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二十九章 想夫憐

顧千帆披星戴月地獨馳於行道之上,馬背上的他不斷咳嗽,一抹嘴角,掌心已是猩紅點點,但他毫不在意,隻是揮鞭疾馳。

天近黎明,顧千帆終於趕到城門下,他翻身下馬,牽馬進城。走到河岸邊時,顧千帆與一對情侶擦肩而過,那女子發間也有一枝紅珊瑚釵,與他送給趙盼兒的那支很是相似。那刺目的紅色猛然間耀花瞭顧千帆的眼,他踉蹌瞭幾步,一陣氣血湧上心頭,他扶著墻勉強站穩。

一個令他討厭又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大哥怎麼瞭?”

顧千帆回首,果見蕭謂不知何時已立於自己身後。

顧千帆將蕭謂視若無物,欲舉步離開。

而蕭謂卻大跨一步,擋在瞭顧千帆身前:“哎,大哥別急著走啊,我好不容易有機會能跟你聊幾句——”

話音未完,顧千帆已兩指用力頂住瞭他的脖子:“別亂叫人。”

蕭謂被頂得喘不過氣來,趕緊舉手求饒。顧千帆冷漠地拔出手指,轉身便走。

蕭謂見顧千帆走得踉蹌,誤以為他是宿醉,在他身後大喊:“哎,你是不是跟大嫂的婚事起波折瞭,所以才在那借酒澆愁?身為皇城使,居然敢違例飲酒,不怕被治罪嗎?”

顧千帆眼神一凜,猛地回身,一把拎起蕭謂的衣襟:“你怎麼知道我跟盼兒出事瞭?”

蕭謂看準顧千帆不會真的傷到自己,便不懷好意地笑道:“我自然知道,因為趙盼兒的身傢履歷,就是我去鄧州查出來的啊。哎呀,她真的好可憐啊,好好的官府千金,怎麼就一朝淪落,做瞭官伎呢?還不是因為她爹寧邊軍都巡檢史趙謙,十幾年前擅自出兵救瞭百姓,後來在朝中議和時,又被言官挑起舊事彈劾,最後落瞭重罪,禍及妻女?可上書的那位言官是誰呢?不就是咱們的親爹,當時的中書舍人蕭欽言麼?”

顧千帆拎著蕭謂衣襟的手顫抖起來。蕭謂卻越說越是高興:“趙謙愛民如子,文武雙全,是個好官,死在流放路上實在太冤,可是這也不能怪蕭相公呀,畢竟當年是趙謙違令在先,蕭相公依律彈劾,也是盡忠職守。隻是可惜瞭我的大哥啦,未來嶽丈死在自己親爹手上,隔著血海深仇,這親事還怎麼結啊?”

顧千帆眼中帶瞭殺氣,一拳打在蕭謂腹上。

蕭謂吃痛,出拳還擊:“打我是吧?好,那我就再告訴你一點好玩的。知道那份吏部關於趙謙的公文是誰安排到你桌上的嗎?不是我,是蕭欽言!”

蕭謂的話使顧千帆的拳頭停滯在瞭半空。

蕭謂惡毒地笑瞭:“顧皇城,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多狼狽嗎?你怎麼這麼傻?你以為他當真會同意你娶趙盼兒?他以前不會,以後也絕不會!在他的眼裡,無論是你、是我,還是他自己的親事,都不過是爭權奪利的工具,他怎麼可能允許你娶一個商婦,一個和他有血仇的前任官伎!”

“不許你這麼說她!”顧千帆狠狠地扇瞭蕭謂兩耳光。

蕭謂的嘴中帶瞭血腥味兒,可他卻滿不在乎地痞笑著:“那我就繼續說咱們的老爹吧?我隻是把查到的事情告訴瞭他,如果他真心想成全你們,隻會把這件事情的痕跡抹得一幹二凈,不讓你知道不讓你為難。可是他不,他隻是裝著什麼都沒發生,不動聲色地把那份公文塞到你面前。像你這種假正經的人,怎麼會還有臉面對趙盼兒呢?所以你肯定會離開她,肯定會傷心。在你軟弱、後悔、難過的時候,他這個慈父再不時在你在面前出現,安慰兩聲,你肯定就會像溺水的人抓著一根浮木一般,再也離不開他瞭!你會成為他最得力的兒子,不再抗拒他,幫他把當朝首相的位置坐得穩穩的!哈哈!我們的爹,就是這麼心機深重,就是這麼算無遺策!”

