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黛柳如眉,穿過重重森林,就已看見山間村落,以及村落之中升起的裊裊炊煙。沈郎魂和柳眼在林海之中行走瞭七八日,在玉團兒引路和指點之下,安然無恙走出山林,並且柳眼身上的傷也好瞭四五分,不再奄奄一息。
踏出林海,沈郎魂望瞭望天色,隻見是晨曦初起。柳眼傷勢雖有起色,但行動不便,沈郎魂又將他一路拖行,此時渾身惡臭,山林中的蚊蟲繞著他不住飛舞,觀之十分可怖。淡淡看瞭柳眼一眼,沈郎魂將他提起,縱身掠出樹林,在村口將他輕輕放下,露出一個極惡毒的微笑,翩然而去。
過不多時,有人從村裡趕牛而出,走過不幾步,哎呀一聲“這是什麼東西?”幾頭黃牛從柳眼身邊走過,哞的一聲叫喚,啪啦在柳眼身邊拉下不少屎來。柳眼自地上緩緩坐瞭起來,曦日之下,隻見他滿面坑坑窪窪,全是血痂,尚未痊愈,猩紅刺眼,一雙眼睛睜開來卻是光彩盎然,黑瞳熠熠生輝,趕牛人啊的一聲慘叫,“你……你是什麼東西?還……還活著嗎?”柳眼不答,冷冷的目光看著趕牛人,趕牛人倒退幾步,小心翼翼從他身邊繞過,忽的奔回村去,連那幾頭黃牛都不顧瞭。
未過片刻,村裡浩浩蕩蕩來瞭一群人,為首的膀闊腰粗,一張大嘴,“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山妖?這山妖在村裡偷雞偷鴨、偷女人的衣服,今天肯定是被誰捉住,打瞭一頓,才變成這種模樣。大傢誰被它偷過?”村裡人齊聲吆喝,隨著領首那大漢一拳下來,七八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咬牙切齒,圍住柳眼拳打腳踢,一時間隻聽“砰砰”之聲不絕。原來此村窮困,每年出產的谷物糧食不多,但這幾年來連年遭受竊賊之苦,往往一傢儲備一年的糧食,一夜之間不翼而飛,讓人好不痛恨;除瞭偷五谷,那竊賊還盜竊女子衣物,有時闖進稍微富庶的人傢盜竊金銀首飾,隻要稍微值錢的東西它都偷。數年之前的夜裡,有人和那竊賊照瞭一面,卻是個長著奇形怪狀面貌的山妖,自此村民不寒而栗,對偷盜之事也不大敢開口埋怨瞭。而今日趕牛人居然在村口一眼看見瞭這個“山妖”,豈非奇貨可居?
柳眼人在拳腳之下,隻覺砰砰重擊之下五臟沸騰,氣血翻湧,身上的傷口有些裂開,斷腿劇痛無比,他一聲不吭,閉目忍受,眼前忽而泛起一幕情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瞭,他十二歲那年,在高樓林立的城市小巷裡,第一次遇見十歲的唐儷辭,那時候……他正被人踩在地上,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圍著他拳打腳踢。因為他無緣無故偷瞭人傢的錢包,被人發現受到毒打。他至今仍然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被踐踏在地上的小孩那興奮和瘋狂的表情,他並沒有覺得痛……隻是覺得好玩、很刺激、死也沒關系……或許是那種笑深深引起瞭他的好奇,他沖過去救他,結果和唐儷辭一起受瞭一頓拳打腳踢,被人吐瞭幾口唾沫,在那之後,他們就成瞭形影不離的朋友。
從出生到二十四歲,他一直是個濫好人,到現在他很想不通為什麼那十幾年從來沒有覺得唐儷辭邪惡怪癖,隻是好奇他那興奮的笑、在意那種空洞的眼神,存有一份害怕他毀掉自己的關心,而後就能夠陪伴他那麼多年。他一直都像個管傢,看他胡鬧、為他收拾爛攤子、勸他回頭、而後再看他胡鬧……惡性的循環,一直到唐儷辭改過自新的那天。在那之後,他就再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看著他就如看著一個精雕細琢完美無暇的贗品,這贗品的言行舉止是那樣出眾那樣令人傾倒,但沒有露出猙獰和瘋狂的笑、沒有做出瘋狂怪異的言行,並不代表贗品……就能變成真品。
