細核對信件上的往來地址。
至少有一點,江湖知道自己進步瞭,就是不會再武斷地傷害自己。
在一切疑點未能解除之前,她需要弄個明白。
江湖給嶽杉打瞭個電話,說自己要請幾天假。嶽杉有些奇怪,問:“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江湖說:“沒什麼,日本回來以後沒怎麼休息。”
嶽杉道:“你之前可不是這樣。”
她有些擔憂,江湖聽瞭出來,她把話題岔開瞭,問:“嶽阿姨,你什麼時候開始為我爸爸工作的?”
說起這麼個關於當年的溫情話題,嶽杉的心思果然被轉移走,她把當年的事情記得很牢,講:“你爸爸從溫州進貨開小專櫃的時候,那時剛把騰躍還給你外公傢。他從溫州進瞭一批衣服,想做一個新牌子,就是後來的自由馬。街道裡分配我去瞭他的小加工廠做女工,我學過會計,又給他兼出納。”
江湖問:“為什麼要叫自由馬呢?”
嶽杉說:“這個我就不知道瞭,紅旗集團所有的牌子都是你爸爸想出來的,自由馬、小紅馬什麼的。也許是取千裡馬跑得快的意思吧!”
千裡馬的意思?江湖哂笑,也許。
她還瞞著嶽杉的是,她托人托關系去見瞭那位以前隻打過幾次交道,卻和父親關系匪淺的沈貴。本來江湖以為探沈貴的監應該很容易,沒有想到沈貴一案又牽連出一些其他領域內的經濟犯罪,故對探監人員做瞭十分嚴格的審查。
江湖心急如焚地等瞭兩天,才收到通知可以去探監。
又是一個下雨天,冬風瑟瑟,冷雨瀟瀟,刺人心骨。
江湖進監獄看守室的時候,外套的肩膀處淋濕瞭一片,出來時,淋濕的地方沒有幹,而天氣倒是放晴瞭。隻是天空仍舊陰霾,世間萬事萬物都變成瞭灰色。
江湖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著,這天她沒有開車出來,手裡擎瞭傘,傘倒是慢慢地幹瞭,她才發覺自己竟一路走回瞭傢附近,已走到瞭甲級醫院門口。
她抬頭就看到醫院大樓上鮮紅的紅十字,就像一座凜然的十字架,刺入她的雙目。江湖撇開頭,慢慢走瞭進去。她不知怎麼就進瞭兩腺科的病房,正是探病的時間,人進人出的,沒有醫生和護士來攔阻她。
江湖走到瞭海瀾的病房門口,門微微敞著,海瀾的聲音傳出來。她零零碎碎聽懂她唱的是粵語,歌詞是這樣的——
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
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面。
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煉,
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
愉快悲哀,在身邊轉又轉……
她的嗓音還是這麼動聽,江湖記得海瀾有一副好嗓子,做過酒吧的駐唱。這是她旁觀過的苦痛人生,原來別人的人生裡也有理想和不亞於她的苦痛,但仍能惦記住那一份愉快是多麼榮幸。
江湖停駐在門外,聽著海瀾把這首歌唱完,一直到裡頭的人問瞭一聲:“誰在外面?”
有個剃瞭光頭臉色蒼白穿著小病號服的小朋友跑瞭出來,看見江湖,笑瞇瞇地拉住她的手,說:“姐姐,你也覺得海老師唱得很好對不對?”
