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問話出乎冉顏的意料,燈火通明的大堂之上,劉品讓一身緋色官服,黑色幞頭,兩側席上跽坐瞭幾名權貴,殷聞書、冉聞都在其中,儼然是公開審案瞭。
“刺史,冉十七娘帶到。”衙役通報道。
堂上所有人都聞聲轉過頭來,燈火闌珊下,一襲淺紫襦裙,墨發松松挽瞭一個髻,眉目若畫,淡紫色的裙擺在腳邊漾開優美的弧度,帶著淡淡的清冷娉娉裊裊而來。
冉聞鐵青的臉,在看見冉顏之後稍稍緩和瞭一點。
冉顏站在堂中斂衽為禮,“見過劉刺史。”
劉品讓神色肅然,淡淡的回瞭一句,“免禮。”便轉向衙役道,“帶冉十八娘。”
不出片刻,冉美玉便被帶上堂。僅僅關瞭不到兩個時辰,冉美玉的形容已見狼狽,緋色紗裙有些皺,發髻也微微散亂,一雙美眸在看見冉顏時幾乎能噴出火來,恨不能將她瞪的千瘡百孔,若要不是因為她,自己怎麼會受這等恥辱!
“見過劉刺史!”冉美玉欠身行禮。
劉品讓道瞭一聲免禮,便讓人在堂上擺瞭席子,畢竟是世傢貴女,而且又沒有定罪,劉品讓也不好太怠慢。
待兩人都坐定後,劉品讓問道,“冉十七娘,殷府有侍婢道,六月二十九日巳時末,你與冉十八娘在殷府後花園發生爭執,可有此事?”
冉顏據實答道,“是。”
劉品讓道,“詳細說來。”
冉美玉眸中閃過一絲得意,心道,明日恐怕全蘇州中人人都知道冉顏搶瞭自己的金釵,到時候看她的臉往哪裡擱!這事情有人作證,諒她也賴不掉!
冉顏面色平靜,略略回憶瞭一下,聲音波瀾不驚的道,“那日從偏廳出來,我的婢女不在身邊,便折去花園尋她,剛至花園,十八娘便沖出來攔住我的去路,問我索要金釵,並且出言不遜,我當時急著尋找侍婢,便推開她繼續往木香棚附近去。”
冉美玉面上驚異,她以為冉顏怎麼也會遮掩一下,沒想到冉顏竟然就這麼大大方方的說瞭出來!難道就不怕壞瞭名聲嗎?
劉品讓餘光瞥瞭冉聞一眼,見他面色更加黑沉,心知所謂“金釵”的事情,恐怕是宅中娘子的私怨,便不再著重問此事,轉而道,“你的侍婢為何不在身邊。”
“當日茶宴,郎君們要求將地點換到距離女眷較近的花園涼亭中,殷三娘便出主意,讓她的侍婢躲藏好,寫詩作為提示,讓郎君們尋找。我聽嚴大娘說,殷三娘故意令兩名侍婢躲在花園中,好讓娘子們能暗中觀看未婚郎君,我便與嚴大娘一並去木香棚看,途中遇見齊十娘,她要求借我侍婢去引一名郎君過來。”冉顏將詳細情形說明。
劉品讓接著道,“正巧那時說玉蘭居出事,於是你就趕去玉蘭居,沒有來得及去喚侍婢,接著返回時,途中遇見冉十八娘,可是如此?”
“正是。”冉顏餘光瞥見冉聞的臉色更加難看,她得這份供詞,對冉美玉太不利瞭。
劉品讓繼續問道,“那在玉蘭居和偏廳,你可有看見冉十八娘?”
冉顏心裡微微一頓,仔細回想那天的情形,好像還真的沒有看見冉美玉的身影,隻有在偏廳時,看見瞭高氏在安慰凌夫人,不過也不排除她沒有註意到冉美玉,遂答道,“我沒有註意。”
冉美玉一臉憤恨的盯著冉顏,“冉十七,你心腸忒歹毒瞭!我那天也在玉蘭居,你居然這麼說!”