那隻能說明他成熟瞭,不再把那種空洞表現在外,他拒絕和任何人溝通,他獨立獨行,已經能做他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不必再依靠任何人。
唐儷辭……在那個時候離世界而去,一直到他要和大傢同歸於盡的那天,他才又感覺到他心中的空洞有多麼深、增長到多麼龐大。誰也不可能救他,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個邪惡的孩子,就算到瞭這舉目無親的荒涼時代,他仍然會害死朋友換取他如今滿身的光彩,不論走到哪裡,唐儷辭永遠是天之驕子、永遠令人折服永遠不會錯,名譽、權力、勢力、錢、超過一切的巨大光環……那就是他想要的東西,誰也改變不瞭。
恨一個人,可以恨到什麼地步?柳眼冷眼看著眾人的拳腳,那就是遭受地獄之刑,而能絲毫不覺得痛苦,因為全部的心思都已用來恨——恨自己過去的愚蠢、恨唐儷辭的狠毒、恨這上蒼的殘忍、恨為什麼唐儷辭造孽無關緊要,自己殺人就要受這樣的懲罰?憑什麼?憑唐儷辭比他更虛偽更狠毒更圓滑更有心機麼?他真的很想在這些方面超過他,可惜他始終不是那塊料,害死千萬個死人算什麼,如果能令他煩惱痛苦的話……
“喂!拿衣服的人是我,你們打他幹什麼?”有個蒼老的女聲傳來,村民突然停手,退開瞭幾步,柳眼抬手擦去嘴角的的血跡,看著那雙褐色的繡花鞋,那雙鞋子已經很舊瞭,繡花的痕跡卻很新,顯然鞋子本沒有繡花,是被人後來繡上去的,可見鞋子的主人很愛美,但那是玉團兒的鞋子。
眾村民隻見一團灰影從樹林裡撲瞭出來,等到看清楚,眼前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身上穿著一件紫色外衫、腰系褐色長裙。人群中突然有人叫瞭一聲,“他媽的那是我老婆的衣服!”頓時一片嘩然,大傢瞪著這突然出現的老太婆,心中不免揣測是不是這老太婆和地上的山妖聯手盜走谷物和衣物,聽她出口為山妖說情,兩人肯定是一夥的!
“這人沒從你們村裡拿走任何東西,我拿過三套衣裳,我娘在的時候拿過你們村的野桃和野杏兒。”玉團兒攔在柳眼面前,“不是他做的,要打就打我好瞭。”她腰肢纖細,手指肌膚細膩柔滑,雪白如玉,兩個村民掄著木棍本要上前就打,往她身上仔細一看,越看越是毛骨悚然,“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的媽呀!”其中一人將木棍一丟,“這是斷頭鬼!接著老人頭顱的女鬼!大傢快跑,白日見鬼瞭!”頓時村民發一聲喊,四散開去,逃得無影無蹤。
玉團兒把柳眼扶瞭起來,嘆瞭口氣,柳眼冷冷的問,“我挨打關你什麼事?”玉團兒道,“本來偷東西的人就是我,他們打你當然是他們的不對。不過你這人真是個大壞蛋嗎?人傢誤會你你為什麼不解釋?”聽她語氣,頗有埋怨之意。柳眼突然冷笑一聲,“你不過想要能救命的那種藥而已,如果我死瞭,你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藥!”他轉過頭去,雖然血肉模糊的臉上看不出臉色,卻必定甚是鄙夷。玉團兒皺起眉頭,“我早就忘瞭那什麼藥啦!一個人的臉被弄成這樣是很可憐的,何況你還是個殘廢,就算你真是個小偷,他們也不該打你啊。”柳眼回過頭來,眼神古怪的看著她,“原來你早已‘忘瞭’?那你跟著我做什麼?你回你樹林裡去。”玉團兒搖瞭搖頭,“你走不動,那個人又把你丟下不理,一個人坐在這裡不是很可憐嗎?而且你這麼臟這麼臭,我給你洗個澡,帶你回樹林裡好不好?”她越說越是高興起來,“我帶你回樹林裡,我們藏起來誰也看不到我們,臉長得再難看也不要緊瞭。”柳眼冷冷的道,“我是個殺人無數的大惡人,你不怕嗎?”玉團兒凝視著他,“你又動不瞭,你要做壞事我會打你的。”言罷,伸手將柳眼提起,快步往樹林深處奔去。提不瞭幾步,柳眼比她高上太多,頗不方便,玉團兒索性將他抱起,幾個起落,穿過重重樹林,頓時到瞭一處池塘。
