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蕭頌開始露出些許端倪——從棋局一開始便悄無聲息佈下的天羅地網、突如其來的狠辣、陰險卑鄙的引誘,無一不令人瞠目結舌。
而桑辰也不落下風,攻守得宜,棋盤上廝殺成片,熱鬧至極。
這局棋下瞭很久,從早晨一直到過午,其間冉顏吃瞭兩回清粥,而戰局時起時伏,總也定不下個結果來。
“你可能不知道。”蕭頌忽而轉頭與冉顏說話,眼眸中滲出淡淡的笑意,“我與桑隨遠曾經都做過侍棋。”
侍棋也相當於棋侍詔,通俗來說就是閑暇時陪皇帝對弈的棋手。據說太宗酷愛弈棋,每每輸棋,非但不會不高興,反而屢敗屢戰越挫越勇,所以便會拉著棋手繼續下,直到贏瞭對方為止。
“桑隨遠是唯一一個讓陛下不敢找他下棋的人。”蕭頌看瞭一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桑辰,語氣復雜,似是羨慕又似是輕視。
李世民不敢找桑辰下棋,並非因為他的棋藝高超,而是因為桑辰一旦沉浸在圍棋的世界裡,便絕對不會分心,他不僅敢贏皇帝,而且一贏就是一宿,次次不落,且從不覺得累,太宗要下多久他都樂意奉陪。
這不僅導致太宗自尊心大大受挫,還十分考驗忍耐力。太宗日理萬機,下棋本就是找樂子,與桑辰下棋就像是一口氣憋在心頭,發出去吧,顯得沒有度量,不發吧,憋著難受。
所以在第三次對弈一宿之後,太宗終於忍不住扔下圍棋,怒不擇言道:卿就不能輸一回哄哄朕!?
桑辰當時還從沉浸在棋局裡,沒有拔出來,連忙憑著記憶把棋局擺成原樣,愣愣的說瞭句:陛下別任性,咱們下完這局。
結果可想而知,太宗大怒吼瞭一句,你還知道我是陛下!然後拂袖而去,抓著房玄齡撒火訴苦:任性?我任性?幾十年沒有人說過我任性!
蕭頌講的繪聲繪色,讓人身臨其境,冉顏聽完笑的上氣不接下氣。當年桑辰不過十五六歲,想想一個少年對四十餘歲的人說出“別任性”,那是什麼樣的場面?而且對方還是坐擁天下的一代聖主。
其實那次若非房玄齡在中周旋,桑辰恐怕就身首異處瞭。
太宗與房玄齡訴撒火的時候,氣急敗壞的道:玄齡,你去把他給朕拉出去砍瞭!
房玄齡淡定的問:陛下要定個什麼罪名?他弈棋全勝陛下的事情傳出去有損陛下威名,說陛下“任性”的事情就更得捂著,觸怒聖顏……桑隨遠少年天才,驚才絕艷,這事情一傳出去,虞世南那些大儒肯定會千方百計求情,到時候陛下也不好真殺瞭他,不如就給他安個通敵叛國?
太宗偶爾會遷怒,卻不是個昏君,聽瞭這番話才稍微冷靜點:罷瞭,我也不是輸不起的人!
房玄齡連忙捧高帽子:陛下胸襟寬廣,臣下望塵莫及……
一番贊美下來,免瞭一場災禍,但自此太宗再也不與桑辰弈棋。
“你呢?”冉顏幾乎忘記蕭頌還在弈棋。
蕭頌看似隨意的落下一子,繼續道,“桑隨遠贏的容易,我卻輸的艱難。陛下棋藝甚佳,想輸的的不露痕跡,得費不少神。朝中官員或為名利,或為肩上的重擔,沒有一個人能像桑辰那樣傻乎乎的向前沖。我是他們中並不出挑的一人。”
這話冉顏倒是相信,大唐有太多的名臣,蕭頌縱然出色,在其中卻並不是最耀眼的一個。
冉顏能看出,其實蕭頌在講述桑辰的時候,也偶爾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為何?”冉顏想知道既然他向往灑脫不羈,又為何選擇困住自己。
蕭頌看著棋局上的局面,一邊等待桑辰落子,一邊道,“如果桑隨遠傢中未生變故,他一直是崔氏六房嫡子的話,現在的他也會與我一樣。”
一個傢族的榮耀,是多少白骨堆積而成,世人皆知蕭氏一門在南朝時期曾出過三十位宰相,但他們分別是誰,恐怕也隻有族譜上才記得最清楚。
其實桑辰自幼喪父喪母,對於他的處境來時,是不幸也是幸事。
約莫到瞭未時末,蕭頌才放下棋,嘆道,“我輸瞭。”
桑辰贏的並不開心,“你未盡全力。”
“我已經盡力瞭。”蕭頌修長的手指敲著棋盤,道,“其實我也不算慘敗,我知道自己會什麼時候會輸,你卻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贏。”
他話音方落,院門口便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蕭侍郎。”
