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匯集長安的考生有十多萬,他們中或有有才的,但未必都在現在那張黃榜上,而最後能代表他們存在過的,或許就是這些文章句子。
而現在桌面的水漬,正在漸漸退去,等完全幹瞭以後,這些文字,也就隨之徹底消散瞭。
曾經一名叫劉永的舉子,在世上出現的所有痕跡,便像塞北的黃沙一樣不見瞭。
真是淒涼,荊婉兒呆瞭。
“劉永可以說是自殺,也可以說不是。”這時裴談忽然幽幽響起瞭話語。
荊婉兒詫異看過去。
裴談說道:“椅子在地面被拖動的痕跡相同,曾坐在一樓角落那張桌子上的人,同樣來到三樓,就坐在劉永的對面。”
荊婉兒看向瞭此刻空蕩蕩的對面。
裴談再次說道:“這個人不是來跟劉永對飲的,甚至也不是劉永的朋友。”
如果是朋友,對面一定會落下和劉永同樣的酒水,可是對面幾乎幹幹凈凈,幹凈的不尋常。
荊婉兒想到,一個人不是朋友,甚至冷靜到不留下一絲痕跡,是誰會這麼斬草除根、刻意抹除一切存在感?
兇手。
她震驚中,終於明白瞭裴談為什麼說劉永可以說自殺,也可以說不是。
因為看起來現場痕跡劉永是自己跳下去的,但是對面這個人,難道就隻是看著?
眼睜睜看殺而不救者,更為殺。
甚至…荊婉兒陡然想到,對方不僅僅是見死不救,甚至,還是在劉永死之事上推瞭一把的元兇。
“劉永死的時候正是放榜兩個時辰,時間太巧。這段時間所有落榜考生的心裡,都是極不平靜的。”大理寺斷的是案,背後更是人心。
荊婉兒似乎聽懂瞭裴談的意思,這個時候的人心,最是有可乘之機。
“如果對方曾借機挑釁、有意刺激劉永的話…”
劉永就在絕望之下,選擇瞭結束生命。
荊婉兒在宮裡每年都見過許多宮女選擇結束生命,很多自殺的人,在自殺那一刻,幾乎都是受盡瞭折磨。
這種折磨不是肉體,是壓垮精神的那根稻草。
“但紫嬋兒說過,沒有旁人上來過。”荊婉兒遲疑,這也是她始終想不通,能為紫嬋兒夫婦洗清嫌疑的地方。
裴談眉心皺起,忽然說道:“不是沒有人上來,是上來瞭,也不會引起註意的人。”
荊婉兒眼睛一亮,幾乎脫口道:“夥計!”
酒樓夥計。
在酒樓中如一個隱形的人,哪個喝酒做樂的人,會對夥計多註意。對他們來說,夥計隻不過是個端茶遞水的。
他們居然忘記瞭這些,荊婉兒希望現在就能回去大理寺。
酒樓已經被封,但當日的夥計,隻要現在回去問一下紫嬋兒,就能立刻知道。
裴談卻沒有她這般激動,沉默瞭良久之後,才說,“就算問瞭,也沒有用,他們現在已經被作為兇嫌定罪,在律法上,兇嫌是沒有作證能力的。”
況且現在說是夥計,隻會讓人認為他們是互相之間的攀咬,根本不會相信。
荊婉兒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
“大人…”
“況且,”裴談沉默之後看著少女,“現在大理寺,已經不由我做主瞭。”
這才是真正無奈的。
荊婉兒不由咬住瞭自己的唇,現在大理寺卿都得偷偷摸摸來現場,又上哪奢望紫嬋兒和文郎能被
無罪釋放。
“倒是我們,現在的確應該快些回大理寺。”裴談不緊不慢說道。
腳上沒有襪子,絲毫沒有影響裴公子的斯文。
他們出來的時辰已然不短瞭,隨時都擔著被發現的風險。
荊婉兒暗中吸瞭口氣。
走之前裴談拉瞭一下椅子,不動聲色把桌子都復原。兩人光著腳走到樓下,又在門口把臟的襪子穿上。
兩人走到墻根的草堆前面,發現要翻出去的難題,比翻進來大。
