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寺裡,距離裴談離開才不到半日,寺內已經恢復的清靜如初,如這六天時光不曾存在過。
玄蓮大師盤膝坐在蒲團上喃喃念經,一個小和尚進來,手中捧著那個信封:“師父,寺卿大人給您留瞭一封信。”
玄蓮大師頓住,小和尚上前遞過信封,玄蓮伸手接過。
信封上封口的蠟,有點融化瞭,玄蓮大師慢慢打開,把裡面的信打開,卻看信上什麼都沒有,空空如也。
角落裡有個聲音道:“方才那小和尚偷偷拆瞭信,可惜,他沒那個能耐讀懂大人的意思。”
玄蓮立刻看過去,荊婉兒走瞭出來,她沒隨著馬車回長安,反倒留瞭下來。
玄蓮看著荊婉兒,沉吟道:“荊姑娘為何在此?”
荊婉兒一笑:“大人有幾句話,想讓婉兒代他與方丈詳說。”看來這麼做是對的,就剛才那傳信小和尚的舉動,留下書信的做法根本就不可取。
玄蓮眸子有點深:“裴寺卿想對老衲說什麼?”
荊婉兒看著玄蓮老僧入定的一張面孔,他的臉和身後的佛陀很像,慈眉善目,那麼溫和和哀傷。
她終於能動嘴,緩緩說出瞭一句話。
——
罪不及傢人。這是許多人生存在世上即便自己朝不保夕,也要寧死遵守的一道底線。
中宗冷冷盯著裴談,可是帝王一怒,多少人就要跟著遭殃。
“陛下不必擔心。”裴談抬起蒼薄的一張臉,“除瞭臣,沒有人認識王德妃是誰,更不會有人關心她是死還是活。”
沒人關心德妃死活,就不會有人追究下去。說白瞭,一代帝妃,到死卻根本掀不起一絲的浪花。
中宗陰寒地道,“你倒是有膽給朕接著說下去,你在青龍寺這些天都幹瞭什麼。”
裴談說道:“陛下要臣說,臣願意一五一十說給陛下聽。”
中宗眉頭動瞭動道:“你是在挑釁朕嗎?”
裴談一動不動:“臣不敢。”
中宗盯著他:“說下去,朕聽聽你都說什麼。”
裴談安靜瞭好久,慢慢說道:“臣大理寺的仵作已經為德妃娘娘驗過瞭屍身,確信德妃娘娘死於溺斃而亡,娘娘是自己投井自盡的。”
中宗冷漠靠著桌案。即便確信德妃是溺水,但和投井自盡,這中間還是有很大距離的。
裴談接著就道:“臣剛入青龍寺,準備第二天護送王爺一同回長安城。第二日,住持的弟子慧根被發現死在長樂王爺禪修的閣樓,王爺無端被牽連,後來臣發現瞭兇器便是陳列在房中的木魚,可是在慧根的咽喉之中,臣發覺瞭還有一顆海芋的毒果,沒有來得及被咽下腹,慧根便死去瞭。”
整個大殿隻有裴談一個人孤索的聲音。
“臣,對海芋果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慧根的死真的和海芋果的毒性無關。臣隻能排除海芋果,從誰打死瞭慧根這條線去追查,那就是誰能殺死一個修行高深的年輕聖僧。直到那天晚上,德妃驚慌之下露出馬腳,想要把木魚從案發現場拿走,使得臣不得不相信正是德妃行兇。隻有兇手才會冒險回去,可惜臣見到瞭德妃之後,實在無法相信德妃可以做出一擊殺死慧根的行動。”
原因便是慧根遠比德妃年輕有力,德妃還是一個不懂任何武功的弱女子。
“既然不是德妃,那德妃異常的舉動就無法解釋。青龍寺這個案子,說是最離奇也不為過,兇手不是兇手,死去的人身上籠罩著更大的謎團,臣一度也對這個案子失去信心。”
中宗這時終於冷笑:“朕選的大理寺卿,真是沒讓朕失望過。”
裴談現在能跪在這直接對上中宗,就說明他不僅沒有對這個案子失去信心,還成功破獲瞭案子。
裴談緩緩地說:“分析這個案子殺人動機的時候,有人蓄意利用瞭王爺的名聲,慧根撞破王爺和德妃醜事而被滅口,不管是誰有意散佈這個流言,都是為瞭幹擾視線,目的是混淆視聽。而慧根其實不是被滅口的,相反,他才是被派去滅口王德妃的兇手。”
中宗的神情聽到這裡已然變得極為犀利。
“陛下為何要賜死德妃的緣由,臣追究不得。德妃這樣的人註定不能死在宮中,陛下讓德妃去青龍寺的時候,也一定是告訴她隻是送她出傢。”沒有人會明著知道自己是去死,還一路上都不吭聲。
“陛下要確信德妃去瞭青龍寺,就一定要死。即便德妃不願意去死,也要有人送她上路才行,這樣的事情,自然隻能交給青龍寺的僧人去做。普通的僧人也自然做不瞭陛下的心腹,唯有身為住持的人,才能被陛下信任。”
裴談慢慢地,看著中宗。青龍寺的地位,註定瞭它不再是一間普通佛寺,它的背後隻能有皇權在控制。“死士執行刺殺任務前,必定牙口內藏毒,陛下,慧根是受您的密旨,去殺死德妃,對嗎?”