冉美玉覺得,這種時候,不管冉顏有沒有真的看見她,都得說看見瞭才能擺脫她得嫌疑,而冉顏並沒有這麼說,在她心底,是認定瞭冉顏想陷害她,若不是還留著一分理智,早就沖上來給冉顏幾巴掌瞭。
冉顏冷冷睨瞭她一眼,“我必須得看見你嗎?”
冉美玉臉色一白,滿臉委屈的看向冉聞,“阿耶!”
冉聞心裡也有些不快,但也不好說冉顏些什麼,隻安慰道,“美玉,若是你在玉蘭居,當時那麼些人,總會有人作證,不必驚慌。”
冉美玉心中稍安,回過頭來得意的瞥瞭冉顏一眼,而冉顏隻是微微垂眸,對她的挑釁視而不見。
劉品讓十分頭疼,冉美玉說她得指甲斷裂是因為被冉顏推倒在曲徑邊的花叢裡,指甲不知道碰上瞭什麼,被磕斷瞭,可是白日裡已經派人尋瞭兩三個時辰,還沒有搜尋到斷的那半片指甲,殷府的侍婢能證明冉美玉真的跌倒過,但又沒人能證明她的指甲是在哪裡斷的。
之前也派人詢問過其他貴女,隻有人能證明冉美玉去過玉蘭居,卻沒人看見她去偏廳,這樣一來,她完全有殺人時間。
“本官再問一遍,冉十八娘,你那天沒有去偏廳,究竟去瞭哪裡?”這個問題劉品讓問過許多次,但冉美玉一直支支吾吾,不正面回答,很是蹊蹺。
冉美玉嘟著嘴道,“這個很重要嗎?”
劉品讓心裡早已經跳腳,面上卻還一派肅然的道,“當然,你不說,又沒有人能證明這段時間你究竟去瞭哪裡,你可就成瞭重大嫌疑犯瞭!”
冉美玉臉色慘白,咬瞭咬唇,道,“我與殷四郎在涼風閣說瞭一會兒話。”
此話一出,冉聞額上青筋頓時暴起,礙於堂內還有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不便發怒,隻狠狠瞪著冉美玉。
在唐朝,私下約會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私定終身也是被唐律承認的合法婚姻,但問題是,那殷四郎並非嫡出,也不是貴妾所出,更不是殷氏嫡系,他的父親是殷聞書的同父異母的兄弟,本就是庶出,沒有什麼名聲,而母親則是一個侍婢!因生瞭他,才給瞭個妾的身份。這樣的身份,讓冉聞怎麼淡定!
婚姻自由說是一回事,可真正執行起來哪有什麼真正的自由?尤其是像冉氏這樣的大族。
冉美玉偷眼瞥見冉聞的沉沉怒氣,臉色更是灰白。
冉聞糟心的何止這一件事,在場這麼多人,他的女兒被問出這種事情,讓他的顏面往哪裡放?
“既然如此,本官這就差人去問殷四郎,諸位且到偏廳裡侯一侯。”劉品讓起身,令人吧冉美玉帶回廂房看守,領著眾人出去。
前面全都是男人,冉顏走在後頭,正不知何去何從,忽有一個身著淺綠官服的中年男人走瞭過來,低聲道,“冉娘子,刺史另有吩咐,請隨我來。”
冉顏淡淡的看瞭他一眼,垂眸隨他往偏門走。
“在下餘博昊,掌管本州刑獄。”餘博昊身材幹瘦矮小,五官生得倒還端正,膚白,有一種濃厚的文人氣息,說話很是和氣,全然看不出是掌管一州刑獄的判司。
冉顏腳步一頓,微微欠身道,“原來是餘判司,失禮瞭。”
餘博昊也不由多看瞭冉顏兩眼,從始至終這個小娘子都是同樣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波瀾,既無恐懼,也無傲慢,一雙眼眸看向人的時候泛著淡淡的冷意,他有些驚奇,這樣的容色,這樣的氣度,為何一直默默無聞?
