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夷山脈向北走,大半個月的路程就邁入蘇州姑蘇山。蘇州為春秋吳國都城,越王滅吳之後歸屬越國,楚國又滅越,又歸屬楚國,秦始皇一統天下後,此地為會稽郡,設吳縣。五代陳禎明元年,設為吳州,領吳縣、嘉興、婁縣三縣。隋開皇九年,因此地太湖之畔有姑蘇臺,故改吳州為蘇州,蘇州之名由此而來。
蘇州城內人流潮湧,這日是六月十九,觀音大士生辰,前往西園寺、寒山寺、北塔報恩寺等著名寺廟上香的人絡繹不絕,沿途之上擺攤賣香的小販也是生意興隆。一輛馬車也在人群之中沿著山道緩緩往東山靈源寺前行,別人前來為觀音進香看熱鬧無不歡天喜地,這輛馬車默默前行,趕車的目光呆滯臉色臘白,車身掛著黑色簾幕,讓人絲毫看不出其中究竟坐的什麼人。
有人留意這輛馬車已經很久瞭,這人姓林名逋,錢塘人,乃是江淮一帶著名的名士,這日也正是雇瞭一輛馬車要前往東山靈源寺,不過他不是前去上香,而是前去品茶。前面那輛黑色馬車與他同路,自杭州前往蘇州,一路同行時常相遇,車中人始終不曾露面,更不曾與他打過半句招呼。但讓他好奇的不止是這馬車陰森怪異,而是沿途上這輛馬車所經之處,不少富貴人傢遺失財物,而沿途之上的著名醫術高手都曾受邀到馬車中一會,不知這馬車裡坐的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是竊賊、還是病患?
一匹身帶花點的白馬慢慢走在林逋馬車之旁,他回頭一看,是一位容貌秀美的紫衣少女默默騎馬而行,她的鞍上懸著一柄長劍,在人群中分外突兀,許多人側目觀看,心裡暗暗稱奇。這位少女卻是雙目無神,臉色蒼白,放任馬匹往前行走,要去往何處她似乎並不在意。林逋望瞭望前邊的黑色馬車,再看瞭看身邊的紫衣少女,越看越奇,難道今日靈源寺內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未過多時,已到靈源寺門。林逋下車付瞭銀錢,緩步往後山行去,洞庭西山靈源寺後,有野茶林,樹林中桃、杏、李、梅、柿、桔、銀杏、石榴、辛夷、玉蘭、翠竹等等與茶樹相雜而生,故而茶味清香馥鬱,與別處不同。他遠道而來,一半是靈源寺中青巖主持請他前來品茶,一半是為瞭一觀這世上罕有的奇景。但他緩步行入後山,那梅花點兒的白馬也咯噔咯噔踏著碎步跟瞭上來,而那輛黑色馬車在窄小山徑中行走困難,不知如何竟也入山而來。僻靜的後山道上,林逋一人獨行,心裡暗暗詫異。未過多時,馬車領先而行,超過兩人揚長而去,那紫衣少女的馬兒卻慢瞭下來,默默行瞭一陣,隻聽馬上少女幽幽嘆瞭口氣,“先生……先生獨自前往這荒涼之所,敢問所為何事?”
林逋微微一怔,他未曾想到這位失魂落魄的紫衣少女會先開口,“此地是在下舊遊之地,純為遊山玩水而來,不知姑娘又是為何來此?”紫衣少女翻身下馬,牽馬而行,幽幽的道,“我……我麼……做瞭平生從未想過的壞事,無處可去,聽說洞庭東山靈源寺內有一口靈泉,能治人眼疾、心病,所以……前來看看。”她低聲嘆瞭口氣,“先生既然是舊遊客,能否為我引路?”林逋欣然道,“當然,泉水就在山中,但此時天色已晚,此去路途甚遠,荒涼偏僻……”紫衣少女道,“我不怕妖魔鬼怪。”林逋看瞭她鞍上的劍鞘一眼,心道年紀輕輕的女子身佩一柄長劍能防得瞭什麼盜賊?他雖然剛到弱冠之年,足跡卻已踏遍大江南北,最近朝廷又待興兵北上,世道有些亂,盜賊興盛,雖然東山仍屬遊人眾多之地,卻也難保安全。但這位姑娘似有傷心之事,他有些不忍婉據。
“那山中的靈泉,可真是靈麼?”紫衣少女問。林逋微笑道,“山中觀日月,冷暖自知之。你說靈便靈、你說不靈便不靈,你之不靈,未必是人人不靈;人人皆靈,未必是你之靈。”紫衣少女黯淡的雙眸微微一亮,“先生談吐不俗,敢問姓名?”林逋道,“不敢,在下姓林,名逋,字君復。”他隻當這位紫衣少女不解世事,多半不知他在江淮的名聲,卻不料她道,“原來是黃賢先生,無怪如此。”林逋頗為意外,“姑娘是哪位先生的高徒?”他是大裡黃賢村人,自幼離傢漫遊,友人戲稱“黃賢先生”。
