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錦心橫趴在馬背上被顛得七葷八素的,更兼淚眼模糊黃沙撲面看不清路,一路上隻聽得馬蹄聲碎、鈴兒叮當,自己象貨物一般被馱著“運”到瞭一個兵營裡。
又一個呼哨過後,她被人“卸”瞭下來,一提一拽又扔進瞭馬廄。
馬廄的雜草堆裡躺著一個人,用個破氈帽蓋著臉,聽到有人來,摘下帽子抬眼瞧瞭瞧,又蓋上帽子呼呼地睡。
“請問……”
賀錦心從地上爬起,雖然狼狽不堪,但還是保持著漢人女子謙謙的禮儀,面對那個人施瞭一禮,問道:“這位兄臺,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那人沒有回答。
賀錦心隻得又問瞭一句,那人翻瞭個身繼續睡,還是沒有回答。
賀錦心終於怒從心頭起,上前一把掀開破氈帽,沖著那人耳邊高聲問瞭第三遍:“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個人一臉的不耐煩,回瞭一聲:“馬廄。”
賀錦心哭笑不得,她又不瞎不傻,怎會不知道這裡是馬廄?問題是哪裡的馬廄嘛!
然而此刻的賀錦心已不再關心這個問題瞭,因為她的註意力被放置在一旁的一個半開的包袱所吸引,白花花的幹饃饃半隱半現。
賀錦心咽瞭一口唾沫,問瞭聲:“我可以吃嗎?”而她的手早就已經伸出去一把抓住饃饃就往嘴裡塞。
饃饃又幹又冷,噎得她兩眼冒淚花,左右一掃眼,見著一個羊皮囊打開就“咕嘟嘟”地灌個飽,早已將官傢大小姐的詩書禮儀拋諸九霄雲外去瞭。
而那人始終躺在幹草墊上,未曾正眼瞧過賀錦心一眼。
賀錦心打瞭個飽嗝,這才心滿意足地順瞭順氣,又將註意力重新回到“這是哪裡的馬廄”這個重要問題上來。
那個人被賀錦心連連逼問得被迫坐瞭起來,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睡個覺都不安穩。好吧,我回答你,這裡是契丹人的前營,距離大周的營地不遠,但是要穿過大半個沙漠,沒有充足的準備是回不去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大周人?”
賀錦心的話一出口知道自己問得有多白癡瞭,一身大周人打扮還不夠明顯?
果然那人眉頭一皺,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嘲諷和不屑都寫在他的臉上。
這時賀錦心也才認真地看瞭看面前這個馬夫,臉上輪廓明朗,線條分明,尤其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雖然他盡量裝做睡眼惺忪的樣子,但還是掩飾不住從裡到外透出的那一股英氣,竟與這臟臭的馬廄有著天壤之別,令賀錦心暗暗稱奇。
“你也是被抓來的?”
“廢話。”
當然是廢話啦。
一個漢人打扮的人,睡在遼人的馬廄裡,不是俘虜還是什麼?
賀錦心啞口無言,發覺自己在這個人面前真的是處處顯得白癡一般,盡是呆萌出醜,難道這大漠的風沙把往日那般精明聰慧的機靈勁都刮沒啦?
馬夫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幹草,將角落裡的一個木桶朝著賀錦心踢瞭過去,說瞭聲:“幹活去。”
賀錦心一瞧,木桶臟兮兮的,放著一把黑乎乎的大刷子,一股難聞的騷味直往鼻孔裡鉆,不禁退縮瞭一下,一臉茫然,問:“幹、幹什麼活?”
“你刷馬,我喂草。”
“怎、怎麼刷馬?”
馬夫顯然被賀錦心打敗瞭,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很無奈地說道:“我來刷馬好吧?喂草你會不會?……什麼,給馬喂草也不會?那你到底會什麼?”
那目光凜凜,一雙冰刀般的眼神似乎將賀錦心整個人剝得體無完膚一般,令賀錦心不禁心頭一震。
“我、我會殺人。”
賀錦心防備心理立即炸毛,將眉心一挑,冷冷看瞭一眼馬夫,雙掌已不自覺地呈現剪刀式防禦之勢,隨時準備出掌。
馬夫亦冷眼看瞭看面前這個又臟又醜的丫頭,搖瞭搖頭走出瞭馬廄,無語向蒼天。
想瞭想,狠狠地抓瞭一把幹草,默默地喂起馬來。
而他的眼望向天空,正好一行鴻雁斜斜地飛過。
賀錦心提著木桶走到瞭他的身邊。
“對不起,這位兄臺,我實是不知該怎麼做,還請兄臺賜教好嗎?”
那人依舊是冷冷地看瞭她一眼,稍稍做瞭個示范動作。
賀錦心是個聰明的女孩,一看就明白瞭,接過刷子認真地給馬刷著鬃毛。
她雖然是庶出,但無論如何也是出身官宦人傢,養在深閨裡,刷馬喂草這樣的事情她隻是沒有見過而已,一旦上手,就做得十分到位,那個馬夫看瞭半晌也沒能挑出刺來。
隻是,刷著刷著,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掉下來,落在木桶裡,叭嗒叭嗒地響。
“怎麼?”
