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阿誰微微一怔,聽這人說話的口吻必定是江湖中人瞭,“傢裡沒有饅頭包子,如果三位不嫌棄,我下廚做點素面。”她並未去猜測這突如其來的三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無論是敵是友,無論這三人想做什麼她都無法抵擋,將來人想象得單純和善又有何不可?她轉身往廚房走去,伏在黃衣人背後的黑衣人聽見她說話的語聲,渾身一震,驀地抬起頭來。
這夜半敲門的三人自是柳眼、玉團兒和方平齋。自少林寺方丈大會結束之後,方平齋在會上揚言要奪方丈之位,引得人人側目,少林寺達摩院派下僧侶追蹤方平齋三人,意圖查明這三人的身份來歷。方平齋本是不在乎有光頭和尚形影不離的跟在他身後,但柳眼毀容斷足之事已經被宣揚開去,隻怕光頭和尚跟得久瞭認出柳眼的身份,這幾天方平齋帶著柳眼和玉團兒兩人東躲西閃,自嵩山逃命似的直奔洛陽,好不容易擺脫跟蹤的少林和尚,卻撞上大雷雨,半夜三更無處落腳,瞧見一戶人傢亮著燈火,隻得上前敲門求助,無巧不巧,他們敲開的是阿誰的房門。
柳眼驀然抬起頭來,他聽見瞭阿誰的聲音,這裡是——他的目光透過蒙面黑紗,瞧見平淡無奇的桌椅擺設,簡陋的廳堂裡甚至連張佛圖都沒有貼,但……但他仍舊感覺得到,這裡有阿誰的氣息。
他從郝文侯傢裡把她帶走,那時候她是郝文侯的傢妓,他從來沒有問過她沒有被擄為傢妓之前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阿誰自己也從來不說從前。
從前……是些沒有意義的故事,記得越清楚,越不肯放棄的,傷感就越多。
“喂?你想下來嗎?”玉團兒瞧見瞭他抬起頭,“餓瞭嗎?”方平齋將他放在椅上,“你猜方才那位美女做出來的是佳肴還是——滋味新鮮的異味?”柳眼不答,過瞭一會兒,突然提高聲音,大叫一聲,“阿誰!”
“當啷”一聲,廚房裡一聲脆響,玉團兒和方平齋一起呆瞭一呆,隻見柳眼厲聲道,“出來!”廚房裡安靜瞭片刻,方才那位紫衣女子緩緩走瞭出來,臉色有絲蒼白,“你……你……”
“我什麼?”柳眼冷冰冰的道,“我不在瞭,你就可以回傢瞭嗎?誰準你回傢?誰準你離開?誰說我敗瞭我失蹤瞭我毀容我斷瞭一雙腿廢瞭一身武功——你就可以不再是我的狗?”他對著阿誰撩起面紗,露出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過來!”
阿誰呆呆的看著柳眼那張形狀可怖的臉,今夜她的思緒本就恍惚,在這剎那之間心中一片空白,張瞭張唇,卻不知說什麼好。
她曾被他所救,她曾受他凌辱……他們之間,甚至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而他並不知道。她因他受怨恨嫉妒,她又因他受毒打虐待,但乍然相見,她心中卻無千言萬語,唯是一片空白。
她從來沒有恨過這個男子,但也從來沒有愛過這個男子。
“過來!”柳眼碰的一聲拍瞭下桌子,聲勢喧然。
她緩步向他走瞭過去。玉團兒驚奇的看著她,忍不住道,“他這樣大喊大叫你也聽……”一句話沒說完,嘴巴被方平齋捂瞭起來,隻聽他在耳邊悄悄地“噓”瞭一聲,“別說話。”玉團兒滿心的不情願,柳眼莫名其妙的厲聲厲色,換瞭是她一定一個巴掌打過去再罵他幾句,哪裡能就這樣順從瞭?分明是柳眼不對嘛!