江湖再要回避也來不及瞭,隻得被小朋友拉進瞭房內。
海瀾比上一回還要清瘦,整個人像是被抽幹瞭精髓,隨時都會枯亡。
江湖見之一驚。
但是海瀾轉過臉來,面對江湖的表情卻是充滿瞭善意,顯得她的臉龐有一種美麗的光輝。
海瀾房內還有兩個小朋友,都穿著小病號服,乖乖坐在她病床前的椅子上。
海瀾說:“你們快回病房吧,爸爸媽媽都要來看你們瞭。”
門外有護士進來,說:“孩子們,可以走瞭。”
小朋友們都依依不舍地同海瀾道別,看得出來,海瀾很有些孩子緣。
她也是依依不舍地看著孩子們。此情此景,太令人難過瞭。
江湖心下惻然。
病房裡終於隻剩下她同海瀾兩個人瞭。
而海瀾招呼她,“江湖,這裡坐。”
江湖駭異地望住海瀾。
海瀾隻是慈藹地看住江湖,“上一次,我一下沒認出你。你長高瞭,人也漂亮瞭,就是娃娃面孔沒有變,不過也比中學的時候顯得長瞭些。”
江湖默默地走到海瀾病床跟前,她還掛著點滴,旁邊放瞭座什麼檢測儀器,看起來病況並不樂觀。江湖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她暗暗懊惱一束花一個果籃都沒有買。
海瀾隻是很溫和地說:“我很高興你還能來看我。”
江湖囁嚅瞭一聲,“海老師。”
“也很高興你還叫我老師。”海瀾輕輕喟嘆,“我實在不怎麼配這個稱呼。”
江湖的心一抽,她突然在想,高屹的一些事情,海瀾到底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於是,她試探地小心翼翼地開口,“海老師,你會不會怪我?”
海瀾仍是溫和地瞅著她,“為什麼要怪你呢?你當年和我說的話都很對。人做錯瞭事情,是要付出代價的。沒有做錯事情,就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她伸手過來,握住瞭江湖的手,她的手很僵硬,但是卻很有力,“我後來聽高屹說,這些年你的心裡也不好過。其實我一直想找你,想跟你說,高屹媽媽的去世是和你沒有關系的,那都是我的錯。高屹也沒有怪過你,他怪的其實一直是我。”
江湖心一沉,幾乎脫口而出,“不,那不關你們的事!”可餘下的話哽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來。
海瀾笑瞭笑,“所以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把別人的錯攬在自己的身上。不要這樣,這樣不好。”
江湖望住海瀾,她溫婉的笑容還有昔日的影子,讓人望之平靜。她想,她有點懂瞭為什麼高屹會愛她。高屹一直無法平靜的內心,是需要這樣的眼神安撫的。
海瀾同她講:“我沒有資格來怪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這件事情上,我的年少輕狂和不知輕重,造成瞭無法彌補的傷害,對高屹,對他的媽媽,還有對你。得到任何懲罰,都是應該的。而因為這個病,讓高屹可以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已經是最大的救贖瞭。”
江湖眼內起瞭蒙蒙的白霧。
原來每個人都在用他的方式為自己的錯誤償還代價。海瀾說她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因為所有的錯誤都是她造就的。可是,整個事情不是這樣的。
江湖很想這麼說出來,但,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真相。她甚至要掩蓋這個真相。這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實在是太糾結太內疚瞭。
海瀾被江湖嚇到瞭,抽出面巾紙遞給她說:“真的,江湖,你不要難過。我聽說你傢裡出瞭很大的事情,你一個人挺過來很不容易。但凡站瞭起來,就不要再跌下去。人生是一道一道坎,過去瞭也就過去瞭。”
江湖隻是不停點著頭。
出瞭醫院時,天已經擦黑瞭。海瀾本來想留江湖等到高屹,可江湖卻是在想,還要見高屹嗎?她哪裡有立場去見呢。
她找瞭借口出瞭病房,走出瞭醫院。
她又走到瞭社區裡的小花園,坐在石凳子上,獨自一人,雙目無神地看著暮色落下,路燈一處一處亮起來。有老人吃完瞭飯,在花園裡下棋聊天,身邊放著收錄機,播著故事廣播。
江湖的身邊多瞭人氣,畢竟人還在現實生活之中。她用雙手捧住臉,重重地嘆瞭口氣。
海瀾說沒有資格怪任何人。江湖在心內想,我有資格怪別人麼?