冉顏心裡微微吃驚,算計到這種程度,太變態瞭吧!或者隻是巧合?她未及多想,便順著聲音來處看去,內門道那裡站瞭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生的膀大腰圓,若非是那身綠色圓領官服,看起來倒像做殺豬營生的人。那人眉毛濃黑,比下面的眼睛寬出好幾倍,遠遠一看隻見眉毛不見眼,嘴唇亦比常人豐厚,一張臉上隻有那鼻子長得挺拔,挽回瞭幾分顏色。
“下官幸性不辱使命……”那人看清瞭廊上的情形,目光在蕭頌和桑辰之間徘徊兩息,最終沖著蕭頌拱手道,“蕭侍郎,您命下官查的事情查到瞭。”
冉顏若是沒猜錯,蕭頌之前可能隻是讓下屬把事情吩咐下去,根本沒有接見過此人,桑辰和蕭頌都是出類拔萃的模樣,他卻兩個喘息便認出瞭正主,倒也是好眼力。
“馮縣令無需多禮,請坐。”蕭頌直身坐起,瞬間不復之前的慵懶模樣,自然而然的帶著一種迫人的氣勢。
馮縣令連忙垂頭,在廊下脫瞭屐鞋,登上走廊,在不遠處跽坐下來。
歌藍和晚綠退下去煮茶,桑辰並未離開,蕭頌卻也不在意,對馮縣令道,“說說吧。”
“是,下官查明,當年與張鉉、馮兆二人一並脫離賤業的還有五個人,據說是一起做生意發瞭財,便轉行瞭。月前已經死瞭一個,叫於傳德,此人好賭,欠瞭賭坊一大筆債,怕被抓去做勞役,便服毒自殺瞭。”馮縣令有些心驚於蕭頌的沉穩和氣勢,他來之前也聽說瞭蕭頌一些事情,但心裡總覺得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恐怕是傳言有虛。
但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見,馮縣令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生怕被那雙銳利的眼睛能窺破人心。
“繼續說。”蕭頌接過歌藍送來的茶水,瞥瞭瞥上面的沫子,微微皺眉,未曾喝便放瞭下去。
冉顏叫過歌藍,對她耳語瞭兩句。
馮縣令連忙道,“是,八日前,張鉉死在瞭悅來客棧的大堂裡,經過劉醫生驗屍……這是驗狀……”
馮縣令從袖帶中掏出一張薄薄的紙,遞瞭過來,繼續道,“另一個叫馮兆,六日前的晚上被人砍死在城西樹林……另外幾個分別是於執、王四、劉防、澤平治,這幾個人中,隻有澤平治留在本縣,其餘三人如今都定居洛陽。”
歌藍又端瞭一杯茶放在蕭頌面前,他垂眸看瞭茶水一眼,不禁微怔,旋即看向冉顏,黑眸中若隱若現一絲溫柔。
蕭頌不喜歡喝加瞭香料的茶水,冉顏便令歌藍去換瞭一杯。
這本是極小的一件事,蕭頌心裡卻幸福的快要溢出來,端著茶水抿瞭一口,連帶著氣場都溫和瞭幾分,“先仔細說說這個澤平治。”
“澤平治,人稱澤三,正是悅來客棧的老板。”馮縣令道。
蕭頌端著茶的手微微一頓,不曾繼續追問,隻交代道,“你把查出的資料都詳細寫下來送給我。還有,那個乞丐劉汶的身世遭遇和當年關在牢中的匪頭莊尹的案宗,也都一並送來。”
“是!下官這就去辦!”馮縣令連一口茶都不敢吃,便匆匆離開。
“澤三……”蕭頌沉吟一句,旋即開始細細品茶。
桑辰聽完馮縣令的敘述,又陷進瞭自己的世界裡,兀自起身,幽魂一般的飄回自己的房間。
“娘子可要進屋?”蕭頌轉頭笑問道。
冉顏心頭一顫,往常她聽“娘子”兩個字都聽的麻木瞭,不知怎的,蕭頌磁性的聲音這般喚,卻令她不禁想起瞭不知哪個朝代夫妻之間的稱呼。
許是他天生有些魅惑的聲音太容易令人想偏?冉顏這麼想道。
她胡思亂想一通,卻發現蕭頌還看著她,面頰一熱,垂眸道,“進去……”旋即想到要讓他抱進去,立刻又道,“不進去。”
蕭頌啞然失笑,吩咐晚綠道,“去給你們傢娘子拿披風來。”
“你不是要破案麼?”冉顏委婉的下逐客令。
蕭頌看出瞭她的窘迫,心中微喜,便依瞭她的意思,“嗯,是有些事情要處理,冉十郎去洛陽抓藥瞭,約莫再過兩刻就能到。”
冉顏看著他挺拔背影,忽而揚聲道,“謝謝你。”
蕭頌止步回過頭來,唇畔帶著一絲淺笑,溫聲道,“無聊的話,幾上有案宗。”
冉顏怔瞭怔,隱隱明白,今日蕭頌所做的這些事怕是為瞭幫她消遣時間,如果他私下去處理案件的話,恐怕會更迅速。想到這裡,冉顏不禁笑瞭起來,人傢都是做好事不留名,他倒好,還怕人太遲鈍發現不瞭,特地提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