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上古界的神君們活得太久瞭,大多兒性子都被洪荒歲月磨得跟彌勒佛似的,這幾百年也就是白玦真神在元神臺裡復活讓上古界熱鬧瞭好一陣兒,勁頭過去瞭,大傢夥兒就又安安生生過日子去瞭。
浩劫來臨時這群神一個賽一個頂用,走雞遛狗的太平歲月裡也比下三界的仙妖人鬼會玩兒多瞭。上古安心留在上古神界等白玦重生的這百年才發現,神界在歷經瞭六萬年前那次浩劫重生後簡直安寧得不像話兒,當初那些雞飛狗跳的事兒再也尋不著瞭。
也許,是那個慣來比誰都跳脫又喜歡惹事的星月女神不在瞭吧……上古這麼想,倒茶的手便輕輕一頓。
白玦坐在上古對面,見她眼神有些追憶,便知她怕是又想到瞭幾萬年前的事兒。月彌隕落在下界,天啟消失在紫月山,炙陽閉關修煉,神界裡能陪著她說話的人,越發少瞭。
這百年,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分明,當年也是張揚桀驁不可一世又熱鬧的性子。
“過幾日,讓元啟上界來吧。”上古突然開口,端著茶抿瞭一口,眼底揚起一抹懷念和笑意,“你不知道,他小時候最是鬧騰。”
元啟剛上界的時候,一個百來歲的奶娃娃,硬生生禍害得整個神界雞犬不寧,也是本事。那時上古大怒,原是打算暴揍這小子幾頓,掛在上古神殿殿前示眾,奈何天啟心疼他,怕這娃娃被她娘給折騰出心理陰影來,摸瞭個月黑風高的夜把他帶下界丟到大澤山拜師去瞭。
上古素來贊成放養孩子的教育方式,尤其是混世魔王元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囫圇同意瞭。東華的德行她是知道的,做元啟的師父綽綽有餘,下界不比神界,封瞭元啟的神力,誰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也能正常著長大,若是一直養在神界,這小子怕早就成瞭古往今來最混的二世祖,就跟她娘十萬年前一樣。
聽見上古提及元啟,白玦握杯的手微頓,眉頭一皺。
“他去下界有些年瞭,早些年的時候我還時常在水鏡裡瞅他,嘖嘖,你是不知道,他那些大澤山的師兄師侄們,把他給寵成什麼模樣瞭。”上古一邊說著一邊感慨,提起元啟時眼角眉梢都是喜悅的,足見對唯一的骨血是疼到瞭骨子裡,“還是炙陽說下界有下界的生活,讓我別幹涉過多,我又怕把他慣成無法無天的性子,這都好些年沒看過水鏡瞭。聽說前些日子東華飛升瞭,沒他師父看著他,這混小子隻怕更無法無天瞭。”
上古說著,就要幻出水鏡來瞅瞅自個兒的寶貝兒子,手剛動就被白玦按住瞭。
她一愣,抬頭,見白玦望著她,眼底有些不解,“怎麼瞭?”
“上古。”白玦開瞭口,卻顯然有些遲疑。
以白玦的性子,他這麼一副沉默慎重的樣子,上古滿打滿算沒見過三回,她殉世的時候看到過,當初在蒼穹之境她一劍入胸將他永逐下界時看到過,今天這時候,是第三次。
上古心底生出不安,幾乎瞬間臉色就鄭重瞭起來。
“出什麼事兒……”她的話還沒問完,一道恢弘的神力從下界而出,劃破蒼穹,竟然沖破神界的封印,照亮瞭整個神界。
混沌之力!?居然是混沌之力!?
上古猛地起身,望著那道白色的神光,還未用神力打探出瞭何事,那道自下界而來的神光卻消失瞭。
“怎麼回事?阿啟的混沌之力怎麼會突然出現?”上古臉色冷沉,揮袖便要下界,卻被白玦拉住瞭袖擺。
“上古!”
她回轉頭,臉上有瞭怒色,“到底怎麼回事?阿啟被天啟封印瞭神力,混沌之力怎麼會突然出現,剛剛又……”
“阿啟解開瞭封印,晉神瞭。”白玦冷靜地開口。
“這不可能,他晉神瞭我怎麼會不知道……”上古脫口而出,繼而一愣:“是你封印瞭下三界的神力波動?”
神界和下三界本就是兩個空間,下三界發生的事兒,除非是滅界之危,其他事對真神來說都無足掛齒。是以就算東華和鴻奕相繼晉神,對上古來說也不過蜉蝣小事罷瞭。
但元啟解開封印晉神,會引發混沌之力現世,如此浩瀚的神力波動,不可能瞞得過她,除非……
果然,白玦頷首,“是我封印瞭他的神力波動。”
“為何?”上古皺眉,“他遇到瞭生死劫難?”
元啟的神力是天啟以真神之力封印,若非生死劫難,以他兩百年的道行,絕對難以解開。
“大澤山隕落瞭。”白玦嘆瞭口氣。
“大澤山乃仙界巨擘,如何會?”上古一愣,隨手捏出仙訣一算,難掩驚訝,“大澤山竟真有亡山之災。”
數百年前兩場壽宴仍猶在目,想不到福緣深厚的大澤山竟有此一劫,難怪元啟能解開封印,他素來重情,想必大澤山亡山對他打擊不小。
“元啟晉神,為何瞞我?”
