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紫衣
三伏暑天,氣溫高得出奇,錦繡王朝的皇宮內院中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宮人,踮著腳間,小心翼翼的在各色花木間穿梭,用紗質的網兜捕捉叫個不停的知瞭,免得打擾到正在後廷午休的帝君。
“又被退回來瞭?”蕭未然噙著一抹饒有興味的笑容,隨手翻撿著堆置在桌面上的物事,“帝君的賞賜不要,一笑的禮物也不收——陛下,是否有必要傳他入宮一次?”
倚在涼椅上的夏靜石微微皺著眉,目光穿過半掩的窗格,定在遙遠的虛空中,過瞭許久,方才垂下眼睫,“未然,若沒什麼特別緊急的事要做,就同寡人一起到羽林大營看一看吧。”
正是午後休息的時間,駐在郊外的羽林大營裡,樹蔭下到處都三三兩兩的聚著敞開衣衫納涼的羽林軍士,笑語間,一名中年軍士不經意的一揚頭,在看清正從不遠處走過的身影後,側頭在地上吐瞭口唾沫,大步從蔭地裡追瞭出去。
“喲,瞧瞧這是誰”,刻意的揚聲招呼著,他將手搭在瞭男子肩上,一面不懷好意的睨視著他手裡沉重的洗衣盆,“聽說有人謝絕瞭帝君的賁賞,還退回瞭夙砂王後的禮物,我為什麼總覺得他是嫌東西太少呀!”
男子沉默的點瞭點頭算是招呼,繞過他又向前走去,他哪肯就此罷休,幾步又趕上前去,一把將男子手中的木盆掃落地下,頓時,盆裡濕淋淋的衣物全部倒覆在泥塵間,男子終忍不住怒道,“我幾次三番忍讓於你,你也不要太過分瞭!”
“老子過分?”中年軍士惡狠狠的啐瞭一口,“你肚子裡也隻有那點水,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
男子定定的看瞭他一會兒,方才俯下身去撿起臟污的衣物,不再理會身後囂張的斥罵,慢慢的朝軍營後的溪流走去。
他便是當日救瞭付一笑的那個年輕軍士。
也許是因為付一笑的關系,夏靜石並沒有為難他,回到羽林大營的第二日,聖城傳來一道旨意,陳述瞭動亂中他的過失與功勞,功過相抵之下不升不貶,他本不以為意,但新帝的態度和傳令官員帶來的大筆賞賜引得營中人人眼紅,特別是當日被他砸暈的同僚,更是對他嫉恨不已。
將滿是沙塵的衣服放入溪水中漂洗,他的面上一片安寧,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原來你在這裡”,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他下意識的抬起頭,一怔間躬身便拜,“蕭丞相”。
“隨我來,陛下要見你”,蕭未然簡單的說完,便率先離開瞭溪邊,他低下頭看瞭看盆裡未及清洗的衣物,嘆瞭口氣,方才慢慢的跟瞭上去。
“坐”,空地旁閑坐的夏靜石指瞭指離他不遠的一片草地,示意他坐下,隨口問道,“你叫林遠?”“回帝君話……”,他的話未說完,便被夏靜石打斷,“不必拘束,隻是隨便聊聊。”
“是”,他應瞭一聲,遲疑的抬起眼,看著面前這位穿著便服的瘦削男子,溫和的眉眼,淡漠的表情,他,便是羽林大營的新主人,錦繡王朝的新君,夏靜石。
“若一笑知道你將那些東西退回,必是要大發雷霆的”,夏靜石沉默瞭片刻,輕輕的開瞭口。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心,無波的臉上忽然漾出一種可以被稱為溫柔的表情,轉瞬又消失不見,“她專門帶信過來,特意說明那些都是送給你的禮物”,看瞭他一眼,夏靜石續道,“而不是皇傢頒賜的恩賞——你為何不肯收下?”
