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靜夜之事03

樹木青翠,流水潺潺。

密林深處,有一處小木屋,一位青衣女子披發在肩,就著溪水靜靜浣洗衣裳。

水珠微濺,淡淡的陽光下有些微虹光,水中遊魚遠遠跳起,又復竄入水中,一隻黑白相間的鳥兒在她身邊稍做停留,撲翅而去,甚是恬靜安詳。

簫聲幽幽,有人林中吹簫,曲調幽怨淒涼,充滿復雜婉轉的心情,吹至一半,吹簫人放下竹簫,低柔的嘆瞭一聲,“你……你倒是好心情。”

洗衣的女子停瞭動作,“小紅,把心事想得太重,日子會很難過。求不到、望不盡的事……它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再傷心也無濟於事。”林中吹簫的紅姑娘緩緩站起,“你盡得寵幸,又怎知別人的心情,隻有一日你也被他拋棄,你才知是什麼滋味。”

洗衣的女子自是阿誰,聞言淡淡一笑,“眾人隻當他千般萬般好,我卻……”她微微一頓,搖瞭搖頭,“我心裡……”紅姑娘眼神微動,“你心裡另有他人?”阿誰眼望溪水,微微一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瞭,此時此刻,再提無用。”紅姑娘問道,“你心裡的人是誰?難道尊主竟比不上他?”阿誰將衣裳浸入水中,雪白的手指在水中粼粼如玉,右手無名指上隱隱有一道極細的刀痕,在水中突爾明顯起來,“他……不是唐儷辭。”紅姑娘微微一震,她確是一語道破瞭她心中懷疑,“我並未說是唐儷辭,他是誰?”阿誰慢慢將衣裳提起,擰幹,“他不過是個廚子。”紅姑娘目光閃動,“廚子?哪裡的廚子?”阿誰微微一笑,“一個手藝差勁的廚子,不過雖然我常常去他那看他,他卻並不識得我。”紅姑娘柳眉微蹙,“他不識得你?”阿誰頷首,將衣裳擰幹放入竹籃,站瞭起來,“他當然不識得我,他……他眼裡隻有他養的那隻烏龜。”紅姑娘奇道,“烏龜?”阿誰淺淺一笑,紅姑娘與她相識近年,第一次見到她笑得如此歡暢,隻聽她道,“他養瞭一隻很大的烏龜,沒事的時候,他就看烏龜,烏龜爬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他隻和烏龜說話,有時候他坐在烏龜上面,烏龜到處爬,把他駝進水裡他也不在乎,好玩得很。”紅姑娘心中詫然,頓時興起三分鄙夷之意,“你……你就喜歡這樣的人?”在她想來,阿誰其骨內媚,風華內斂,實為百年罕見的美人,冰猭侯為她拋妻棄子,終為她而亡,柳眼輕狂放浪,手握風流店生殺之權,仍為她所苦,而唐儷辭在牡丹樓挾持阿誰,邀她一夜共飲,自也是有三分曖昧,這樣的女子,心中牽掛的男人竟然是個養烏龜的廚子?實是匪夷所思。

“嗯……有些人,你看著他的時候,隻會為他擔憂操煩,擔心自己就算為他做盡一切,仍舊不能保他平安、周全,尊主……和唐公子,都是這種人。”阿誰溫言道,“他們武功都很高強、人也很聰明,手握權勢,人中之龍,不過……他們隻會讓人擔心、擔心……擔心之後更擔心……一直到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你不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今天、明天、後天會做出什麼事來,會遭到什麼危險,又會導致多少人的危險……”她悠悠嘆瞭口氣,“愛這樣的人很累,並且永遠不會快樂,不是麼?”紅姑娘輕輕一笑,“若不是這樣的人,豈又值得人愛?”阿誰提起籃子,“但他不會,我看著他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很簡單,心情很平靜,令人很愉快。”她提著籃子緩緩進入樹林之中,紅姑娘拾起一塊小石子擲進水中,她一向自恨不如阿誰天生內媚,但此時此刻卻有些看不起她,養烏龜的廚子,那有什麼好?又臟又蠢。

“聽說明天要出門瞭?”阿誰人在林中,忽而發問。

“嗯,”紅姑娘淡淡的道,“碧落宮宛鬱月旦,也是一個令人期待的男人,值得一會。”

阿誰輕輕嘆瞭口氣,“我覺得……”她並沒有說下去,頓瞭一頓,“你要小心些。”

紅姑娘盈盈一笑,“你想說撫翠把我遣去對付宛鬱月旦是不懷好意麼?我知道,不過,正是因為他賭定我會死在宛鬱月旦手中,我便偏偏要去,偏偏不死,我……豈是讓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人?”