這是個泉眼所在,池塘深處突突冒著氣泡,池水清澈見地,水底下都是褐色大石,光潔異常,隻有在遠離泉眼的地方才生有水草。玉團兒徑直將柳眼提起,泡入水中,從岸邊折瞭一把開白花的水草,撕破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擦洗起來。柳眼本待抗拒,終是哼瞭一聲,閉目不理。過瞭片刻,玉團兒把柳眼身上污垢血跡洗去,露出雪白細膩的肌膚,她的手慢慢緩瞭下來,怔怔看著柳眼光潔的肩和背,那蒼白略帶灰暗的肌膚,不帶瑕疵的肩和背,不知何故就帶有一種陰暗和沉鬱的美感,這個人分明在眼前,卻就是像沉在深淵之中、地獄之內……“你以前……是不是長得很好看?”她低聲問。
柳眼淡淡的道,“不是。”玉團兒的手指劃過他的眉線,“你是因為我長得很醜,怕我傷心所以騙我嗎?”她低低的問,“你以前一定長得很好看,可惜我看不到。”柳眼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冷的道,“我從前長得好看,你想怎麼樣?引誘我嗎?”玉團兒睜大眼睛,“我隻是覺得你以前長得很好看,現在變成這樣很可……”她又要把“很可憐”三個字說出來,柳眼手腕用力,將她拉瞭過來,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直直看著她,“我很可憐,至少我還可以活很長時間,而你——就快要死瞭。”玉團兒目中的光彩頓時黯淡下來,長長嘆瞭口氣。柳眼甩開她的手,冷冰冰的道,“去幫我找件衣服來。”玉團兒站住不動,目中頗有怒色,顯然對柳眼剛才那句大為不滿,柳眼仰躺水中,雖然腿不能動,一揮臂往後飄去,卻是頗顯自由自在。過瞭一陣子,玉團兒道,“你真是個大惡人。”柳眼冷冷的道,“你要殺我嗎?”玉團兒卻道,“一個大惡人變成這麼醜的臉,又變成殘廢,心裡一定很難過,我不怪你瞭,你等著我給你找衣服去。”言罷微微一笑,她轉身走瞭。柳眼在水中驀然起身,看著這怪女孩的背影,心裡突然惱怒之極,自水中拾起一塊石頭往岸上砸去,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他竟然擲不到岸上。
過瞭一陣,柳眼浸泡在冷水中,卻是漸漸覺得冷瞭,待要上岸,卻衣不蔽體,要繼續留在水中卻是越來越覺寒冷。正在此時,一個人影在樹林間晃動,柳眼屏息沉入水中,以他現在的模樣不便見人,更無自保之力。沉入水中之後,他慢慢潛到一塊大石背後,半個頭浮出水面,靜靜的望著樹林。
樹林裡先冒出個中年男子的頭,頭頂心有些禿,本來戴瞭個帽子,現在帽子也歪瞭半邊。他低伏著穿過樹叢,頗有些鬼鬼祟祟的東張西望,柳眼眼睛微瞇,這裡距離村落有相當距離,這人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做什麼?再看片刻,那人突然直起身來,隻見他背後背著一個包袱,懷裡抱著一樣東西,他將那東西輕輕放在地下,將包袱擲在一旁,開始脫衣服。柳眼眉頭皺起,這人——