賀錦心抽泣著:“我的父親一個人留在沙漠裡。”
馬夫沉默瞭,這種情況他十分清楚,一個老人留在沙漠裡,根本就沒有活下來的希望。
免不瞭同情地看瞭看小姑娘,默默地拿過她手上的刷子,刷起瞭另一隻馬的鬃毛。
賀錦心也就順手拿起一把幹草去喂馬,兩人無言倒也配合得十分默契。
“草料沒有瞭。”賀錦心有些為難地對馬夫說道,小心翼翼地怕馬夫又嫌棄她。
馬夫這回倒沒說什麼,走到一邊去鍘起草來,賀錦心蹲在一旁看得仔細,不一會兒就已經學會。
但那鍘刀實在太沉重,馬夫突然地憐香惜玉起來,沒讓她上手,隻說:“一邊兒呆著。”
賀錦心覺得這個馬夫似與其他男子不同,盡管破氈帽遮瞭半張臉,眉眼間卻總有一股豪放之氣掩藏不住。
依舊蹲在他的身旁,看鍘刀在他的手中上下起落,幹草紛紛落地,一如自己在傢中後園荷池邊伴著姐姐錦衣的琴曲翩翩起舞時柳絮紛飛的樣子,一時間竟有些看癡瞭。
夜幕降臨的時候,賀錦心未免發起愁來,因為馬廄就那麼點大,要讓她與一個陌生的男子同處一室過夜,這怎麼能接受?
馬夫可管不瞭那麼多,見她不肯進馬廄也不會去請她。
遼營的篝火通明,不時地傳來遠處羌笛斷斷續續的嗚鳴。
“我寄愁心與明月,何日送至京城西?”
賀錦心斜倚在馬廄外面,一邊想著遺留在沙漠裡的父親,一邊垂淚,更兼思念下落不明的大姐錦衣以及被賣瞭的小妹錦顏,不禁悲從中來,抽泣不止。
馬夫原本呼嚕聲一陣陣的,聽到她的抽泣聲,停止裝出來的呼嚕聲,走到瞭她的身邊,靜靜地坐著仰望夜空。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馬夫望月輕吟,手中一把幹草卻扯得粉碎。
賀錦心獨坐於馬廄外對著蒼茫黃沙正自感自傷,忽地聞聽那馬夫對月吟出一句詩文來, 心內不免十分驚異,欲看這馬夫時,卻又將破氈帽壓得更低些,教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隻見馬夫嘴角輕輕上揚,吟罷瞭月光,慢條斯理說瞭一句:“明天,是大遼龍珠太子大婚之日。”
賀錦心梨花帶雨,沒好氣地問:“龍珠太子大婚跟我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馬夫的回答直截瞭當。
“龍珠太子治軍十分嚴明,他的士兵不敢任意妄為,尤其在女人方面有特別約束。否則,你以為遼兵怎麼會把個大姑娘扔馬廄裡而沒有帶到營帳裡去?”
馬夫說罷斜睨瞭賀錦心一眼。
賀錦心愣瞭一下,確實沒有想到過這一點,雖然在沙漠裡摸爬滾打風吹日曬的早已狼狽不堪,但仍不失一位官傢女子的高貴氣度,遼兵也不是瞎的呀。
“那,龍珠太子大婚,會怎樣?”
賀錦心有點緊張地吞瞭一口唾沫。
“龍珠太子大婚,遼人舉國上下歡慶呀,對士兵的約束自然也放松瞭,隻要不對有主的婦人下手就不算違犯軍紀,這裡是遼軍前營,除瞭你之外沒有多餘的女子……”
馬夫斜覷著賀錦心,笑瞭笑,眼神中滿滿都是同情,好像賀錦心馬上就要大禍臨頭。
賀錦心跳瞭起來,慌張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外面是漆黑一片,天空中繁星點點,而她卻是無路可逃。
就算從這裡逃出去,也逃不過沙海,最終的結果也象父親那般被無盡黃沙吞沒。
可是,若要被那些遼兵帶到營帳裡,還不如就此瞭結,免得受那百般屈辱。
望著遼人營帳裡透出的燈火,打瞭個寒顫,竟然覺得這個馬廄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激靈,鉆進瞭馬廄,躲在馬夫睡覺的幹草堆裡。
“喂,這是我的地盤,我的草墊。”
馬夫不客氣地驅逐賀錦心,但賀錦心鐵瞭心不肯出去,將草墊當被子捂著自己的身體,任馬夫怎麼拉扯都不肯松手。
二人拉扯瞭一陣子,馬夫徹底放棄爭奪,默默地躺在一旁,閉眼不理賀錦心。
沒瞭草墊,他隻能躺在地上,冰寒刺骨,眉間不覺得地微微蹙緊。
馬廄裡暫時安靜得隻有馬夫的呼嚕聲。
而賀錦心卻是輾轉難眠。
明日是龍珠太子大婚,自己也將厄運當頭,如何能睡得下?兩名惡官差尚還能與之一拚,而遼兵無數,孤身一人怎麼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