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大理寺內。
沈興文推開裴談半掩的書房門,目光緩緩落在那桌案上的堆積如山,勾唇一笑,吩咐道:“把大人桌上的案卷,都搬到我的房裡。”
身後衙役一驚,忐忑猶豫道:“這,這不好吧……萬一大人回來瞭?”
擅自動裴談桌上的案卷,他們沒有這個膽啊。
沈少卿再次清新脫俗的白眼朝衙役看過去,幽幽帶寒,衙役又是敢怒不敢言低下頭,挪動腳步走過去開始收拾如山的案卷。
沈興文看著衙役收拾,笑得悠然自得,回來?這良辰美景的,月色正美,長安的夜市之繁華,恐怕世間罕有,豈是一兩個時辰能逛完的。
所謂,沈少卿挑燈夜讀案卷。
裴大人乘月夜遊長街。……
荊婉兒感受著四周的人海流轉,仿若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在人群中擠來擠去。
她算是感受到何為萬千燈火,這深夜一點都不暗,被照的透亮。
若不是身旁有裴談,她怕是真要辨不清方位。
難怪裴談要牽著荊婉兒瞭,這周圍摩肩接踵,各種人流橫沖直撞,一不小心怕是就要被沖散瞭。
裴談帶著她,直到轉過瞭一個街角。
眼前,頓覺豁然開朗。
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集市。而那些擁擠的人潮,都朝四面八方分散的湧去瞭。終於不再是那麼人挨著人瞭。
荊婉兒都有點滿頭大汗,“大人。”
裴談松開瞭荊婉兒的手。轉身看向她。
荊婉兒頓時有所感,一怔之後掩下瞭眼中的情緒,低頭就看見自己凌亂不堪的衣服。
剛才一番擁擠推搡,都顯出瞭幾分狼狽像。就連頭上的鬢發,也都散瞭幾綹下來。
荊婉兒趕緊用手拍瞭拍衣服,整理整理。
趁著她低頭,裴談看著她,伸出手,握住荊婉兒頭發上的木釵。
隻見他替荊婉兒扶瞭扶釵,重新替她將散亂的發絲,綰瞭上去。
荊婉兒低頭整理衣裳的手指就微微僵。
半晌輕輕地道:“多謝大人。”
裴談眸子如帶著這夜色星子,幽邃深遠,他對荊婉兒道:“別叫大人。”
周圍人聲鼎沸,好在荊婉兒這一聲稱呼,都被淹沒在人群裡。
荊婉兒一下就回過瞭神,心念電轉,她嘴巴動瞭動,再出口就已經是:“公子。”
這樣的地方,如此人多眼雜的公開場合,自然不能這樣輕易一句就把裴談的身份給叫破。
必要的謹慎總得有。
裴談輕輕問她:“餓瞭嗎?”
荊婉兒居然下意識捂瞭捂肚子,他們沒吃晚飯就出來,又在人群中擠瞭這陣子,當然是腹中空空。
裴談似乎頷首,才轉身道:“我們走吧。”
長安的夜市遍佈八條大街,每條街都熱鬧非凡,所以人流才會被分開,繁華又不失秩序。
這是荊婉兒沒有見過的長安,天下人吾往矣的那座神都。
天空中,飄著孔明燈。
裴談帶著荊婉兒向前走,沿街的小販開始叫賣。
果然賣什麼的都有。已經聞到瞭一陣陣飄來的誘人烤紅薯的香氣。
“番薯!番薯!公子,來個番薯嗎?”小販亮晶晶的目光盯著攤位前走來的身影。
裴談停在攤位前。“來兩個。”
“好嘞,您稍等!”小販麻利地抄起夾子,從烤爐裡夾瞭兩個紅薯出來,放到油紙包上,就遞給裴談,“客官,二兩銀子。”
裴談從腰間取出銀子遞過去。
裴談將其中一個紅薯,遞給瞭荊婉兒。
荊婉兒捧著熱乎乎的紅薯,心裡也是暖融融的,“謝謝公子。”
荊婉兒抬起手指把紅薯的皮一點點剝下來,正要吃,餘光看見裴談盯著油紙包,卻不動彈。
荊婉兒頓時明白過來。
不知道裴大人……平常有沒有機會吃到,帶著皮兒的紅薯。
荊婉兒把手裡剝好皮的紅薯整整遞過去,微笑:“公子吃我這個吧。”
裴談轉過臉,就看到她笑盈盈的面孔。
裴談在這笑容下晃瞭一陣子,頓瞭頓,還是慢慢接過來,又慢慢,把自己手裡的紅薯遞過去。
荊婉兒果然接住。
就這麼,荊婉兒三下五除二就去瞭皮,放到嘴邊啃瞭一口。甜軟濡糯,紅薯果然是最美味的食物之一。
裴談這時也咬瞭一口,卻小口嚼著,慢慢咽下去。
荊婉兒忍不住道:“公子,紅薯就要大口吃……才有滋味。”他那樣吃的話,要吃到什麼時候。
裴談看著比他巴掌還大的紅薯,明顯下不去口。
荊婉兒沒辦法,自己就大口咬瞭下去,滿足感充斥味蕾,她忍不住沖著裴談咯咯笑瞭幾聲。
裴談卻看著她嘴角粘上的紅薯泥,大口吃的話這就是下場。
但看著她的笑影,裴談忽然就不知道說什麼瞭。
他抬起紅薯,也咬上瞭一口。
荊婉兒愣瞭一下,盯著裴談,忽然就指著他的嘴角大笑:“公子,你的嘴啊哈哈哈……”所以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嘴角,卻盯著別人的嘴角咯咯大樂。
裴談不由翹起唇,從袖子裡把手帕拿出來,替荊婉兒仔細把嘴角擦瞭。
荊婉兒笑聲戛然而止,呆瞭一樣站著動彈不得。
裴談擦幹凈,就收回手帕,“好瞭。”
荊婉兒目光凝在裴談臉上,裴談深深看她一眼,卻轉身向前走,“走吧。”
荊婉兒怔瞭一陣,有些微顫地抿起薄唇,立刻邁腳跟上瞭他。
繁華如盛,裴談領著婉兒,穿行在無數市井人聲鼎沸中,仿佛最煙火氣,最平常的那一種世俗。但這種東西,卻是荊婉兒跟裴談都沒有體驗過的。
“胭脂!胭脂!新鮮到貨的胭脂水粉!”