“我……”紫衣少女欲言又止,“我姓鐘,雙名春髻。”她卻不說她師父究竟是誰。林逋微笑道,“姓鐘,姑娘不是漢族?”鐘春髻幽幽的道,“我不知道,師父從來不說我身世。”林逋道,“在閩南大山之中,有畬族人多以鐘、藍為姓。”鐘春髻呆呆的出瞭會神,搖瞭搖頭,“我什麼也不知道,這世上的事我懂得的很少。”能知曉“黃縣先生”,她的來歷必定不凡,卻為何如此失魂落魄?林逋越發奇怪,突地想起一事,“鐘姑娘和方才前面那輛黑色馬車可是同路?”鐘春髻微微一怔,“黑色馬車?”她恍恍忽忽,雖然剛才黑色馬車從她身邊經過,她卻視而不見,此時竟然想不起來。林逋道,“那輛馬車行蹤奇特,我怕坐的便是盜賊。”言下他將那馬車的古怪行徑細訴瞭一遍。鐘春髻聽在耳中,心中一片茫然,若是從前,她早已拔劍而起,尋那馬車去瞭,但自從在飄零眉苑刺瞭唐儷辭一針,逃出山谷之後,她便始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數日前沒瞭盤纏,竟在路邊隨意劫瞭一戶人傢的金銀,又過瞭兩三天她才想到不知那戶人傢存下這點銀子可有急用?但她非但劫瞭,又已順手花去,要還也無從談起。此時聽林逋說到“盜賊”,她滿心怔忡,不知自己之所作所為,究竟算不算他口中的“盜賊”?她現在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林逋見她神色古怪,隻道她聽見盜賊心中害怕,便有些後悔提及那黑色馬車,正各自發呆之際,突然山林深處傳來一聲尖叫,是女子的聲音。林逋吃瞭一驚,鐘春髻聞聲一躍上馬,微微一頓,將林逋提瞭起來放在身後,一提馬韁兩人同騎往尖叫聲發出之處而去。林逋未及反應人已在馬上,大出意料之外,這位嬌美柔弱的少女竟有如此大的力氣。
梅花兒俊蹄狂奔,不過片刻已到剛才發出尖叫之處,但人到之後,鐘春髻全身大震,卻是呆在當場,一動不動。林逋自馬上翻身下來,隻見眼前一票紅衣人將一位黑衣蒙面女子團團圍住,一輛黑色馬車翻到破碎在地,車夫已然身首異處,而高高的樹梢上有一人一手攀住樹枝,懸在空中飄飄蕩蕩,地下紅衣人各持刀劍,正待一擁而上將這兩人亂刀砍死。林逋眼見如此情形,臉色蒼白,有人屍橫就地,如此慘烈的情景是他平生僅見,要如何是好?是轉身就逃、還是沖上前去,徒勞無益的陪死?
那一手懸在樹上的人露出半截手臂,蓋面的黑帽在風中飄拂,那露出的半截手臂雪白細膩,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魅蠱惑之意,這人不就是……不就是那日樹林之中給她一瓶毒藥、要她針刺唐儷辭的那個人麼?那日針刺唐儷辭之後,她反復細想,自然明白這人教她針刺唐儷辭絕非出於好意,而是借她之手除去勁敵。鐘春髻面如死灰,手按劍柄,這人受人追殺,她要如何是好?
紅衣人包圍住的那個黑衣女子手中持著一柄長刀,長刀飛舞,她一刀刀砍向身周紅衣人,奈何武功太差,絲毫不是對方敵手,落敗受傷隻是轉眼間事。鐘春髻呆呆的看著這場面,顯然那黑衣人身受重傷,否則豈會讓如此一群三角貓的角色欺負到如此地步?隻要她不救、隻要她不出手相救,這兩人不消片刻就屍橫在地,而她——而她針刺唐儷辭的事、她那自私醜陋的心事就再也沒人知道——
“當”的一聲,那黑衣蒙面女子長刀落地,紅衣人一腳將她踢翻在地,就待當場刺死。而有人已爬上樹去,一刀刀砍向黑衣人攀住的那根樹枝。眼見此景,鐘春髻一咬牙,手腕一翻,劍光直奔身側與她一同前來的林逋。林逋渾然沒有想到會有如此一劍,“撲”的一聲長劍貫胸而入,震驚詫異的回過頭來,隻見與他同來的紫衣少女收劍而起,頭也不回的駕馬而去,梅花兒快蹄如飛,剎那已不見瞭蹤影!