他們可以再爬上草垛,再翻墻出去。忽略草垛已經被他們二人的重量,壓壞的樣子。
高度已經不夠瞭。
裴談慢慢垂下眼眸,幽暗中,對荊婉兒說道:“你踩到我肩膀上來。”
荊婉兒露出驚訝。
裴談卻已經沒什麼猶豫一條腿屈在地上,整個人半跪下去。
荊婉兒心裡撞瞭一下。
“上來吧。”裴談說道。
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沒啥意義,荊婉兒走到他身邊,慢慢抬腳踩在瞭裴談身上。
裴談是那種瘦不露骨,腰身含細的男人,有些像畫中魏晉美人的樣子,就算是大唐開放,男女間肢體接觸,特別像是荊婉兒這樣和當朝三品大員能接觸的機會,幾乎是不可能。
而她踩在裴談的身上,才發現他紋絲未動,很穩的托住她。
荊婉兒不再多疑,迅速收斂心思,踩著裴談的肩頭,快速攀上瞭墻頭。
“大人。”她站上墻頭,轉身向裴談招手。
裴談慢慢看瞭看身邊草垛,先是走瞭上去,再看著頭頂還有距離的墻,他先用手攀住瞭,繼而用力一躍,一隻腳有些吃力地踩瞭上去。
荊婉兒想也不想拉住裴談的手,幫助他爬瞭上來。
墻頭上兩人看瞭看對方,方才肢體接觸手指的餘溫,還在對方身上。兩人同時再低下瞭頭,就看墻根底下,赫然還留著兩人的兩雙鞋子。
兩人先後從墻頭下去,在街道上還無人註意的時候,離開返回大理寺。兩人渾身或許隻有那沾著院子泥灰的襪子能代表兩人的遭遇,但想來也不會有人敢脫下大理寺卿的鞋,檢查他的襪子。
而荊婉兒,今天跟她出來的就是寺卿大人本尊,難道她還用擔心裴談會告發她不成?
呵呵,這麼一想,分外舒暢。
長安街上,百姓依然在過著自己的生活。
三甲頭名這東西,看起來是長安盛事,天下同慶,然而真正的百姓,卻對著榜單上那些人名,臉露麻木神色。
人聲鼎沸的東街上,出現瞭一個邋遢的男人,頭發稀疏,面黃肌瘦。如同十年沒吃過飯。
他饑餓發綠的眼睛看到路邊正冒著熱氣的包子,頓時渾身抽搐瞭一下,立刻沖過去,搶瞭一個包子就往嘴裡塞。
包子店主反應過來驚呼:“你這小偷!住手!”
邋遢男人不管不顧,拼瞭命的吞咽下包子,臉被噎的通紅都不在乎。
包子鋪老板立刻大聲喊人,幾個大漢迅速從店內沖出,把偷吃包子的男人牢牢制住。
老板捋著衣袖,冷笑看著男人,“光天化日,敢吃霸王餐,現在就拉你去見官!”
男人立刻抬起眼,盯著老板,“不要、不要見官,我不是存心的!”
老板惱恨,指著男人道:“你都偷吃瞭,真沒見過你這樣厚顏無恥的賊!”
那賊還真不厚顏無恥,隻見他慌張露出自己的臉,那滿是臟污中,竟透出幾絲文秀。
“我、我看見你店門的招牌上有錯字,你若不拉我見官,我就替你把招牌改過來。”那人說道。
老板簡直覺得是今天聽過的最好笑話,一個賊偷吃包子,不知悔改就算瞭,竟還大言不慚說他的招牌上有錯字?!
老板怒上加怒:“把這賊子捆起來,馬上拉去見官!”
“那賊”看來真的慌瞭,立刻說道:“你這店招牌用文字暗示謀逆之事,若真拉我去見官,我必然告發你們!”
老板臉色都氣變瞭,至此他相信抓瞭個瘋子,氣急敗壞罵道:“你這賊如此信口雌黃,我招牌上哪裡暗示瞭謀逆之事,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舌頭割瞭?”
老板恫嚇,可那“賊”,卻突然間臉色沉下來,冷笑說:“你匾額上公然掛著周字,莫不是忘瞭現今已是誰的國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