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考場文章

荊婉兒慢慢松開瞭林菁菁握筆的手,看著林菁菁終於吃力地,在紙上寫完瞭幾個字,紙上的字體扭扭歪歪,卻讓人看著有一種更深的心酸。

因為那上面寫的,分明是“范文君”三個字。

今天早晨,林菁菁忽然讓荊婉兒教她寫字,眼中含淚的樣子,讓荊婉兒不忍。

原來,便是為瞭此刻。

這位從來沒有讀過書的女子,為瞭記住自己愛郎的名字,這麼努力地揮墨去寫。

林菁菁咬牙忍著眼中淚,范文君已經不在人世瞭,可是他的名字她卻要一輩子記住。

荊婉兒都因為不忍心看,而禁不住垂下瞭眼眸。

這時暗門中傳來腳步聲,兩名女子的神色各異,都抬頭朝聲音來處看去。隻不過一張臉上是依然掩不去的淒然,而另一張臉則是隱隱帶瞭絲期待。

裴談的身影果然出現在那,“大人。”荊婉兒出聲叫道。

裴談換瞭官服,穿上瞭自己平常的簡約藍衣,他走到書桌前,看到瞭林菁菁寫的字。

林菁菁似乎這時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道:“讓大人見笑瞭。”

裴談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范文君三個字,眸中有淡淡幽光。

他說道:“寫的很好。”

荊婉兒轉頭看瞭裴談一眼,這個人不經意的溫柔,讓他不像個執筆斷案的大人,分明是高高在上,他的眼底,甚至能看到林菁菁這種卑微女子的痛楚。

荊婉兒都微微沉下瞭眼眸,仿佛也在逃避什麼。

此刻考場外,有人自覺考的不錯,抬頭挺胸頗有幾分傲然地走瞭。

這些貧寒子弟,除瞭一身傲骨之外,便是他們自信可以壓過世傢子弟的真才實學。十年寒窗,便是為瞭這三天。

那位黃門侍郎,悠悠地向主考官宗楚客,報告瞭早朝發生的事情。

因為擔任考官的職位,丞相韋玄貞和宗楚客並其他兩位主考,都被中宗特別免瞭早朝。大考之後就是閱卷,這時候沒有考官坐鎮監督,那麼多考卷又如何保證公平。

黃門侍郎頗有幾分得色地說瞭早朝的事,宗楚客臉上,卻並不高興,中宗對大理寺和裴談的偏袒之心早就看在他眼底,之前裴談進宮見中宗被擋不成,此次卻出現在瞭早朝上,宗楚客心裡那一絲陰霾就更重。

他冷冷看著那企圖邀功的黃門侍郎道:“他跟陛下說的話,每個字你們都聽見瞭?”

黃門侍郎幽幽一笑:“聽見瞭,陛下斥責他時滿朝文武都在,那裴談可是丟足瞭面子,尚書大人您這下可以放心。”

隻要裴談徹底失心於陛下,宗楚客報復的目的,也算實現瞭。

可宗楚客依然緊逼著:“之後呢,陛下什麼都沒有說?”

那黃門侍郎頓瞭頓,才說道:“退朝的時候,陛下讓那裴談單獨留在大殿問瞭幾句話,約莫半盞茶時間。”

半盞茶時間並不長,不然也不會裴談出來的時候,還能和退朝的官員們碰上。

宗楚客卻掠過一抹陰沉。

黃門侍郎說道:“尚書大人是不是過於在意瞭?那裴談少說犯的也是瀆職大罪,陛下惱怒他正是情理之中。”

宗楚客陰測測盯瞭這人一眼,“人死的快,都是因為太過得意忘形。”

那黃門侍郎臉色一僵,馬屁拍到馬腿上,畫虎不成反類犬。

對裴談這樣的人也敢掉以輕心,在宗楚客眼裡,不怪他是如此的蠢。

考官閱卷時,周圍的人都被清走,幾個房間內被安排來閱卷的文官們分散而坐,所有考卷看似封住瞭考生的名字,沒人知道是誰。

其中一個考官挑出瞭一篇文章,慢慢朝身旁的人看瞭一眼。

那人接過考卷,瞥瞭一眼後,對考官慢慢點瞭點頭。

就看這人,從衣袖裡伸出一把匕首,沿著那考卷姓名那道線,仔細裁瞭下來,順手將那剩下的名字一欄丟在腳底。

這篇出彩的文章考卷,很快被卷起拿走,離開瞭這間屋子。

這人悶不吭聲,拿著考卷走到附近一間門外敲敲門。

門很快被打開,一個小廝模樣的臉露出來,“拿來瞭嗎?”

