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侍衛領著荊婉兒、居然直接把她帶到瞭那間她從前住過的屋子門前,看到這間屋子,荊婉兒眸中一瞬間自有流光劃過。
裴侍衛還是那樣冷淡古板的神色,斜睨著荊婉兒:“公子說瞭,讓你就住這兒吧。”
荊婉兒不自覺抬起腳,走上前一推開門進去,這屋子裡,幹幹凈凈,一塵不染,明顯是常常被打掃的。
直到此處,荊婉兒才終於有一種難以自抑的復雜情緒浮上心頭。
這裡,過往回憶湧現上來的未免太多瞭。
荊婉兒勉強把情緒壓下去,淡然微笑,看向裴侍衛:“替我謝謝大人,又給大人添麻煩瞭。”
何止是添麻煩,荊婉兒自己都覺得給裴談帶來的全是爛攤子之事。
裴侍衛凝視著少女的臉,真是有種逃不瞭宿命的感覺,忽然緩緩開口:“公子一向不善言辭,但公子說的少,做的多,為你荊傢翻案,更是不知費瞭多少心血。幾次都是走在刀尖上,可公子從未皺過眉頭。”
荊婉兒微微怔住:“大人為瞭婉兒做的一切,婉兒自然會一輩子銘記在心。”
裴侍衛表情有點一言難盡,望著荊婉兒,就這?
荊婉兒也有點訝異看著裴侍衛,嗯?要知道裴縣侍衛,可也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今日突然說這麼多話,是為什麼?
“從前你常常會給大人烹茶?”裴侍衛沒頭沒腦來瞭一句。
荊婉兒看著他,唇邊動瞭動,剛想說什麼。裴侍衛的聲音又起,帶著幾分沉沉:“現在大理寺中,沒有人會烹茶這種事,大人如今每日喝的,都是冷泉水。”
大理寺裡都是一群大老粗男人,刀口舔血一身兇氣,烹茶這種大戶門閥才有的風雅行徑,他們會才怪。
現在天氣涼瞭,夜晚的一陣清風,都能讓人覺得砭人肌骨,何況還是喝冷泉水?
荊婉兒想到這,眸色下意識動瞭動。
卻看裴侍衛已經轉身走瞭,大步流星轉眼就利落地走得遠遠瞭。
冷泉水……
是夜,十幾個身手俱佳的衙役,把裴談書房看守的很嚴。有一道清麗身影靠近書房。
他們眼睜睜看著,連個雌性的毛都見不到的大理寺,居然夜色中有一個女人緩緩走過來?那身影步調,面龐微笑,別是精怪女妖吧?
等到荊婉兒都靠的很近瞭,衙役才算如夢初醒,立刻出聲喝止道:“站住,你,你是何人,竟敢靠近大人的書房?不知道這裡是禁地嗎?”
從前大理寺出過多少奸細,從此裴談身側輕易絕不容人靠近。
荊婉兒看著這幾個衙役,面孔很陌生,早已不是她認識的那些瞭。
聽聞太子大案以後,裴談已經換瞭大理寺中所有的人,那些別有用心的奸細自然一個都沒能幸免。現在派來的這些人,都是中宗親自指派的,底細和背景都幹凈的衙役。
荊婉兒一時有點尷尬站在那裡,剛剛出口:“我是……”
書房裡已經端端正正傳來一道輕細的嗓音:“讓她進來。”
阻攔的衙役立刻一僵,便火速朝著書房低頭,道:“是,大人。”
隨即,阻攔的人便沉默地退開瞭路。
荊婉兒見狀,微抿著櫻唇,便邁著腳朝書房走過去。
隻是,旁邊衙役餘光又認真盯瞭荊婉兒一眼,看清楚那張臉上眉眼幹凈,看來……確是個普通丫頭,不是什麼精怪,這才稍稍放心。
荊婉兒走到書房前,輕輕抬手一推,門就開瞭。裴談一個人在書房裡,桌上擱著一盞燭火,連裴侍衛都沒陪著他。
裴談坐在書桌的後面,目光定定盯著荊婉兒。
荊婉兒拎著茶壺,露出瞭笑容:“大人。”
一聲婉兒,大人,真叫人感念。
荊婉兒款款朝著裴談的桌前走去,燈下的裴談,穿著寬松袍衣,顯然是準備在書房就寢的打扮。隻是荊婉兒走到桌前,一照眼,才堪堪望見他衣間鎖骨隱隱露,顯是清瘦瞭許多。
看案頭那堆積如山的卷宗,就知道為何清瘦瞭。
裴談輕輕說道:“婉兒。”
荊婉兒讓自己生生移開瞭目光,耳根有微熱。“婉兒……婉兒方才,看到大人書房內亮著燈,便想著來看看。想不到,似乎打擾瞭大人。”
“沒有。”淡淡兩個字,裴談望著她說道。
荊婉兒不由抿起唇畔,這時瞥瞭一眼,見他桌上放著的茶,果然是冷的。
荊婉兒才將茶壺放下來。她別的不能為裴談做,烹個茶,總還是手到擒來的。“更深露重,大人還是應當註意身體,不宜喝冷茶。”
看著她放下的茶壺,裴談才微微蹙起眉,目光凝在她臉上:“你這又是做什麼?”
從前,說她是宮女,是奴婢,現在可不是瞭。怎麼能還幹“伺候”人的活兒?