故事廣播內的播音員抑揚頓挫地播著老故事,這麼巧,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俠侶》。柯鎮惡在向楊過講述他的父親曾經的惡貫滿盈,於是楊過面對有殺父之仇的郭靖,再也無法下手。
可是仍是要面對的。似乎是片刻之間下瞭個什麼決心,江湖堅定地走出瞭小花園。
大樓的門口停著輛老別克,有人斜靠在車身上抽著煙。他這一次衣衫齊整,人也精神瞭很多,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等得久瞭,整個人有種難言的落寞。
江湖叫瞭一聲:“徐斯。”
徐斯把頭轉過來,“怎麼都不開機,把電話線也拔瞭?”
這幾天,江湖隻想讓自己頭腦安靜,所以把傢裡的電話線拔瞭,手機也關掉。看起來,徐斯對於他們的這一段感情,用的是一種較為認真的態度。
江湖心中不是沒有起瞭一波翻湧。
然則,不過幾天,他們之間除瞭本身的誤會,還有瞭那些夾纏不清真假不明的怨懟。她感到很累,再想,罷罷罷,也許一切該就此終結,若不終結,她早晚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怨懟,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江湖說:“我想休息幾天。”
徐斯掐滅瞭香煙,問:“你想好瞭嗎?”
江湖平心靜氣地講:“我已經全都想明白瞭,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從交易開始的,這是一場博弈,我技不如人就應該願賭服輸,現在鳴金收兵,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吧!”
徐斯在靜靜地看著她。
江湖自嘲地笑瞭笑,“徐斯,我知道你也覺得委屈,明明很正確的商業計劃,被我攪和成一團亂麻。好好談個戀愛,也會無端端多這許多煩惱。好瞭,我不跟你爭瞭,就這樣吧。”
徐斯狠狠盯著江湖,見她說完就要進樓房,他及時伸手過去攔住瞭她,“江湖,你是什麼意思?”
江湖又笑瞭笑,“我隻是想,我們這樣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算計我我防備你有什麼意思呢?要不瞭多久我們都會怨恨對方,何不現在做個瞭斷,大傢都免除瞭後患。”
徐斯忽然也笑瞭笑,縮回瞭手,眼神犀利,“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江湖平靜地看著徐斯。
徐斯抬手扶瞭扶額頭,再放開手,“我倒是真不該費這個心。”
江湖說:“是的,我們都不是第一次和情侶分手瞭。”
她說完,徐斯已經摔門坐進瞭別克,一踩油門,飛馳而去。
江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過瞭好一會兒,伸手摸瞭摸臉,原來是淚,不知何時落下的。
深夜,又是冬季,這個城市的夜變得淒清寒冷。
徐斯的別克猶如迷途的馬,莽莽撞撞地在馬路上盤旋瞭好幾個路口,都沒有離開江傢的小區太遠。
他在一個紅燈口,剎停瞭馬達。
不是不窩火的。那位任性的大小姐,從一開始,就根本不理會也不瞭解他的立場、他的退讓、他的隱忍,更無從付出她的體諒和她的退讓。
何曾有一段感情會讓自己顛倒讓步至此?
就在同她冷戰的這幾天,他都慣性地去撥打她的電話,無果之後,按捺不住地自己尋瞭過來。得到如此結果,隻可以說是自作自受。
他沒有想到她會如此決絕,果真是有架勢敢擔當的江旗勝千金。
隻是,徐斯想,如果剛才自己一個箭步上前,對著她吻下去,用抵死的纏綿是不是能化去她的決絕?