仙妖兩族十幾萬年滅亡的門派不知凡幾,大澤山對仙界雖重,但也隻是神界之下滄海一粟,就算大澤山滅亡引得元啟晉神,白玦也沒有理由瞞她。
念及剛剛那一瞬間出現的混沌之力,上古臉色驟變,“阿啟有劫難?”
她反應過來,不再理會白玦的勸阻,幻出水鏡,看向瞭水鏡中混沌之力剛剛出現的地方。
羅剎地之上,銀色的混沌神力從半空中半跪於地的青年身上爆發而出,將整個羅剎地籠罩,無數仙妖在這股瘋狂的神力的威壓下跌倒在地面色慘白,皆口吐鮮血。若不是那突然出現火鳳張開神翅將混沌之力攔在那青年中心百米之處,怕是整個羅剎地上十萬來仙妖,無一能存活。
閉關海外鳳島百年的天帝鳳染,終於在仙妖之戰即將重啟元啟神力爆發的最關鍵時刻,回來瞭。
“元啟!”威嚴的神音自火鳳口中吐出,震醒瞭幾近癲狂的白衣神君。
元啟面色空茫,猶自望著仙障深處,手中捏著些許劫灰。那把帶血的元神劍怔怔地在他身旁嗚咽,說不出的悲寂。
“姑姑。”他看向化成人形威嚴沉默的鳳染,許久,一口鮮血吐出,朝羅剎地下空倒去。
鳳染大驚,接住瞭墜落昏迷的元啟,她的神力自元啟身上拂過,眼底露出瞭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意外。
元啟一身神力,竟然消失瞭。
古往今來出生便為上神,擁有最尊貴的混沌本源的神君,居然在晉神之後,完全失去瞭自己的神力。
似乎是感受到瞭上界那同樣不可置信的目光,鳳染頭一抬,朝上古神界的方向望去。
羅剎地的屍山血海在上古眼底遠去,她望著那個在鳳染懷裡幾乎喪失瞭生機的青年,猛地回頭看向白玦,若仔細瞧,便能瞧出她撫在水鏡上手在微微地顫抖。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長大的?”上古的嘴唇白的驚人,眼底竟罕見地有瞭霧氣,“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期盼他的父神回來的?你早就知道他有這場劫難,你竟然瞞我,你……”
上古哽咽的聲音被淹沒在滾燙的懷抱裡,白玦輕撫著她的肩頭,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開口,直到上古顫抖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
“我知道,我都知道。”嘆聲響起,白玦望向水鏡中羅剎地上空的一幕,“他長大瞭,這是他的選擇,上古,我們隻有成全。”
他是真神,也是父親,當初他下界便是為瞭勸阻元啟,可惜他從那個孩子眼裡看見瞭不輸於他的堅持,到最後也隻能尊重他的選擇。
“我們已經太難瞭。”上古輕輕攥緊白玦的挽袖,眼底的霧氣漸漸凝聚成實態,淹沒在白玦的肩上,“可他將來比我們更難,白玦,若是等不回來……”
“會過去的,千年萬年,一切劫難都會過去的。”白玦的聲音緩緩消散在摘星閣。
由始至終,沒有人聽懂,上古口中那需要等待的,究竟是三界八荒裡那逆天而生的唯一一隻火鳳凰,還是那個命比天尊卻坎坷一世的小神君。
喧鬧的三界就在這一天突然沉寂安靜瞭下來,天帝的回歸元啟的瘋狂阿音的魂飛魄散讓一切落於塵埃之中,被虛假的掩埋。
直到五百年後,奈何橋上淒淒慘慘的女鬼阿音一眼望見瞭地府裡那萬盞燈輝下的白衣神君。
那時她還不懂,那一眼回望裡的湮沒和沉寂,並不隻是那白衣神君的,她眼底,也是一樣的悲涼。
隻可惜,除瞭那個搖晃在奈何橋頭俊俊俏俏的修言鬼君,誰都沒有瞧見。
她在奈何橋上走瞭一遭又一遭,歷世一回又一回,說不清的荒唐人生,道不盡的芙蓉艷色,卻始終沒想起,她在成為女鬼阿音前,究竟又是誰。
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她孤獨地輪回,靈魂淬煉的無比強大,心智老道得比修言還油滑,性子磨練得更甚帝皇之鬼魅,卻始終忘不瞭那幽幽水鏡裡驚鴻一瞥的相遇。
銘心刻骨到攛掇著修言將她所有歷世記憶清洗時,仍忍不住問瞭一問那白衣仙君千百年前惦念的人究竟是誰。
隻可惜,她隻聽到瞭修言喚她一聲“阿音”,怕是舍不得她吧,百世記憶消除,這鬼道裡,便再也沒有女鬼阿音瞭。
那個在奈何橋上陪瞭她千年的俊俏鬼君,會孤獨吧,奈何橋的冥水淹沒阿音頭頂的時候,她這麼想。
她沒有發現冥水外熊熊燃燒的燼火將整個鬼界染成瞭白晝,那浩瀚純正的火凰之力沖破冥河,直奔三界彼端,九州之岸,驚醒瞭沉睡千年的仙妖兩族和失去幼主一千餘年的梧桐鳳島。
女鬼阿音不知她百世前是誰,也從來不知百世後她將是誰。
就像她以為那一眼是她千年女鬼歲月裡最獨一的桃色,卻不知那是她百世前的劫難和孽緣。
可那重要嗎?鳳隱回來瞭,也許對她而言,水凝獸的一生,女鬼阿音的百世,就都隻是千萬年人生裡的匆匆一瞬呢?
這世上,誰做情深,誰負誰,從來便和梧桐鳳島的小鳳君沾不上半點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