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崔尚宮接到瞭一個飛鴿傳來的密令:殺掉收屍宮女。
宗楚客是一個不會留下任何把柄的人,他之前不去動荊婉兒,是因為宗霍剛被砍頭,宮中就立刻死一個宮女,太過招人眼瞭。
現在整件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這時候才不聲不響弄死荊婉兒,整件事情,將會神不知鬼不覺。
崔尚宮收到命令以後,目光便瞇起來。
她不由想起前幾天,她召見荊婉兒,對她說瞭陛下可能要重審荊氏一案的傳聞。
荊婉兒說,她隻會成為一具屍體。
看來,對於自己的命運,她是瞭解的很清楚的。
崔尚宮叫來瞭手下:“去把荊婉兒,還有巧兒,都帶到我這裡來。”
當天,巧兒也被派去瞭,自然死,她也要和荊婉兒死在一塊兒。
巧兒幹瞭一天活兒,已經在通鋪上睡著瞭,被梁尚宮的婢女從床上拖起來,她還睜著惺忪睡眼,完全不知發生瞭什麼。
那婢女隨後揭開瞭荊婉兒的床鋪,卻看見,裡面人影空空。
半夜,所有宮女都被驚動起來,臉上帶著惶恐和對所發生事情的不解。梁尚宮身邊的大宮女,站在已經排成隊的宮女們面前,像是無情的陸判一樣眼光冷冷地一個個從她們身上掃過去。
依然沒有發現荊婉兒。
“荊婉兒在哪?”
宮女們臉上除瞭惶惑,一無所知。
大宮女立刻沖過去,把發生的事情,告訴瞭崔尚宮。
崔尚宮目光除瞭深邃以外還有冰冷,她問:“最後見過荊婉兒,是在什麼時辰?”
終於有一個宮女說,是在午時過後。
午時,距離現在已經過去快三個時辰瞭。
崔尚宮冰冷的目光變得無情,宮女害怕地哭哭啼啼,辯解稱,荊婉兒平時,並不跟她們一起做工。
荊婉兒僅僅是負責收屍的人。
在雜役房偌大空曠院落中,隻有荊婉兒,有獨自待著的大把時間。
而且,她是宮女們最討厭的人。
荊婉兒用五年間,將她變成個萬人嫌的人物,她是怪胎。就算在平時,除瞭崔尚宮之外,雜役房所有人都會自動躲著她走。
以至於到瞭今日,今夜的此刻,誰會知道荊婉兒到底去瞭哪裡?
大宮女把包袱扔在瞭崔尚宮腳下:“這是從那賤婢床底下搜來的。”
一根已經斷開的筆,並幾張隨風飄蕩的紙。
巧兒看到這些,臉上的血色褪的幹幹凈凈。
崔尚宮示意把巧兒帶過來,目光陰毒如蛇地掃過那張幽白的臉:“你早就知道這些事?”
巧兒像是沒魂兒一樣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梁尚宮冰冷刀削的目光之後,下達瞭命令:“宮中戒備森嚴,就算從午時開始消失,她也絕不可能離開……這宮墻之內。”
一個宮女,想要離開這賴以生存的宮廷,難如登天。
雜役房的宮女每個人臉上都冷酷起來,此時她們終於是共同面對一個逃奴,荊婉兒。荊婉兒已經是,釘在瞭柱子上的——死罪。
崔尚宮一個一個看過去:“天亮前,找到荊婉兒。”
即便雜役房在宮中最偏僻的角落,無人問津,可是當所有人,共同去找一個逃罪的宮女,甚至必定要驚動千牛衛,這個宮女就已是甕中之鱉,絕無可能再有生路。
——
太液池的夜色,遠勝宮外皎月。
中宗派瞭一個宦官給裴談引路,甚至太液池邊,還停瞭一艘專門的遊玩畫舫。
宦官低眉順眼地逢迎:“裴大人若是玩累瞭,可以進畫舫裡面歇息,裡面都準備好瞭點心和鋪好的床鋪,若還有其他需要,裴大人盡管吩咐奴婢。”
這大明宮,長安盡繁華之地,裴談隻需要站在畫舫船頭,望著河風柳岸,就知道此情此景,的確值得。
他向中宗請求留在宮中觀賞太液池,這個決定至少在他這一生中都很重要。
裴談伸手,解開瞭畫舫的繩子,畫舫立刻就順水漂流瞭起來。
宦官不由道:“裴大人?”