小販賣力吆喝著。
“公子!買簪子嗎?”
小販驚喜的目光看向裴談,裴談又停下瞭,看著攤位上,琳瑯滿目的珠釵和簪環,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隻鴿血色的長釵上。
小販那個眼尖,趕緊地雙手捧瞭起來:“公子,是要這個嗎,哎喲這個可是極品啊,您瞅瞅這成色?”
裴談已經拿過那隻長釵,轉臉看瞭看荊婉兒。
荊婉兒一身太素瞭,而且頭發上唯一一支贊子還是木頭的,甚至都舊的褪色瞭。
這隻鴿血色的長釵,這樣的顏色,才正好配得上荊婉兒的正當韶華。
荊婉兒看著裴談拿起那隻長釵,早就不自在瞭,尤其是裴談將長釵放到她的發邊,似乎在看好不好看。
答案自然是,好看的。
這樣的顏色,果然是很襯她。
裴談轉身對小販:“就要這隻瞭。多少錢?”
真是闊氣,小販滿臉堆笑:“十兩銀子。”
荊婉兒這時終於忍住瞭不安開口阻止:“公子,真的不必給婉兒買東西……”她哪有那個資格?
裴談握著釵子頓瞭頓,似乎意識到什麼,望荊婉兒:“是不是不喜歡?”
他確實該征詢一下荊婉兒的意見才是。
荊婉兒卻被問的啞然,小販在旁邊吹捧:“姑娘當然喜歡,瞧,都喜歡的說不出話瞭。”
荊婉兒:“……”
裴談再次從腰間取瞭一錠銀子遞過去,小販歡天喜地地收下瞭。
裴談握著那隻長釵,轉身望著荊婉兒,將那隻長釵端端遞瞭過去:“我知道,你的生辰剛過瞭沒多久。這隻釵子,就當是……賀你生辰。”
裴談的聲音輕而溫潤,一句生辰出口,荊婉兒像是被猛地戳瞭一下,她面色蒼白看著裴談。
荊婉兒的生辰,是在約莫兩個月前過去瞭,不過那時候她還在前往長安的路上。
裴談怎麼會知道她的生辰?
不過荊氏被赦免之後,恢復戶籍,所有檔案都歸於宗正寺。裴談隻要調出荊婉兒的戶籍檔案,這些自然都能通曉,隻是,隻是裴談為什麼要……特意去查這些?
良久後,小販盯著裴談和荊婉兒兩人並行離開的背影,這一看就是互相傾慕的兩個人,中間卻像是故意遮瞭一層窗戶紙……
如果真要逛遍長安八大街,怕是到天亮也逛不完,不過這才是長安夜市的魅力,叫你無論如何流連忘返。
有幾雙眼睛,在掠過裴談和荊婉兒的面孔的時候,如同蠍子一樣頓住瞭。
“那個,是不是那個‘瘟神’?”一聲幽森森的問話響起。
人群中這幾人死死盯著裴談和荊婉兒的身形,目光中閃出狠毒。“是裴談?他居然帶瞭一個女人出來?”
有人狡猾發現什麼:“裴談那個護衛,似乎並沒在身邊?”
“小心點,他可能隱藏在周圍。”畢竟這是極有可能是事。
有一人陰森森桀笑:“不可能,我從上一條街跟著他們,已經跟瞭一路瞭,隻有裴談和這個女人。”
如果真埋伏在周圍,他們肯定發現瞭。
這幾個人,居然不約而同對視瞭一眼。
這意味著什麼,難道說明裴談落單瞭?
平時裴談身邊滴水難進,大理寺戒備森嚴,裴傢養的護衛又強到變態,根本沒法接近裴談。
“那女人是李大人要的。”說話的是為首的首領模樣。他眼裡閃著貪婪的光。“如果我們把這個女人帶走……李大人會不會獎賞我們?”
其他幾人,神色各異,有人是忌憚,有人卻是明顯的心動。
他們其實都是道上接單的雇傭殺手,替李傢辦過不少事。
“可我似乎聽說……裴談會武功?”有人遲疑,即便沒有護衛在身邊,裴談自己也不好對付吧?
首領卻盯著裴談背影:“他一個文弱公子,看他那樣子,就算會一點武功,最多是個花架子,難道我們哥幾個刀口舔血的,還不能對付他?”
他們從來不相信世傢公子真的有人能武功厲害。
“何況,今天這街上人這麼多,天賜的動手好時候,隻要我們做瞭之後迅速撤退,誰也不會知道是我們動的手。”
可以渾水摸魚,實在難以錯過千載難逢的時機。
那人仍憂心忡忡:“可是萬一……”
首領眼裡閃過精光:“怕前怕後,你就留下不用動手瞭。”
那人臉一白,再也不敢吱聲。留下不用動手,不就是等於死屍一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