“你要為尊主保重,他雖然不善表達,心裡卻是極倚重你的。”阿誰溫言道,之後緩步離去。

紅姑娘獨坐溪水邊,未過多時,亦姍姍走回林中,進入小木屋。

一人倚在樹後,見狀悄然踏出一步,身形晃動,跟在紅姑娘身後,踏著她落足之地,無聲無息跟到屋後,往窗內一張,隻見紅姑娘進入屋中,身形一晃便失去蹤跡,眼見木屋之內桌椅宛然,好似一間尋常人傢的房子,其中空空如也,仿佛所有進入其中的人都悄然消失於無形瞭。

這屋裡必定有通道,當然亦必定有陷阱。在屋外查探之人悄悄退出,沒入樹林之中,往回急奔數十丈,突見不遠處有人拄劍攔路,霎時一頓。

“你是餘泣鳳的兒子?”那拄劍攔路之人沙啞的道,背影既高而長,肩骨寬闊,握劍之手上條條傷疤,望之觸目驚心,十分可怖。

那查探之人渾身一震,“你……你……”

那攔路之人轉過身來,隻見滿面是傷,左目已瞎,容貌全毀,在頸項之處有個黑黝黝的傷口,其人嘴巴緊閉,說話之聲竟是從頸部的傷口發出,聲音沙啞含混。“餘泣鳳平生從未娶妻,怎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那暗中查探之人青衣背劍,正是餘負人,眼見這傷痕累累的劍客,竟是顫抖不能自已,“你——沒有死?”

“嘿嘿,”那人道,“餘泣鳳縱橫江湖幾十年,豈會死於區區火藥?你究竟是誰?”

餘負人目不轉睛的看著那疤痕劍客,“我……我……你究竟是誰?”

那人低沉的道,“若不是看你生得有些似年少之時的我,昨夜又在好雲山偷襲唐儷辭,餘某斷不會見你。我是誰——嘿嘿——”他提劍一揮,隻聽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樹木搖晃草葉紛飛,餘負人身前地上竟裂開四道交錯的劍痕,劍劍深達兩寸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待他收劍片刻,隻聽“咯啦”一聲脆響,餘負人身前土地再陷三分,塌下一塊碗口大小的深坑——這一劍若是斬在人身上,這第二重暗勁雖隻是再入三分,已足以震碎人五臟六腑。

“天行日月……”餘負人喃喃的道,“你……你真是餘……餘……”說到一半,他驀地一驚,“你們在好雲山有暗樁?”否則餘泣鳳怎會知道他昨夜偷襲唐儷辭?那事隱秘之極,除卻當事三人之外,能得知的人少之又少,是誰泄密?

“你是誰的孩子?”劍施“天行日月”的疤痕劍客沙啞的問,“你可認識薑司綺?”

餘負人踉蹌退瞭兩步,“薑司綺……你居然還記得她,她是我娘。”這疤痕劍客真是餘泣鳳麼?餘負人如此精明冷靜的人心中也是一陣混亂,“你真的是餘泣鳳。”

“她是你娘……”餘泣鳳頸上的傷口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那你是我的兒子,司綺如今可好?”他一邊嗆咳一邊說話,帶血的唾沫自咽喉的孔洞不斷噴出,左眼不斷抽搐,模樣慘烈可怖,和威風凜凜一呼百應的“劍王”相去何其之遠。

“她……她曾去劍莊找你,被你的奴仆掃地出門。”餘負人一字一字的道,“你必要說你不知情,是麼?”

“咳咳咳……我確是不知情,司綺她現在如何?”餘泣鳳道,“我後悔當年未能娶她為妻,所以立誓終生不娶,她現在何處?”

“她死瞭。”餘負人道,“幸好她早早死瞭,以免她一生一世都為你所騙,日日夜夜都還想……都還想你是個好人。”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也不禁顫抖起來,“你為何要服用禁藥?為何要作風流店下走狗?你……你身為中原劍會劍王,風光榮耀,誰不欽佩敬仰,為何要自毀名聲……你可知你雖然負心薄幸,卻也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

“嘿嘿,江湖中事,豈有你等小輩所想那麼簡單,”餘泣鳳厲聲長笑,“要做英雄,自然就要付出代價!小子!唐儷辭施放炸藥炸我劍堂,害我如此之慘,你也看見瞭!你也看見瞭是不是?”他雖然形容淒慘,但持劍在手,仍有一股威勢凜凜,與他人不同。

“英雄自當是仗三尺劍掃不平事,歷盡血汗而來,就算是第九流的武功,堂堂正正做人,懲奸除惡,如何不是英雄?”餘負人咬牙道,“你何必與風流店勾結,做那下作之事?”