“哇——”的一聲啼哭,被那中年男人放在地上的“東西”放聲大哭,聽那聲音卻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那中年男子急急脫去衣服,滿臉淫笑,“寶貝兒別哭,叔叔立刻要陪你玩兒瞭……”言罷撲下身去,那女孩越發大哭,聲音淒厲之極。
“嘩啦”一聲水響,就如水中泛起瞭什麼東西,那中年男子咦瞭一聲,回過身來,隻見身後池塘湧起瞭一個諾大漩渦,就如有什麼東西遊得很近,卻突然沉瞭下去。他呸瞭一聲,仍是淫
笑,“這裡竟有大魚,等咱們玩過以後,叔叔陪你抓魚。”那女孩大叫,“我不要!我要回傢!我——嗚——”聽那聲息,是被人捂住瞭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事之前,也不查看一下環境,在荒山野嶺、鬼魅橫行之地辦這種事,真是毫無情調。”有個冰冷低沉的聲音緩緩的道,“世上罪惡千萬種,最低等下賤的,就是你這種人。”那中年男子跳起身來,隻見清澈見底的池水中一蓬黑發飄散如菊,有人緩緩自水底升起,那顆頭露出水面隻見坑坑窪窪猩紅刺眼,似乎都沒有鼻子嘴巴,頓時魂飛魄散,啊的一聲慘叫,光著身體從樹叢中竄瞭出去,他來得不快,去得倒是迅捷無比。
“媽媽……我要媽媽……”地上的女孩仍在哭,哭得氣哽聲咽,十分可憐。水裡的柳眼沉默瞭一陣,冷冷的道,“有什麼好哭的?衣服自己穿起來,趕快回傢去。”地上的女孩被他嚇得一愣,手忙腳亂穿起衣服,趴在地上看他,卻不走。柳眼在水裡看著那女孩,那女孩莫約八九歲,個子不高,臉蛋長得卻很清秀,是個美人胚子,兩人互看瞭一陣,他問,“你為什麼不走?”那女孩卻問,“你是妖怪嗎?”柳眼眨瞭眨眼睛,漠然道,“是。”那女孩道,“我第一次看到妖怪,你和奶奶說的不一樣。”柳眼不答,那女孩卻自己接下去,“你比奶奶說的還要醜。”柳眼淡淡的道,“你還不趕快回傢?待會又遇見瞭那個壞人,我也救不瞭你。”那女孩站瞭起來,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子,突地往柳眼身上擲去,隻聽啪的一聲,那小石子正中柳眼的額頭,她自傢嚇瞭一跳,隨後咯咯直笑,很快往村莊方向奔去。
柳眼浸在水中,嘴邊擒著淡淡一絲冷笑,這就是所謂世人、所謂蒼生。他緩緩將自己浸入池塘之中,直沒至頂,本來全身寒冷,此時更身寒、心寒。這世界本就沒什麼可救的,能將他們個個都害死,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世人無知、無情、自私、卑鄙、愚昧……
一隻手伸入水中,突然將他濕淋淋的提瞭上來,玉團兒眉頭微蹙,“你在幹什麼?”柳眼指尖在她手腕一拂而過,雖然並無內力,也令她手腕一麻,隻得放手。柳眼仰躺水面,輕飄飄劃出一人之遙,“衣服呢?”玉團兒指著地上的包袱,“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柳眼不理不睬,就當沒有聽見,仍問:“衣服呢?”玉團兒怒道,“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柳眼雙臂一揮,飄得更遠,玉團兒脾氣卻好,自己氣瞭一陣也就算瞭,從懷裡取出一團黑色佈匹,“過來過來,你的衣服。”柳眼手按石塊撐起身來,他本以為會瞧見一件形狀古怪的破佈,不料玉團兒雙手奉上的卻是一件黑綢質地的披風,綢質雖有些黯淡,卻依然整潔。看瞭那披風兩眼,他自池塘一邊飄瞭過來,雙腿雖然不能動,他卻能把自己挪到草地上,濕淋淋的肩頭披上那件披風,未沾濕的地方隨風飄動,裸露著胸口。玉團兒似乎並不覺得瞧著一個衣不蔽體的男子是件尷尬的事,“這是我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