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心境==
三月的長安,少有艷陽天,空氣中夾雜著沉悶的霧氣,眼看就是要下雨瞭。
午時,陸宴同周仵作驗完屍回到瞭京兆府。
對於一個有重度潔癖的人來說,驗屍確實不是個輕松的活,比如今兒中午的飯,他是怎麼著都吃不下去瞭,他將手放到銅盆裡來來回回地搓洗,好半晌才回堂內。
坐下後,陸宴揉瞭揉眉心,飲下手邊半盞冷茶,準備重新謄寫今日的口供。
外面的日頭從一個窗,跳到瞭另一個窗戶。
撂筆之時,一身的疲憊隨之湧來。
天色昏暗,風聲簌簌,雨滴墜在瞭高低不平的條石路上。眼下已是到瞭散值的時辰瞭。
陸宴摘下瞭烏紗帽,闔上瞭卷宗,起身,出瞭京兆府的大門......
馬車停在狴犴石像旁,彎腰之前,楊宗率先開瞭口,“主子。”
陸宴眉頭一蹙,“怎麼瞭?”
楊宗輕咳瞭一聲道:“方才,長公主派人傳話來瞭。”
“說什麼瞭?”
楊宗心裡是一萬個不想傳這話,但奈何長公主那邊吩咐瞭,要他必須把這話一字不落地傳到主子跟前兒......
遂隻能硬著頭皮道:“長公主說,您今兒若是不回國公府,那今生也別回去瞭。”
靖安長公主那幹柴脾氣,陸宴自然是知曉的,他今日若是敢不回去,明日“一把火”便燒到京兆府來。
思忖之後,當晚便回瞭國公府。
果不其然,剛走進肅寧堂,便見到瞭靖安長公主的身影。
長公主坐在他門前的亭中慢悠悠地喝茶,顯然,是在等他。
陸宴從楊宗手中接過油紙傘,徑直走過去,坐到瞭靖安長公主面前,喚瞭一聲母親。
靖安長公主纖細的玉指在杯盞的邊沿來回滑動,提唇幽幽道:“你還知道回來呀。”
陸宴背脊挺直,一本正經道:“讓母親憂心,是兒子不孝。”
淅淅瀝瀝的雨聲驟急,噼噼啪啪地打在瞭轉瓦上,四周的風都夾雜瞭一絲寒意。
“嗬”長公主輕笑一聲,“不怪你,平康坊裡那位頭牌姑娘把你的魂勾走瞭,不記得盡孝,也是常情。”
長公主怒到極致時,說起話來貫是這樣夾槍帶棒的。
陸宴心裡清楚,一旦在外面住久瞭,長公主早晚會起疑,於是一早便將平康坊裡那位雲枝姑娘記在瞭他的名下。
他人雖不去,錢倒是沒少花。雲枝樂得清閑,老鴇守口如瓶。
見他不答,長公主又道:“她叫雲枝?”
話音一落,陸宴的嘴角便帶瞭一絲笑意。那周身上下散發著的柔情,一看便知,是在聲色犬馬的粉黛瓦舍裡沉淪過的模樣。
“母親去找她瞭?”陸宴道。
聞言,長公主握緊瞭拳頭,“怎麼,怕我給她委屈受?”
自己的娘,自己最是清楚。
陸宴知道,長公主再是生氣,也不會屈尊降貴地去平康坊,更不會用長公主的威嚴去為難一位歌姬,她的氣,都在自己這。
長公主將手裡的杯盞“啪”地放在石桌上,將聲音拔高:“你難不成是要將她接入府中嗎?”