他搖瞭搖頭。江湖有刀鋒一樣的剛烈,一時的歡愉無法融解江湖的決絕。
他捏著方向盤,差不多要懊惱自己的優柔寡斷和牽腸掛肚。
天底下不是誰少瞭誰就活不下去。
尤其他徐斯更不會。來來往往的感情,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吹一口氣就可以散瞭。
他的手機響瞭起來,對方講:“徐斯,今晚有沒有空?我同你們的代理公司已經簽署好下一季廣告合同,是不是可以過來慶祝一下?”對萬還溫柔地補充,“大傢都在等你。”
瞧,隻一下子工夫,就會有人主動來緩解他的寂寞,紓解他的鬱悶。
徐斯重新握緊方向盤,把車子開動起來,終於遠離這處閑氣地。
在另一處世界裡,他自為王,人人唯他是從。齊思甜仍是溫柔可人、小鳥依人的,在他的身邊,為他排解煩惱。
仿佛又回到毫無煩惱、無心無肺的從前。
徐斯不知同多少個廣告圈娛樂圈的夥伴碰瞭杯,最後他們都從齊思甜的香閨散去,剩下他們兩人站在落地窗前對著黃浦江景對酌。
齊思甜一直比江湖漂亮,徐斯是清楚的,尤其一頭長發光可鑒人,非如今短發的江湖可比。他伸手摸摸她的發。
齊思甜也一直比江湖善解人意,在這個時候,她是這麼說的,“你看上去好像很累,要不要我給你按摩?”
齊思甜還有一手很好的按摩手藝,她告訴過他,她的父親是個老中醫,她這手是傢傳絕學。她也是個有良好出身的良傢子。
徐斯就勢坐在落地窗前。
齊思甜使用的力度很巧、,每一下都能讓徐斯舒緩緊繃的神經,跟著就有一股暖意湧進心裡頭去。
她連撫慰他的手法都比江湖的親吻來得溫柔。
徐斯伸手捉住瞭齊思甜的手腕,她很熟練地捕捉到他的唇。他抱緊瞭對方,可是忽而睜開瞭眼。
入眼處,是浦江兩岸的黯然夜景。因為節電節能,如今的兩岸霓虹夜景並非日日都能見著。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濱江大道,江湖倒臥在他的膝頭,他看著江面對岸的萬國建築璀璨耀眼,她馨甜的氣息在他身邊縈繞。
就一剎間,徐斯仿佛被人兜頭狠潑一盆涼水,全部熱情速速退卻。他雙手抓緊齊思甜的肩,把她緩緩推開。
齊思甜的眼睛也比江湖的漂亮,瞳仁極大,睫毛又長又卷,根本不需要美瞳和假睫毛來修飾。
這樣一個妙人兒,卻讓他無法再從容地沉迷和放縱下去瞭。
他已經回不到當初的狀態。
齊思甜的眼內瞬間就蓄滿瞭淚,盈盈望住徐斯,“真的已經不可以瞭嗎?”
徐斯放下推開她的手,站起來整理瞭一下衣服,他說:“謝謝你,不是你的錯。”
齊思甜是個好演員,她知道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哭。這個時刻事關尊嚴,是絕對不可以哭的。她把淚生生逼回,說:“好吧,我願賭服輸。”
今天兩個女人都對徐斯說瞭“願賭服輸”這樣的話,徐斯不由啼笑皆非。
他出瞭齊思甜的香閨,開著車又在馬路上轉瞭幾圈。
他嘲笑自己,“願賭服輸”,原來輸光的那個人是自己,然則,口不能言,冤不能報,是自己啞巴吃黃連。
接下來,是不是該讓步的還得是自己?
徐斯回到浦東的小別墅裡。
這裡處處都有江湖的痕跡。就在前一陣,他們還時而在這裡做飯看碟。
江湖沒有好廚藝,隻會炒個雞蛋做個面包吐司,他抱怨兩句,她就把眼睛一瞪,“愛吃不吃。”
她實在是有太多的缺點瞭,可是,每一個都讓他印象足夠深刻。
徐斯打開電腦,把所有的工作郵件看瞭一遍,然後抽著煙思索到半夜。
他是在一周後,私下招來任冰,交給他一份計劃書。
任冰看瞭第一頁就皺瞭眉頭,再看第二頁,他不禁問:“這樣好嗎?董事長會不會答應?”