“請。”餘博昊繼續引領冉顏往府衙後面走,到瞭一個清靜的偏院,進瞭院內才道,“冉娘子稍候,刺史一會兒便到。”
冉顏心中疑惑,劉刺史這麼神神秘秘的把她單獨請到這裡來,是為瞭什麼?該問的都已經問過瞭,自己雖然在他面前表現出一些探案的才能,但那不過是最普通的分析而已,但凡心思稍微縝密一些,也都不難想到,她不覺得劉刺史會找自己探討案情。
餘博昊一直在暗暗觀察冉顏的神色,見她一直垂眸盯著腳尖,表情比方才更加沉靜冷然,四周點著幾盞燈籠,燈火搖曳,忽明忽暗的落在她臉上,美是極美,也頗有幾分死氣沉沉的意味。
餘博昊掌管刑獄,常常與仵作打交道,也經常要親自在現場看仵作驗屍,那些仵作在面對屍體時大約都是冉顏現在這種表情,嚴肅、冷然。而封三旬那種仵作老人,手上驗過許多屍體,也才隱隱形成這種“死人臉”。
餘博昊懷疑冉顏從前做過仵作的行當,而且經驗豐富,但這又說不通,眼前的少女明明才十五六歲,而且是冉氏的嫡女……
正想著,劉品讓疾步走瞭進來,看見冉顏,老臉綻開一抹笑,“十七娘啊!快跟我進來。”
劉品讓也省去瞭寒暄,急忙進瞭一間屋內。
餘博昊也請冉顏進去,他很好奇,劉刺史找這樣一個小娘子,真的能成事嗎?不會看見屍體就嚇得腿軟瞭吧!他面上沒有絲毫表露,心裡卻持懷疑態度。
冉顏進瞭屋內,便感覺到一股冷風襲面,仔細一看,屋內四角擺放瞭許多冰盆,而正中央放瞭一塊木板,板子上用一塊素佈罩住,中央隆起一個人形,明顯是一具屍體。
略略估算,那屍體身長八尺,體格魁梧。冉顏忽然想起瞭上次深夜驗的那具屍體——楊判司。劉刺史似乎對楊判司的死因十分在意,仿佛縣丞之子身亡、世傢死瞭侍婢、貴女成為疑犯,一切都沒有楊判司之死來的重要。
“東西都給你準備好瞭。”劉刺史親自從墻角拎過來一隻小巧的木箱,打開之後,從中取出一副手套,一個口罩,還有皂角、蒼術、各種大小的刀具,“這是我上次看見你箱子裡的東西,命人特地打造的,快來幫老夫驗一驗這具屍體。”
冉顏眉梢一抖,“解剖?”
“對。”劉品讓把手套塞進冉顏手中,臉上的笑容微微斂瞭斂,道,“我還你的人情可還滿意?你和秦四郎的婚事很快就有瞭著落……”
劉品讓的潛臺詞是:幫我忙是不會吃虧的!
不提這一茬還好,提起這個,冉顏臉色一黑,麻利的把手套和口罩戴上,聲音平平的道,“多謝劉刺史,您這個人情還得大瞭,這一回解剖算是奉贈的,十七無所求。”
冉顏還真是不敢再讓劉品讓再回報點什麼瞭,到時候還不知能惹出多少她兜不住的事,但也不能不幫,萬一這老頭記恨,更是不得瞭!所以幹脆二話不說的驗屍。
劉品讓幹咳瞭兩聲,心裡覺得占瞭點便宜,便沒有計較冉顏的態度。其實若不是要掩人耳目,他也無需煞費苦心弄出這個迷魂陣,直接找封三旬解剖便是,他一來見識過冉顏的技術,二來冉顏的身份不會讓人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