為什麼?林逋張大嘴巴,仰天倒下,她為什麼……天旋地轉之前,他突然明白——因為她想見死不救、而在場唯一知道她見死不救的人隻有自己,所以她殺人滅口。
好狠的女子……
正當林逋昏死過去之時,樹林中也有人嘆瞭口氣,“好狠的女人。”隨這一聲嘆息,那群紅衣人紛紛倒退,林中樹葉紛飛,片片傷人見血,“啊”的幾聲慘叫,那些被樹葉劃開幾道浮傷的紅衣人突然倒地而斃,竟是剎那間中瞭劇毒,其餘紅衣人眼見形勢古怪,不約而同發一聲喊,掉頭狂奔而去。
“春園小聚浮生意,今年又少去年人。唉……想要隨心所欲的過日子,真是難、難、難,很難,難到連走到大和尚寺廟背後,也會看到有人殺人放火……阿彌陀佛。”樹林之中走出一位手揮羽扇的少年人,臉型圓潤,雙頰緋紅,穿著一身黃袍,手中那柄羽扇卻是火紅的羽毛。黃衣紅扇,加之暈紅的臉色,似笑非笑輕浮的神色,來人滿身都是喜氣,卻也滿身都是光彩奪目,無論是誰站在他身旁都沒有他光芒耀眼。
“你是誰?”從地上爬起的那名黑衣蒙面女子低沉的問,聽那聲音卻似很老。黃衣人揮扇還禮,“在下姓方,草字平齋,綽號‘無憂無慮’,平生少做好事,救人還是第一樁。”那黑衣女子躍起身來將懸在空中的黑衣人抱下地來,“你救瞭我們,真是多謝你啦!”方平齋道,“不必客氣,馬有失蹄、人有錯手、方平齋也會偶爾救人。”那黑衣女子道,“那你想要我們怎麼報答你?”黃衣紅扇方平齋哈哈一笑,“如果你們倆肯把蒙面紗取下來給我看上一眼,就算是報答我瞭。”那黑衣女子卻道,“我不要。”
這黑帽蒙面的男子自然是柳眼,而這武功極差的蒙面女子便是玉團兒瞭。她本不願離開森林,但柳眼說能治她怪病的藥物必須使用茶葉、葡萄籽、月見草、紫蘇籽等等東西煉就,為瞭煉藥,兩人不得不從大山裡出來。而出來之後,那一路上盜竊之事自然是這兩人所為,玉團兒心思單純一派天真,柳眼言出令下她便出門偷盜,雖然心裡覺得不對,但也沒有太過愧疚之意,畢竟她偷得不多、又都偷得是大戶人傢。而邀請名醫前來就診更是理所當然,玉團兒的罕世奇癥令不少大夫嘖嘖稱奇,流連忘返,但無論是哪傢名醫卻都治不好這早衰之癥。就這麼一路北上,漸漸到瞭蘇州,倒也平安無事,今日突然被一群紅衣人圍攻,聽前因後果卻是不久前被玉團兒偷盜過的一戶人傢雇來出氣的殺手。這等人若在柳眼當年自是吹一口氣嚇也嚇死瞭他們,但虎落平陽,今天如果沒有方平齋突如其來插入一腳,兩人非死不可。
“你不要?”方平齋紅扇一飄,“那就是說——你在誘惑我非看不可瞭。”地上林逋生死不明,他卻隻一心一意要看兩人的真面目,果然是視人命如草芥。黑衣女子猶豫瞭一下,“你要是把地上那人也救瞭,我就給你看。”方平齋嗯瞭一聲,“那人又不是我殺的。”黑衣女子道,“你再不救他他就會死瞭。”方平齋不以為意,卻聽柳眼冷冷的道,“諒他也救不活。”他頓時哎呀一聲,笑道,“方平齋無所不通無所不會,救這麼區區一個書生有什麼困難?困難的是你這句激將並不能激到我。”他那紅艷艷的羽扇又揮瞭兩三下,“這樣吧,我不看你的臉,我要看他的臉,隻要他把面紗自己撩起來,讓我看個清楚,我就把地上這人帶走。”
黑衣玉團兒推瞭柳眼一下,柳眼撩起面紗,冷冷的看著這位“無憂無慮”方平齋。方平齋果然哎呀一聲,卻是面露笑意,“好漢子,我敬你三分,地上這個人我帶走瞭。”他將地上的林逋提起,黃影一晃,已不見瞭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