徐斯擺手,“你照辦就是,所有的制度包括薪酬都不會更換,對你個人的職業發展也不會有任何影響,隻是看你是不是願意跟著我這個門外漢繼續幹。”
任冰笑,“對我這樣的打工仔來說,隻要老板足夠穩定,又給予足夠的投資,都無所謂。”他試探地問,“江湖知道不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
“她這兩天去哪裡瞭?”
徐斯驚駭地站起來,“什麼?”
“江湖這兩天沒和你在一起嗚?”
“沒有。”
“天。”任冰扶額,“裴志遠這兩天在傳你和江湖好事近瞭,要賣瞭騰躍。嶽杉著急得不得瞭,前天去找江湖,沒想到在江湖那兒撲個空,江湖留瞭個口訊給她,說要出去旅遊一陣。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
任冰想瞭想,還是問瞭出來,“徐總,你和江湖在談戀愛吧?是不是為賣騰躍的事情鬧矛盾瞭?”
徐斯苦笑,“是,所以才做出這麼不理智的決定。”
任冰由衷地說:“雖然我一開始也建議你不要過早告訴江湖要賣騰躍的事,她是大小姐脾氣,又為騰躍付出很多精力,在心理上一定不能接受下來。但是我又想,其實你們兩人合作,也許結果不會比把小紅馬和騰躍賣給老外行傢差。”
徐斯講:“那得先找到她再說,誠如你所說,她是大小姐脾氣,鬧起來很讓人頭疼。”
足夠徐斯頭疼的事情還不光這一件,方蘋得知他更改瞭之前高層管理會議決議過的提案,把他叫到跟前耳提面命。
“項目一直是你跟進,我相信你不會意氣用事,而且你也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徐斯把騰躍和小紅馬的財報遞給方蘋,“半年來,兩個品牌銷售業績都可圈可點,作為集團的多業務戰略,也算是成功案例。”
母親重重喚他,“徐斯,你已計劃賣瞭小紅馬和騰躍以後增加奶粉生產線,如今奶業惡性競爭,兩大巨頭正鬥得你死我活,我們正可以利用這個時機擴大市場份額。”
“媽,讓我試試兩手抓。”
方蘋沒有好氣地指著大門,“給我出去。”
徐斯一一收好資料,走出門外,Jane過來垂頭喪氣地匯報,“騰躍的嶽總監還是說沒時間。”
徐斯點個頭。他尋瞭好幾回嶽杉,對方對他根本不理不睬。他能夠理解。
Jane說:“莫先生約你晚上吃飯。”
晚上在約好的餐廳裡,莫北見到徐斯,愣著打量瞭他好一番,而後笑瞭,“是個失戀的樣子。”
徐斯不耐煩地罵瞭一句,“滾。”
莫北說:“我老婆找過好幾個江湖的舊同事和舊同學,他們都沒有她的消息。”
徐斯悵然地坐下來。
莫北笑著說他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徐斯搖頭嘆瞭氣,“是,我是自作孽。”
“你當時就應該把你的計劃告訴她,一般的女孩誰受得瞭感情上的欺騙?”
徐斯把莫北講的“感情上的欺騙”琢磨瞭一兩遍,才說:“這點我想到瞭。我當時想瞭不少辦法,用怎樣的方式告訴她,怎麼避開她的命門。她有商業頭腦,也極能理解一般的商業行為,孰賺孰虧,她自己心裡都清楚。”
“你是太高估瞭她的清楚。如果她真清楚理智,那就不叫談戀愛瞭。”
徐斯攤手,“反正現在虧大的是我。”而後又問莫北,“幫我介紹個靠譜的私傢偵探吧!”
同莫北吃完瞭晚飯,徐斯悵悵地回到浦東的別墅,把櫥內衣衫稍作整理,翻出瞭江湖曾經買的那套白衫白褲。
這套衣衫並不符合他的商務衣著需要,故穿著機會不是很多。但是衣服舒適而服帖,色調和款式也是他一貫鐘愛的,這是他第一套收入旅行箱的衣服。
徐斯在徐風大廈的辦公室內給自己辟瞭一間單人房,買好簡單的床具。自這日後,他肩頭的擔子百上加斤,恐怕不去費個九牛二虎之力,母親不會滿意,自己也不會滿意。
洪蝶都納罕瞭,直說:“似乎並沒有什麼臥薪嘗膽的必要?”
