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得用盡全力,才能夠到那面高高的鼓,她的腳尖踮起,絲毫不顧身上的衣服濕透,周圍已經有人對她的“不檢點”指指點點瞭。
面前的大理寺門,終於應她願望再次打瞭開來。
她充滿希冀地朝那門口看瞭過去。一雙女子的纖足從那門內走出來。
女子打量著走出來的少女,見終究不是她想見的人,神情中露出瞭失望。
荊婉兒沒有錯過女子臉上的神情,一身儉樸的衣服,面龐卻清秀動人,約莫二十芳華年紀,可惜這樣的面上卻滿是淒楚神色。
“我是裴大人的侍女。”見到女子之後,荊婉兒斟酌著言辭,說瞭這麼一句。
那女子目光動瞭動,再次打量瞭一下荊婉兒,目中忽地露出希冀。
荊婉兒於是微笑地說出第二句:“裴大人讓我引你去見他。”
那女子皺眉有些不敢相信地道:“真、真的?”
荊婉兒的面龐帶著讓人安心的神色,“大人聽見瞭擊鼓聲,已經更衣完畢,此刻在公堂等你。”
女子怔怔地,忽然一行眼淚就落下瞭。
荊婉兒慢慢上前,牽住瞭女子的手。
就這般,荊婉兒一路引著她,去到瞭裴談所在的公堂。
一到那裡,女子自然看見高高坐在那裡的年輕男子,和傳聞中一樣,果然是個俊秀的世傢公子模樣。
女子不由直直地跪瞭下去:“民女叩見大理寺卿大人!”
女子身形裊娜,舉動中有一股風流之態。
裴談這好像還是第二回坐在公堂上,上一回,是那死在宗霍馬蹄下的漁夫之女。也是個柔弱女子。
“堂下是何人?報上名來。”
女子雖跪著,身子卻挺直,“民女林菁菁,長安人士。”
“為何擊打鳴冤鼓。”裴談盯著女子蒼白的臉色。
林菁菁頭再次叩在地上,似乎心情難以平復一時並未說話,就見良久之後她起身,從衣袖中,拿出瞭一張折起的告示。
這大約是長安城史上最離奇的一張尋人告示,寫著尋人,卻沒有任何畫像,隻有幾行寥寥的描述,寫著似是而非的失蹤者外貌特征。
赫然便是貼在大街小巷的尋人告示。
林菁菁似乎平靜瞭許多,她慢慢開口:“民女,要見這告示中之人。”
荊婉兒站在大堂一側,慢慢看向裴談。
裴談緩緩問:“你知道告示中是何人嗎?”
林菁菁臉色忽然就浮現一絲譏嘲,她攥著那告示,慢慢道:“民女知道。”
裴談眸色深邃:“是誰?”
林菁菁目視裴談,卻並未回答,半晌卻是唇邊勾瞭一絲涼薄的弧度道:“在這之前,民女想先問大人一聲,大人可否先告訴民女,這畫中之人,現在是死還是、活?”
荊婉兒帶著訝色,大堂上氣氛都驟然轉沉默。
裴談盯著女子也未出聲,要知道,大理寺的告示上,隻說瞭尋人,卻未曾說生死。
這女子上來便問,尤其是臉上更帶著決絕之色。
“你與告示中之人是什麼關系?”裴談沉眸,再次問道。
卻見那女子臉上的冷笑之色更加明顯,荊婉兒這時看見女子露出的纖細手腕,有一朵繡著的牡丹花,她一瞬間明白瞭什麼。
尋常良傢女,身體發膚皆受之父母,斷不會在皮膚上刻東西……
林菁菁面上神情漸涼:“大人不讓民女見這告示中人,看來便是真的,告示中人已遭不測。”
裴談不由皺瞭皺眉。
此女子的言語分明是知道什麼,卻不肯說。
荊婉兒這時開瞭口:“林姑娘,你既來認人,至少要說出所認之人的身份?”
林菁菁的骨節蒼白,手交握在一起:“畫中人名叫范文君,是一個並州來到長安趕考的舉子,若……若大人恩慈,可否能將他的屍首交給民女,民女想為他好生安葬。”
這話便更讓人無從去接,林菁菁從上公堂開始,她的神色明顯藏著事,卻並沒有打算說。
裴談沉沉看著她,“尚未曾見到屍首,你如何確定就是范文君?”
林菁菁淒然一笑:“大人告示中寫瞭,所尋之人右手有繭,那必是范公子無疑。”
誰才會註意這般細節的地方,荊婉兒不由覺得林菁菁定是死者親近之人。否則斷不至於知道這許多。
裴談隻能道:“那你又是范文君的何人?”從女子的談吐,又不是親人。
卻見林菁菁咬住下唇,半晌才生硬道:“朋友。”
荊婉兒大抵明白裴談這麼問的用意,果然裴談說道:“即便告示上……是你所說之人,根據大唐律,也隻有親屬,才有資格領回屍體安葬。”
林菁菁顯然臉色白瞭一下,片刻說:“范文君並非長安人士,又豈有親人來為他裝殮?”