那人把考卷遞進去。

小廝接過掃一眼,迅速關上門。那人攏袖,站在門外等。

大約小半個時辰,門再次被打開來,還是那個小廝,悄悄地把一個卷起的紙遞給瞭門外那人。

順便一包鼓鼓的銀子。

那人把考卷和銀子都拿走,就這一封考卷,從黃金三萬兩到白銀一萬不等,真正的大彩文章,都已經被各大世傢名下的子弟攬過去,這般不露痕跡地李代桃僵,等走到殿試的,自然都是各大世傢的族人。

那人重新回到閱卷的房間內,把新的卷子交給瞭剛才的考官。

考官展開,匆匆掃瞭一眼後,試卷上筆墨還未幹,內容正是將剛才那張裁下來的文章,重新滕寫瞭一遍。

片刻後,考官拿過旁邊朱筆,在卷子上面批瞭個“優等”。

——

大理寺中,裴談把范文君的那篇文章,端端正正再鋪在桌子上,這次大考的考題是苛捐賦稅。

“國之副本,為民則計。”這篇文章開篇就是這兩句話。

隨著裴談慢幽幽念出來,對面林菁菁怔怔地說道,“民以食為,不知可期…”

裴談驟然抬頭,盯著林菁菁那張蒼白的臉。

荊婉兒目中驚訝:“林姑娘,你?”

裴談無意識揉皺瞭文章的一角紙張,他望著林菁菁,“本官記得你從未讀過書?”

就在剛才,林菁菁還費力地學寫字,連自己心愛的情郎的名字,也是荊婉兒教她寫的。

林菁菁仿佛也怔然地看著裴談,她良久才說道,“我一直聽范郎念瞭好久…”

好久好久…她在他的屋子裡,為他收拾著本就狹窄潮濕的客棧房間,可是隻要抬頭看一眼他,聽到他朗朗讀書聲,林菁菁就覺得比她在那煙花樓中,行屍走肉一樣的一生,要有光亮,終於照到瞭她的身上。

但是就連這光亮,也被殘忍的奪去瞭。

奪去這一切的人…

林菁菁的唇尖被恨意咬出血。

裴談驟然將桌子上的范文君的文章,抬起拿著離開瞭桌子。他走到瞭林菁菁的對面。

林菁菁有些詫異不解的看著裴談的樣子。

裴談捏著文章的手,慢慢背到瞭身後,盯著林菁菁問道:“你還背得出後面的嗎?”

林菁菁有些驚詫,荊婉兒目光微轉,屬於她的本能靈敏嗅到瞭一絲不尋常。

“萬民則許…”林菁菁顫巍巍的聲音像是回想往事帶瞭哭泣,“累重苛捐,無令強民有所隱藏,而弱民兼賦也,丁男之戶,收租粟二斛,歲輸絹三匹、綿三斤…”

裴談背後握住文章的手越來越揉皺,直至揉做瞭一團。

長長的一篇千字文章,被林菁菁背誦的絲毫不差,荊婉兒的面上極度驚訝,林菁菁何止背誦的流暢,咬字也腔圓字正,高低抑揚的語調和那些讀書人背書時候的激昂何等相似!

荊婉兒忍不住:“林姑娘,你怎麼做到的?”

教她寫字尚且還能依葫蘆畫瓢的臨摹,這麼一長篇用文言寫就,識字之人尚且晦澀難懂的文字,林菁菁怎麼能分毫不差背下來。

荊婉兒自問自己,也做不到。

林菁菁低頭垂淚,啜泣聲音讓人心碎。一邊背誦著愛郎生前時候的文章,甚至可能是最後一篇文章

的時候,卻想著再也見不到這個人瞭。

裴談凝立瞭很久,那篇被他揉起的文章,如一團滾燙的火球。

林菁菁抹完瞭淚,才抬起頭看裴談:“大人,小女子背完瞭,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裴談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這篇文章從聞喜客棧搜到以後,他自己也看瞭不下十幾遍,完全能記住上面的每一句話,和林菁菁背誦的真的一字無差。

范文君的才華,雄心,完全通過這篇文章體現出來,還有他的憤慨對深受苛捐雜稅之苦的百姓的同情無奈。

這篇文章可以說是極有膽量的一次揮筆。和本次的考題也很貼合,但是,如果真的有考生寫這種文章送上考官的話,很可能會判一個謀逆重罪。

一個民間佈衣膽敢質疑朝堂,真是活的不耐瞭。就算他說的是真的,為瞭朝廷臉面,也不會承認他們有欺壓百姓之嫌。

“這篇文章,是范文君什麼時候寫的?”裴談終於松開瞭自己的手。

其實范文君進京趕考也不過就兩個月,林菁菁和他相識,更是不會有多長。

她能完整背下這篇文章來,個中肯定有什麼契機。

林菁菁強自鎮定:“因為那段時間,范郎一直關在房間寫這篇文章,有時寫著寫著還要生氣摔筆,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范郎。”

林菁菁說過范文君溫文爾雅,隻在失蹤前半個月,突然暴躁難測。

“那你是如何記住的這篇文章?”裴談反問,林菁菁的確大字不識,就算范文君半個月一直在屋中寫,林菁菁也應該完全不認識這些是什麼。

可現在她不僅認識,還能極罕見地全部背誦下來

《顏心記(長安秘案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