徐斯笑笑,“奶粉的市場份額到不瞭媽媽的期望,我是需要有個臥薪嘗膽的決心的。”
洪蝶笑笑也就罷瞭。
方蘋不承想對兒子疾言厲色一番,他就發下這樣的志向,再多責難也不能出口瞭,對洪蝶嘆道:“也許真是孩子們的世界瞭,我想我是管得寬瞭,好也罷,歹也罷,也該是他自負盈虧瞭。”
洪蝶不知發瞭什麼呆想著什麼事,好半會兒沒有回她的話。
方蘋端詳著洪蝶。
從小叔子徐向雲第一天把洪蝶帶回傢中,她就從有著無比美貌的洪蝶的眼中看出一種同自己相類似的堅毅。那時,她想,很好,會有個好臂膀。
商海沉浮這麼多年,再美麗的容顏也經不住歲月的流逝,洪蝶的眼角唇尾被歲月刻下痕跡。曾經烏黑的眼睛也不若年輕時候明亮,一頭烏發更因歲月而清減瞭,不如她年輕時那樣紮粗粗長長的麻花辮。
她拍拍洪蝶的手,說:“是該放手瞭,是他們的世界瞭,我們這批老人老的老,死的死,以前我似乎是想得不夠開。”
洪蝶自自己的冥想中反應過來,笑道:“大嫂,明年春天我們去地中海吃海鮮好不好?我看徐斯躊躇滿志,應該給他空間,他會處理好自己的問題。”
方蘋長嘆一聲,“希望如此。”
兩位老姊妹互相安慰一笑。
確實也可安慰,自徐斯搬入辦公室三個月,一天工作足足十五個小時,除非應酬媒體和商業合作夥伴,否則活動范圍絕不會跨出辦公樓、工廠和各騰躍投資的企業。這是自他進入徐風集團任職之後,從未有過的勤奮。
徐斯按照自己的計劃,將小紅馬和騰躍合並為全新的服飾事業部,由任冰兼任總經理,又挖瞭一兩位紅旗集團的舊日大員來充實人力資源,這樣他的精力便可騰瞭出來處理徐風的事務。
全新事業部的新管理團隊也是頗有建樹,不過三個多月,任冰就做好關於騰躍鞋往北方市場拓展的商業計劃。他講:“江湖開瞭一個很好的頭,芳汀穿騰躍鞋的照片最近在國外時尚媒體十分火爆,已成明星街拍時尚焦點。我們正好乘勝追擊。這個計劃是同哈爾濱的大學生運動會合作。”
徐斯很爽快地給瞭個批復,而後任冰報告說:“嶽杉提出辭呈。”
任冰這樣匯報,已說明他盡過全力挽留,然而,結果令人遺憾。
徐斯隻是問:“她有什麼新的打算嗎?”
任冰答:“她說想出去旅遊。”
江湖走後的這三個月,嶽杉對待公事仍可算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但此心已志不在此,徐斯就不強人所難瞭。他說:“這樣也好,她這一年多來幫助江湖做瞭很多基礎工作,也該好好休息休息瞭。”
接著又是淡公事,徐斯給任冰佈置瞭新任務,“去哈爾濱的時候,聯系聯系遠大購物中心,聽說他們招商部開始新一輪的工作,對我們也許有益。”
任冰得令。
徐斯起身,站在二十八層的高度俯瞰這個城市,窗外寒風的凜冽,他一定不會感受到,但馬路上依然如故的車水馬龍是不因任何節氣的變化而改變的。
這個城市的人們,依舊以自己的快速節奏跟隨城市運轉。不管怎麼說,冬季總是要過去,而春天仍然是要來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