裴談良久道:“那便沒辦法瞭。”
林菁菁的手攥在一起,“請大人通融。”
裴談望著那瘦削身影:“例律如此,本官也不能改變。”
林菁菁忽然就抬起頭看著裴談,不知她心中閃過什麼樣的想法,“坊間都傳寺卿裴大人有曾經狄公的風范,所以縱是小小漁夫女也得以伸張冤屈。如今看來,大人便任由范文君一介異鄉人士,死都不能入土為安嗎?”
這時衙役喝道:“大膽!竟然威脅大人!”
林菁菁臉上卻絲毫沒有懼意。
荊婉兒已經約莫感覺出來瞭,聽這女子的談吐,絕不是普通市井,而且她似乎的確一心為死者著想。
荊婉兒忽地一笑道:“林姑娘,你不關心死者是如何死的,隻想領回屍身安葬,恕我不明白你之所想。”
不惜敲響鳴冤鼓,來到大堂見官,顯然是對這位“范文君”有不淺的情誼,既然如此,聽聞死訊之後,為何林菁菁隻是臉色蒼白瞭一下,卻沒有更多激越的表現?
越看,越覺得這女子有著秘密。
林菁菁顯然是對荊婉兒的問話沉默瞭,而荊婉兒這時說:“你既是長安人士,又是如何與范文君相識,你又可知道……范文君的屍首,是被在城外發現的?”
林菁菁渾身都震瞭一下,看著荊婉兒:“他的屍首……在城外?”
看著林菁菁的神色,荊婉兒眸子幽瞭幽:“屍體上的刀傷無數,仵作驗屍是被搶劫的盜匪所傷,亂刀而死。”
這是之前仵作的驗屍結果,但已經被推翻,裴談不由神情一動。
就見一直還算冷靜的林菁菁神色激動,“亂、亂刀?”
她頹然坐到瞭地上,似乎有些發呆。
沒有人能接受,自己在乎的人以那樣悲慘的方式死去。
荊婉兒忍不住耍瞭個小心眼。
就看林菁菁慢慢地直起身子,聲音有些輕抖:“范文君絕非死於盜匪,請大人明察。”
裴談望著她:“你為何這樣說?”
林菁菁有些淒寒笑瞭笑:“范文君是個落魄舉子,身無分文,又有哪個盜匪會搶這樣的人?”
裴談跟荊婉兒互望,好不容易林菁菁肯吐露真情。
“他生前下榻在長安最破舊的聞喜客棧,更是被老板勢力眼、幾次要轟他出去,把房間賣給別人,他唯一有的,便是那一身不入俗流的豁達……”
裴談沉默許久,才等著對面女子拭幹凈淚。
“范文君可有仇傢?”他問。
林菁菁搖瞭搖頭,幽幽道:“他的性情,又怎會與人結仇。”
不為財,不為仇。
林菁菁頓瞭良久,忽然幽幽道:“民女與范文君早已約好,在三月初九的當日碰頭,可是、他卻沒來。”
自那時起,她再未在長安見過他。
裴談眸色幽深,“你們如何相識,又為何會與他相約?”
林菁菁低著頭,忽地淺淡一笑道:“大人問這些,民女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民女乃是聞喜客棧雇來,專門給各位舉子唱戲尋樂的青衣,和范公子自是由此相識。”
林菁菁前來擊鼓,自然她的身份成為公堂上想知道的謎團,而現在她終於說瞭出來。
荊婉兒心中至此瞭然,她猜的沒有錯,會在手腕上繡花的,隻能是長安的風塵女子。而她此前不說,顯然是怕自己的身份被人看輕。
“范公子,”林菁菁說道,“也是那客棧中唯一會對民女以禮相待之人,民女這樣的人,被人輕視踐踏再尋常不過,民女也已經習慣瞭。”
這種時候有一個人卻不一樣,甚至願意為瞭一個戲子挺身維護,足以讓這個女子銘記。
荊婉兒瞬間就明白瞭,林菁菁,她是范文君的戀人……
其實才子佳人的故事,每次科考都在長安城裡上演,但林菁菁和范文君這一對,卻是其中最悲慘的。
就看林菁菁,忽然深深地叩首在地,起身時候就說:“既然民女不能領回范公子的屍首,民女也不想再糾纏,大人,請容民女告辭。”
就見這女子慢慢的起身,掩下面上悲戚之色,轉身竟就要就此離開。
荊婉兒明明喉頭有哽著的話,這會子卻說不出來,就看林菁菁已經邁出瞭大堂的門,上首的裴談顯然也是一樣的心情。
說到底不過是欺負這世上孤苦無依之人,即便傷瞭,死瞭,若無人上來為其鳴冤,便死也無人過問。
而這淒慘身死的舉子范文君,死瞭多日,告示貼出三天,卻隻有一個心系著他的風塵女子,前來為他泣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