海芋果吞咽入腹,慧根必死。
中宗冷冷道:“裴談,你還不夠格來審問朕。”
裴談垂下瞭眼眸,普天之下沒有人夠資格,甚至今日踏入這紫宸殿,他都是把命放下進來的。
“從一開始…王爺,便被當做瞭眾矢之的。玄蓮住持在第一次見臣的時候,就已經暗示過臣。”
暗示大理寺不要追查此案,暗指對方是當今王爺的身份。可是凡是瞭解裴談的人都知道,裴談是不會因此放棄查案的,這樣的暗示,無非就是以退為進,希望大理寺查下去。果然裴談就查瞭下去。
“把臣都玩弄於股掌,臣妄自清高,卻也隻是陛下您的一顆棋。”裴談眸子裡驀地出現一抹難以描述的情緒。
以至於,他過瞭好一會兒,才繼續開始說:“至此,海芋花,是王爺帶去寺中的,死去的德妃又直接與王爺有關聯,若讓大理寺按線索辦案,王爺隻能是唯一的嫌疑人。甚至昨夜臣最後一次去求見王爺的時候,王爺已經預料到結局,但依然沒有對臣辯解一句。”
李修琦一直都很沉默,甚至沉默的有些過分。任何一個人,在所有苗頭都指向自己的時候,至少都應該辯解一兩句。
“王爺不辯解,也許因為在德妃死後,王爺已經決定按陛下的安排,將這案子攬到自己身上。”
就算李修琦是郡王,中宗想對付他的時候,他也沒辦法。尤其德妃已經死瞭,投井自盡。
中宗開始在殿內踱步,來來回回,從他看向裴談的眼神,他的殺心依然顯而易見印在臉上。
他忽然頓住腳步:“裴談,朕問你,誰殺死瞭慧根?”
裴談剛才說的那麼清楚,慧根之死,和海芋果的毒性沒有關系。他還來不及吞下毒果,已經被人殺死瞭。
中宗盯著裴談,他也想知道答案。
現在王德妃死瞭,可卻不是中宗派去的慧根殺死的,而慧根也跟著死去瞭。
作為高居廟堂,絲毫不知其中奧秘的中宗,怎麼會不好奇。
裴談和中宗的目光對視,“在寺廟裡,荊婉兒用熏蒸法,讓木魚上的血跡顯形。也讓臣確定瞭木魚是兇器。那顯形的血跡上,讓臣看見瞭兇手的指印。”
熏蒸法的兩個步驟,荊婉兒隻在裴談面前,讓那木魚呈現出瞭兇手的指印。
中宗目光咄咄:“荊婉兒呢,城門盤查時她為什麼沒有在你身邊?”
不止荊婉兒,還有一直影子一樣保護裴談的裴侍衛也沒有回長安。
——
“玄蓮大師,您為什麼要殺死自己心愛的徒弟?”
荊婉兒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是滿心的不解與憤懣,和她當初知道眼前這個慈善老僧是真兇的時候那種顛覆般的反應一樣。
和她的震驚不解相比,玄蓮大師隻是緩緩抬起瞭眼,皺紋把他所有神情都遮住瞭。
“裴寺卿給老衲一封不寫字的信,居然讓老衲想到,當日天後去世之時,隻讓後人立無字碑,在這點上,老衲豈能與天後相比。”
荊婉兒有點心跳的厲害,果然玄蓮隻是在裝傻,他什麼都知道。
玄蓮說道:“慧根,是老衲親手送走的。”
出傢人,對於生殺這些字依然和常人不同的避諱。他說親手送走的時候,荊婉兒都願不相信他這麼輕易就說瞭出來。
青龍寺裡都說玄蓮為瞭慧根才日漸消沉,出傢人不可能有親生子,而慧根卻是玄蓮一手撫養長大的。不要說是吃齋念佛的出傢人,就是普通人,就怎麼下得去手殺一個自己撫養瞭多年的人。
“為瞭嫁禍給王爺,不惜殺害弟子?”正因為這樣,荊婉兒才難以理解。
殺一條命去嫁禍給另一個人,這樣造孽的事能得到什麼。
隻見玄蓮搖搖頭:“慧根不忍殺害王德妃,他懇求老衲,願意以身代替她。”
荊婉兒怔瞭怔,心頭咯噔反應,“你說慧根是替王德妃去死?”
德妃本來應該在第一天夜晚就悄無聲息死去,這樣任由荊婉兒和大理寺後來也發現不瞭什麼,可是德妃好端端活到瞭昨天。依然沒有逃過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