“天下人皆知我敗在施庭鶴那小子手下,卻不知他根本是個陰險狡詐的騙子!我豈可因為這種人落下戰敗之名?人人都以為我不如那小子,天大的笑話!不將他碎屍萬段,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餘泣鳳冷冷的道,“若不是池雲小子下手得早,豈有他死得如此容易?”

“你就是執意要和風流店為伍,執意妄想能有稱霸江湖的一天?”餘負人聽他一番言語,心寒失望至極,“戰勝、戰敗,當真有如此重要?你根本……根本不把我娘放在心上。”

“小子!不管你信與不信,餘泣鳳一生之中,隻有薑司綺一個女人。”餘泣鳳厲聲道,“縱然她相貌奇醜,縱然她四肢不全滿身膿瘡,她仍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子。”他頓瞭一頓,“現在司綺死瞭,我被唐儷辭害得變成如此模樣,瞎去左目,渾身是傷,風流店姓柳的沒有嫌棄我,費心為我療傷,才有如今的你爹!餘泣鳳風光蓋世的時候,你沒有來認爹,現在落魄傷殘,聲名掃地,想必你是更加不認瞭?”

餘負人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哈哈,旁人嫌貧愛富,我卻是嫌富愛貧,你揚名天下的時候我不認你,但你潦倒落魄、踏入歧途之時我若不認……豈非棄你於不顧?”他放手按劍,拔出青珞,“我學劍十八年,就是為瞭此時此刻,敗你——敗你是為瞭你好,是因為我認你是爹——”

餘泣鳳目光閃動,“就憑你?就憑你?”他心中念頭疾轉,一時想將這位意外得來的兒子打死,一時又想將他留在身邊,一時又知這傻兒子是他稱霸路上的障礙,突道,“風流店柳眼對我有救命之恩,唐儷辭是柳眼的死敵,你若當真殺瞭唐儷辭,一則為我報仇、二則替我還瞭柳眼的人情……說不定到那時,餘泣鳳心灰意冷,就會隨你歸隱。”他輕蔑的瞟瞭眼餘負人的劍,“此時此刻,小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劍收起來,等你殺瞭唐儷辭,自會再見到我。”

餘負人急喝道:“站住!跟我回去!”他一聲大喝,震動樹梢,樹葉簌簌而下,餘泣鳳哈哈大笑,長劍一擰,一記“天行日月”往餘負人當胸劈去,餘負人青珞急擋,隻聽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四道劍氣掠身而過,在地上交錯出四道兩寸三分的劍痕,這一劍竟是虛晃,隻聽餘泣鳳狂笑之聲,揚長而去。餘負人手握青珞,掌心冷汗淋淋而下,他竟擋不下餘泣鳳一劍虛招!餘泣鳳功力本強,服用禁藥之後更是悍勇絕倫,若不是他如此功力,焉能在火藥之下幸存?正當他錯愕之際,身側白影翻飛,十來道人影將他團團圍住,白衣微揚,俱是白紗蒙面的妙齡女子,餘負人隻嗅到一陣淡淡幽香,遙遙有人喝瞭一聲“讓他走!”,十數道白影揚手灑出一片灰色粉末,飄然隱去。餘負人閉氣急退,心中方寸大亂,殺唐儷辭,餘泣鳳當真會隨他歸隱麼?唐儷辭若死,有誰能殲滅風流店?但唐儷辭將餘泣鳳害得渾身是傷左目失明,更將他進一步逼上不歸之路,此仇……焉能不報?

淡淡幽香不住侵入鼻中,餘負人惘然若失,緩緩返回好雲山,並未察覺衣裳上沾的細微的灰色粉末,正隨風悄悄落上他的肌膚、飄入他的鼻中。

那是“忘塵花”的粉末,攝魂迷神之花。

“餘賢侄,老夫正在找你。”一腳踏進善鋒堂,蔣文博迎面而來,欣然笑道,“今夜你我共探避風林。”

“嗯。”餘負人應瞭一聲,手握青珞,與他錯身而過,踏入院中。

嗯?蔣文博心中大奇——餘負人劍未歸鞘,難道方才和人動手瞭?他究竟和誰動手變得如此失魂落魄?

《千劫眉(水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