陸宴語氣淡淡:“兒子未曾想過。”
長公主臉色有些難看,看得出來,她是氣急瞭。
四目相對,她深吸瞭一口氣道:“陸時硯,你該成傢瞭。”
周圍的雨越下越大,片刻之後,便將院子裡的芭蕉葉都沖刷歪瞭。
長公主看著他的眼睛繼續道:“你祖母在你去揚州的時候病瞭,高燒不退時,還夢囈著你的名字。老太太年事已高,卻日日堅持吃齋念佛,除瞭盼著你平安順遂,便是盼著你能早日成傢。”
陸宴一言不發,目光卻移到瞭正被風雨肆虐著的春草上。
“穆將軍昨日被押到瞭大理寺,三皇子也被禁足,眼下朝堂波詭雲譎,你的親事還是早些定下來為好,你阿耶也是這個意思,雲傢和王傢的姑娘我看著都不錯,不過選哪個,到底還是看你的意思。”長公主頓瞭頓,繼續道:“你也該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你的責任。”
鎮國公世子的婚事,不求門庭顯赫,但求志同道合。這也是為何長公主之前會默許孟傢女住進國公府的另一層原因。
孟傢女也好,雲傢、王傢也罷,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便是純臣之後。
說白瞭,靖安長公主就是要求兩傢的立場一致——不參與黨爭,隻忠於皇帝。
聽著母親的話,陸宴眸色漸深,下意識地轉起瞭手上的扳指。
“陸時硯,你便是再喜歡外面的人呢,也隻能是這樣。鎮國公府絕不會允許你接一名歌姬回來,我亦不會允許我的兒媳平白受瞭這份委屈,這份羞辱,陸傢不是這樣的門庭。”
“從明日起,你就回府住吧,莫要外宿瞭。上次孟傢女的事,是娘思慮不周,先前也沒問過你的意思。下個月英國公夫人要辦一場馬球賽,我已替你應下瞭,你若是忙,來不瞭,那還有下下個月。”
長公主話裡意思已是十分明確瞭,不喜歡孟傢女沒關系,京城裡難不成還缺貴女瞭不成?
她咄咄逼人的語氣仿佛在同他說——今年,你的婚事,怎麼都得定下來。
陸宴面色未改,但放於膝上的手,卻已是青筋暴起。
這不是他頭回被母親逼婚,但卻是長公主態度最為堅決的一次。
可眼下他的狀況,是不可能成親的,他成親瞭,她怎麼辦?
幾個月前他救下沈甄,無非是因為那些離奇又真實的夢境,和他無端患上的心疾,至於自己為何會碰瞭她,男人的那點劣根性,他認。
他大大方方的認瞭。
起初他隻是想著,等他找到瞭治心疾的法子,便會將她送回到揚州去,安置好他們姐弟,將他在揚州置下的產業贈與她,她也不算白跟他一場。
他亦不會對她感到虧欠。
然而現在呢?
陸宴捫心自問:還能將她送到別處去嗎?
他們的身份沒變,澄苑裡的她也沒變,是他變瞭。
當他決定將白道年帶到東宮替太子醫治時,一切就已經變瞭。太子的病若是好瞭,坐穩瞭東宮之位,那雲陽侯的徒刑,也根本用不上兩年。
這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陸宴若無其事地笑瞭一下,隨後給靖安長公主倒瞭一杯熱茶,遞到瞭她手中,“母親消消氣。”
靖安長公主細眉微蹙,逐字逐句道:“陸時硯,你以為我在同你說笑嗎?”
陸宴解釋道:“這幾日兒子外宿,並不是流連與勾欄瓦舍之中。”
長公主反唇相譏:“怎麼,現在想反口瞭?”
“兒子隻是怕祖母擔心。”說著,陸宴故意咳瞭兩聲才道:“穆傢販賣私鹽、養私兵的證據是兒子從揚州帶回來的,返京的路上,受瞭點傷。”
話音甫落,靖安長公主手中的杯盞便直愣愣地墜在瞭地上。她知道,他不會拿這樣的事開玩笑。
“傷到何處瞭?”
靖安長公主的眼神微變,哪裡還有方才怒氣沖天的模樣?
陸宴指瞭指自己的身後,淡淡道:“現在已是無礙瞭。”
聽瞭這話,長公主哪裡還有心思同他扯那些事,她拽著陸宴回瞭屋,燃起燈,非要看一眼他的傷口。
長公主看著那兩道刺眼的傷疤,立馬紅瞭眼睛,“這怎麼能叫無礙瞭?”
眼下時機剛好,陸宴便回頭看著長公主的眼睛道:“京兆府近來事多,那蹴鞠賽,兒子便不去瞭,成麼?”
長公主盯著他那雙幽暗深邃的眉眼。
忽然覺得他可憐又可恨,傷是真的,利用她的同情心也是真的。當真是應瞭福安公主那句話——孩子都是父母的債。
長公主時常想不通,為何從小到大樣樣出眾從不讓自己操心的兒子,突然就改瞭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