“尊……尊主。”阿誰走到柳眼面前,略顯蒼白的唇微動瞭一下,低聲叫瞭一聲。
柳眼坐在椅子上,一抬手捏住瞭她的下巴,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的臉,“怕我嗎?”阿誰淡淡一笑,搖瞭搖頭,長得傾城絕色也罷,血肉模糊也罷,柳眼就是柳眼,如此而已。柳眼秀白的手指微微用力,語氣很平靜,“可憐我嗎?”阿誰緩緩搖頭,她該有許多話要說,張開唇來或許是想說一句……孩子,然而……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這個男子……犯有極端的罪,他害死瞭很多人,但他……並不是一個壞人,他已經遭到瞭一部分的報應和懲罰,而她不想再令他痛苦。
孩子……隻是一個錯誤,隻要她一個人忘記就是不曾發生過,那何必再苦苦記得……可憐他嗎?她看著他可怖的臉,她不可憐他,這世上卑微的人很多,仍有自尊和自信去對別人大吼大叫的人並不可憐。柳眼見她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眼色溫柔而淒涼,突然用力捏住她的臉,“你愛上別人瞭嗎?”
此言一出,方平齋“哎呀”一聲,玉團兒又是一呆,兩人一齊看向被柳眼牢牢抓住的紫衣女子,隻見她眼神漸漸變得平淡,那種平淡是無奈和無力交疊的平靜,隻聽她低低輕咳瞭一聲,“尊主,我早已說過,阿誰心有所屬。尊主才華蓋世,縱使失去瞭容貌和武功也絕非泛泛之輩,全然不必為瞭阿誰掛心。”她說得很淡,但很真,“我隻會讓人覺得痛苦,而不會讓人覺得快樂,真的……沒有什麼好。”
“你愛上瞭誰?你會讓誰快樂?”柳眼卻不聽她這幾句話的本意,勃然大怒,“我說過掛心你瞭嗎?自以為是!你是我的人,我豈能讓你想愛誰就愛誰?我準你想愛誰就愛誰瞭嗎?你是賤人嗎?不要臉!你的心屬給誰瞭?唐儷辭嗎?”阿誰被他一再加勁的指力掐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我——”
“又是唐儷辭嗎?”柳眼驟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不管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在乎什麼,他都要想方設法破壞!就連你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婢他也要和我搶!”他松手放開阿誰,陰森森的道,“你放心——下次讓我再見到他的面,一定將他的人頭帶回來和你長相廝守,讓他快樂無比,哈哈哈哈……”阿誰踉蹌退瞭兩步,“咳咳……你……你失瞭武功,如何能殺他……”柳眼冷哼一聲,方平齋從頸後拔出紅扇,微微一搖,“有事弟子服其勞,師父失瞭武功,人自然是武功蓋世聰明俊秀尊師重道的我來殺——雖然——聽說唐儷辭的武功也是驚世駭俗非常可怕,但是——既然我敢說‘但是’,那就說明我有‘但是’的信心與能耐,你說是不是?”
客房內並無聲息,阿誰倒退至靠墻而立,看著瀟灑自若的方平齋,眼神澄澈的玉團兒以及殺氣騰騰的柳眼,這三人為瞭柳眼,是當真要殺唐儷辭,絕非戲言而已。她心中眷戀之人並非唐儷辭,但就算她出口辯駁,柳眼也聽不見去。
他恨唐儷辭,隻是為瞭恨而恨,所有能讓他恨唐儷辭的理由他都深信不疑,因為恨唐儷辭是他生存的意義和動力。
是否領袖風雲無關緊要,是否傾城絕色毫無意義,腿是好是殘全不關心,他之所以能坦然面對之所以能堅定的活下去甚至能顧全一份自尊與自信,全是因為他恨唐儷辭。
客房依然全無動靜,她沉默的站在一旁,突然覺得……其實就讓他這樣恨下去,沒什麼不好。但唐儷辭……高高在上的唐公子,真的能容他這樣恨下去嗎?
便在這時,門外再次“篤篤篤”三響,幾個不耐煩的聲音響瞭起來,“開門開門!有人說你這屋裡窩藏瞭形跡可疑的外地人,開門開門,官兵搜人瞭!誰敢窩藏兇犯與犯人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