“無功不受祿……”,他略低下頭,斟酌著字句,見他躊躇,夏靜石忽然道,“傳言軍中有人說你是見風使舵以換取功名,但寡人卻認為,你救她隻是憑著天性直覺,不然,以你這幾年的做派,應是恨不得離她遠遠的才對——其實,若你仍是十分在意,可以由寡人下旨為你脫去奴籍——或者,你真是在擔心別人說你是別有用心?”
安靜立在一旁的蕭未然聽到這裡疑惑的挑瞭挑眉,“這其中……”,不容他問下去,林遠斷然開口道,“臣以為,那並非一項功勞,隻是所救之人碰巧是興平公主而已,這與舊事無關。”
夏靜石見他神情間頗有激憤之色,不禁微笑起來,轉移瞭話題,“近期尚統領會重組城防,你是否願意做他的副手?”瞥瞭他一眼,夏靜石續道,“這是尚統領的提議,你好好考慮一下。”
說罷,夏靜石長身站起,率先向停在不遠處的車駕走去。
伴隨著碌碌車聲,眼看馬車就要駛入王城,夏靜石忽然開瞭口,“未然可還記得前朝老臣林斐尹”,蕭未然點頭道,“記得,自從他女兒犯瞭癔癥之後,他便告老還鄉瞭……難道他與林遠有什麼關系麼?”
“林遠從前不姓林,若沒記錯,他應是姓殷的,名作殷行遠”,夏靜石淡淡的說道,“他本是林府的下人,後來入贅林傢,才改瞭名。”
“入贅?”蕭未然凝思片刻,恍然道,“林大人倒是個開明之人。官傢千金下嫁自傢護院,唔,幾年前確實沸沸揚揚的傳瞭很久。”
夏靜石微微點頭,“林遠是個十分正直的人,與林傢千金也是真心相戀,本應是一段極好的姻緣,卻被一些人傳得不堪,恰巧那時林大人拖瞭人情,替他在羽林大營中謀瞭個軍職,便有人說他是靠女人吃飯的白臉相公……”
“所以,當時他拒絕收回在林大人交還的賣身契,並獨自搬出瞭林府,想要靠自己的努力換得軍功,再去贖回契約。林傢小姐恰恰在新婚便有瞭身孕,他卻一心投在軍中,無暇照顧懷孕的妻子,林小姐也體恤他,每隔十數日往軍中探望”,向若有所悟的蕭未然看瞭一眼,夏靜石續道,“後來有一次,林小姐遇到瞭路匪,幾日之後才被解救出來,但,胎兒流掉瞭,人也瘋瞭。”
“怪不得”,蕭未然嘆道,“一笑曾說在她暈倒之後他突然改變主意將她送回小院,我一直未能想通是怎麼回事,原來是這樣……林傢小姐現在還未康復麼?”
“聽說還是時好時壞,不過自傢父母和林遠接近她時已經不再恐懼奔逃瞭”,夏靜石將目光投向車外巡過的一隊城防軍士,“若他已經吸取瞭從前的教訓,這次就會答應下來——這樣他可以每日都回去照顧病妻,也許,對林傢小姐的病情也會有所幫助。”
蕭未然隨著他的目光看著城防軍士遠去,過瞭好久,方才玩笑般的說道,“陛下仍同以前一樣,事事為人考慮,不知何時才能多為自己想一些啊……”
夏靜石卻隻回給他一個瞭無笑意的笑容。
隨著馬車的接近,內城城門打開瞭又閉上,幹澀的吱呀聲結束在沉悶滯重的轟響中,蕭未然數度欲言又止,終還是抿瞭抿嘴,沒有再說什麼,一抬頭,西斜的落日從窗中照入,在夏靜石原本蕭索的側影上鍍瞭一層橙金色,整個人頓時鮮活瞭許多,連他唇角若有似無的那抹笑意也深刻瞭起來。
或許在那次錯失之後,他註定要為生命中的另一個相遇付出漫長的等待。
或許……
明天應該是個好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