裴談站在船頭,漸漸遠去,“裴某想四處看看,公公自便即可。”
眼看說話間,畫舫已經飄得遠瞭。
這太液池河風千裡,絕非隻有眼前這點景致,而若是順水漂流,到天明之前,是否能漂流到太液池盡頭,裴談也不知道。
他隻是沉醉在這風中,很有一時陶醉。
荊婉兒撥開瞭面前水草,她的面上,已經塗抹瞭厚厚的池底淤泥。
在這夜裡,她既是想隱藏行蹤,不容易被人發現,也是在找這宮裡的出路。
她今天一樣收到瞭飛鴿傳書,隻不過,比崔尚宮那一封,要早上那麼半刻。
雖然現在,沒有人知道荊婉兒割下瞭人皮的事,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而即便現在還沒有敗露,也不代表她就能安全地繼續活著。
從今天紫嬋兒傳給她的書信中,她知道裴談已經有所異動,裴談的動作,隻能是基於尚書府,而尚書府……荊婉兒能想到的,就是宗霍逃瞭。
荊婉兒知道這一天肯定來瞭,宗霍一離開長安,她就會被滅口。
她隻來得及從雜役房立刻逃走,什麼精細的佈置,根本還來不及去做。
荊婉兒不由得喘氣,她知道自己現在在宮裡最深處,她所能想到的不是往宮門口逃,而是反其道逃向宮廷內圍。
這樣的確可以迷惑,和拖延崔尚宮和宮裡的守衛一段時間。
但,一段時間以後,她要怎麼辦。
森嚴戒備著的宮廷,想要抓一個宮女,和抓一隻蒼蠅一樣容易。她根本沒機會逃走。
但即便如此,荊婉兒還是要逃,人求生的本能,註定不會輕易放棄。
直到荊婉兒撥開眼前的雜草,看到那條波光粼粼的河,她醉倒在靜謐池水裡半晌,才驟然驚覺眼前這條河的名字,太液池。
這就是大明宮中,最著名的太液池。
荊婉兒不由自主,走出草叢中,向池邊走過去。
太液池綿延數裡,並不是每一寸地都被千牛衛把守著,比如荊婉兒現在站在的邊岸,便是舉目四望,除瞭夜空如洗的溫柔景致,看不見任何的守衛在。
這給瞭荊婉兒安全感。
盡管她知道這感覺隻是暫時的。
她都不記得,進宮五年,光陰似水,她再也沒有感受過這種平靜瞭。
哪怕現在真的被崔尚宮抓回去,至少她要做的事,已經算完成瞭吧?
宗霍逃走已成定局,說明,他們父子的死期,也成定局。
對於這個結果,荊婉兒還是滿意的。
這世上很多事,比如荊氏被流放,都不是她能以一人之力可以改變的,但是,臨死前她要拖死宗氏父子,也不枉今生生為荊傢女兒。
就在荊婉兒心曠神怡深呼吸的時候,一隻畫舫,悄無聲息地從太液池上緩緩飄瞭過來。
畫舫隻是隨風飄動,仿佛駕駛畫舫的人,也是這般隨性地前進著,並不在意目的地在哪。
荊婉兒看到畫舫的時候,她有些驚怔。
唯美此月色,竟還有一個衫如廣袖的男人,立在畫舫的船頭。
男人的兩袖被風鼓動起來,卻愈發襯得他像是天上謫仙一樣,美的有些虛幻。
荊婉兒就盯著那船頭的男人,一直到畫舫足夠接近,她終於看出來那的確隻是個凡人男子,而並非之前以為的神仙。
就在這時,荊婉兒仿佛一下回過瞭神,下一刻,她就整個人跳進湍急的河水中。
裴談的畫舫逐漸接近岸邊,他有些皺眉,就在剛才,他恍惚在岸邊看見一道人影,但下一秒,那人影就消失瞭。
裴談也沒有發現,有一道漆黑的影子,從水中,逐漸接近瞭他的畫舫。
荊婉兒臉上的淤泥,也在躍入水中的一刻,被池水洗凈瞭。她在水中魚躍的動作,就像是一條靈活的玄魚。
她看到船頭那道身影,距離她越來越近瞭。
裴談的面容,也在月光之下,完全顯露出來。
荊婉兒在最後一個躍起以後,借著月光暗影的遮擋,潛入瞭畫舫的船底。
她雙手,也攀上瞭畫舫的底部。
這畫舫建造的華麗無比,自然是專供太子和嬪妃遊賞之用,荊婉兒花瞭片刻就摸透瞭這畫舫的結構,她選擇遊到瞭船尾,那裡正是畫舫內部的廂房所在,她可以在那裡上船,並潛伏在房內。
就在荊婉兒計劃好以後,她慢慢靠近船尾方向,確定周圍都無眼睛註視後,才慢慢從水裡冒出頭。
她嘴角一勾,第一次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荊婉兒慢慢從船尾上瞭船,整個過程她堅信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在水底遊向船尾那一刻,船頭站立的身影,也消失瞭。
荊婉兒成功摸上瞭畫舫,並慢慢打開廂房的門,確定裡面漆黑無人。
她立刻走進去,輕手輕腳關起瞭門。
她在黑暗中輕輕吐瞭口氣,懸瞭半夜的心,仿佛此刻終於得到安全的安穩。
荊婉兒輕輕抹瞭一把濕噠噠的頭發,她聽見有水滴在地上的聲音。
接著她感到脖子裡,有一陣比池水還要冰涼的冷冷感覺,就在她下意識伸手想要觸碰的時候,她一下子意識到這冰冷來自什麼東西。
她整個人,從剛才的放松,到完全僵硬瞭。
一把匕首悄悄在她脖子裡,一道清冷低沉的氣息縈繞過荊婉兒的軟耳處:“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