荊婉兒則是笑盈盈抬眸:“大人可不要誤會,婉兒可不是為瞭討好大人,隻是這茶水嘛……一烹制就是一壺,婉兒一個人可喝不瞭一壺,既然大人也未睡,自然就借花獻佛,帶來和大人同飲瞭。”
一番話說得真是順順當當,半點沒毛病。隻是茶水還要找裴談同飲?
裴談望著她,眸色漸漸微深,卻不說話。
荊婉兒卻已經伸出素手,自然地從裴談面前桌上拿過瞭他喝茶的杯子,將那冷水傾倒盡瞭桌上的花盆裡。
這才拎起茶壺,就杯子中,續上瞭一杯熱水。
兩隻芊芊小手再次捧起杯子,將一杯暖燙茶水,端端遞到瞭裴談的臉前。
裴談望著她,慢慢伸手,接瞭過來。
荊婉兒手指卻不小心碰到裴談指尖,一絲溫涼之感,登時襲遍全身,裴談茶杯一接走,她就迅速縮回來。
裴談望瞭她一眼。
裴談的手真是涼,看來裴縣侍衛所言不假,這種天氣,裴談半夜還熬著,鐵打的人也受不住。
荊婉兒牽動嘴角,盯著桌上的卷宗輕笑:“如今大理寺,仍是許多案子嗎?”
裴談手指捏著茶杯,似乎在體味那一絲暖意:“陛下吩咐,要徹查從前積壓的舊案,看是否有冤情遺漏的。”
看來中宗真是動真格的瞭。隻是君王一句話,苦瞭做臣子的裴談瞭。
荊婉兒不由又看瞭裴談一眼,一卷案宗這時從案頭掉下來,裴談正要去撿,荊婉兒已經彎腰:“婉兒幫大人。”
說話間已經撿起,並且望著凌亂的桌頭,荊婉兒伸手,就把卷宗放在最上,並且順利整理瞭一番。
從前,荊婉兒似乎也做過此事,她陪在裴談身邊,替他翻閱著太子案和荊氏的卷宗。
整理好,收手之時,才望見裴談定定望她,荊婉兒微微一僵,竟感到一絲不自在。
居然,如此習慣地就想幫裴談,曾經的影響,是有多麼深刻在心。已經是入骨髓,情不自禁。
“大人為何……不找個婢女,伺候身側呢?”
荊婉兒輕輕地開口,從前,裴談頂著中宗和無數宗室門閥的虎視眈眈,劍芒在背,她能理解裴談從不帶多餘的女婢在旁,若讓人覺得大理寺卿是個身嬌肉貴的公子爺,自然會損害威儀。
但現在,天下已定,太子案也已昭雪瞭,裴談如今地位穩固,權柄在握,長安再也無人敢撫其鋒芒,裴談也不必再和從前那樣樸素瞭。
他這樣孤單影隻,方才,荊婉兒在外面,從窗戶都能望見他的剪影。那一刻隻覺心中被刺。
“我習慣瞭。”裴談淡淡的聲音。
從前在裴傢,仆婢簇擁,可以習慣。孤身來到長安,一人在薄冰上行走,也同樣,習慣瞭。
荊婉兒怔怔望著他,忽覺鼻間酸澀。
她埋下瞭頭,卻又半晌唇邊硬擠出瞭一絲笑意出來。
裴談一抬頭,就看到少女在笑,他目間難得浮現瞭疑惑:“你怎麼瞭?”有什麼可笑的嗎?
荊婉兒眸中仿若有水光在閃動,唇邊帶笑:“沒什麼,婉兒笑大人,仍是從前那般,是婉兒心目中的樣子。”
這話,讓裴談眸中凝住瞭,良久,忽然就幽幽問道:“你心目中的我,是什麼樣子。”
荊婉兒也愣瞭一下,面色僵住半晌後,隨後碰上裴談深邃幽譚的目光,荊婉兒內心忽然就戳瞭一下,有點微微低頭,她的語氣柔瞭下來,:“大人在婉兒心中……乃是,心懷天下,憐憫蒼生,亦是,謙謙公子,溫潤如玉……”
裴談看著低下頭的少女,眸中閃動。
謙謙公子,溫潤如玉。
這樣的詞句,絕不是外間會用來形容大理寺卿的。外間那個,已然被傳為瘟神瘟星的長安大理寺卿。
荊婉兒半晌,似乎心潮平復瞭許多,才敢又再抬頭。
裴談目光有點許許溫柔:“承你誇獎。”
荊婉兒看著裴談唇邊,隱隱帶起的弧度,也許是大理寺卿這個職位,需要他有威嚴,他幾乎不會笑,可此時僅僅一個弧度,已讓他整個人,真如溫玉一般,似有柔光。
荊婉兒低低就說道:“婉兒不是誇獎,婉兒說的,應當也是每一個真正親近過、瞭解過大人的人,心中所想的。”
裴談薄唇輕抿,但是又有誰這樣說過他,謙謙公子,溫潤如玉,或許說起多年前,還在關中裴傢的那個裴談,還算稱得上。放到今日,旁人眼中的大理寺卿,能是這樣的形象嗎?
想起外間,見到瘟神,退避三舍,簡直是談裴色變。
看到他唇邊弧度,轉瞬即逝,又回到淡淡的模樣,荊婉兒咬住的唇又緊瞭幾分,不由緩緩說道:“婉兒曾經有幸,能夠日日隨在大人身邊,自認,是最看得清大人的人。”
暗暗燈影之中,少女的目光,那一絲泛起的水霧,更深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