顧千帆知道蕭謂說的是真的,因為蕭欽言此前的確那麼做瞭,顧千帆強咽下喉間的腥甜,語氣猶如數九的寒冰:“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蕭謂的眼中燃著癲狂的光亮:“因為我嫉妒你,因為我恨你!明明我才姓蕭,我才是他的嫡長子!可是在他眼裡,隻有你才配當他的兒子!”

顧千帆心中不住冷笑,他不再理會蕭謂,大步離開。

而蕭謂仍在他身後瘋狂地大叫著:“我就是要離間你們的父子情,怎麼樣,哈哈哈哈!你以為他有心、有感情嗎?不!他什麼都可以利用,什麼都可以算計!哈哈哈!”

顧千帆牽著馬踉蹌地走著,他知道蕭謂並沒有跟上來。街上人流如織,蕭謂的話不斷回響在他的耳邊。就在他離桂花巷小院巷口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一口鮮血從他口中疾噴出來,而後顧千帆身子一晃,突然倒瞭下去。

在場的路人驚叫起來,有人上前察看時發現瞭他腰間的金牌,忙道:“哎呀,這是個皇城司!快去報官!”

不一會兒,幾名衙役聞訊趕來,把昏迷不醒的顧千帆搬上瞭馬車,將他直接往皇城司南衙送去。

大夫隔著一層簾幕,正給宋引章換藥。她的指尖有傷口,隱約滲著血珠。

宋引章任大夫給她抹著藥,另一手把玩著那隻紅珊瑚墜子,閑閑地說:“不過是琴弦崩瞭手而已,常有的事,哪需要這麼大的陣仗?”

沈如琢溫柔道:“以前我看不到也就罷瞭,可如今你既然跟瞭我,自然就得金尊玉貴的。”

宋引章聽到“你既然跟瞭我”幾字,頓覺刺耳,但周圍侍奉的丫鬟們卻如若未聞。

她手指上本是無足輕重的小傷,若是大夫晚些來,興許都要自行凝血瞭,因此沒多一會兒工夫,大夫便幫她包紮好傷口,領著賞錢離開瞭。

沈如琢扶著宋引章進瞭內室,一邊拉她坐在床沿,一邊倍極呵護地吹著她受傷的手指:“以後可不許這麼不小心瞭,我瞧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是不是因為趙盼兒又派人來找你的緣故?”

宋引章:“她就讓招娣來,我為什麼要高興?除非她親自來,我才肯回去。”

沈如琢:“幹嘛還回去啊,趙盼兒就是個商婦,長袖善舞,花樣太多,你既然都已經和她決裂瞭,以後還是遠著她點好……”

宋引章敏感地打斷道:“她是商婦又如何?我和她合夥開茶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花樣太多?”

沈如琢被拂瞭面子,先是一怔,爾後渾不在意地笑道:“都到這會兒瞭,你還護著她,當真是姐妹情深啊?”

宋引章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快:“我就算再生盼兒姐的氣,那也隻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輪不到別人說她的不是!”

“哦,我也算別人?”沈如琢的語氣半是不滿、半是調戲。

宋引章杏眼一橫:“如果你不算別人,那你那句‘你既然跟瞭我’又是什麼意思呢?沈郎,這些日子裡待我極好,錦衣玉食,無所不備。可我還是想問你,在你眼裡,到底是把我當綠珠,還是當未來的娘子呢?”

沈如琢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躲閃,但很快又溫言哄勸道:“自然是後者。怎麼,這個問題你還需要懷疑嗎?府裡上上下下,不都稱你為娘子嗎?”

宋引章這才略緩瞭顏色:“那咱們什麼時候成親?”

沈如琢輕輕握著宋引章的手,半哄半騙地說:“我還正想跟你商量呢,成親之前,總得先幫你脫瞭籍吧?”

宋引章瞬時警覺起來:“怎麼,之前你不是說和教坊使私交從密,這件事容易之極嗎?難道現在還能有什麼波折不成?”

沈如琢嘴角的笑容一僵,強耐著性子繼續溫言道:“不是波折,但的確也不是不費吹灰之力那麼簡單。你先別生氣,聽我慢慢說,官伎要想脫籍,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要麼嫁人,要麼年老,要麼是受瞭朝廷恩賞。我若是想納你為妾,不過跟教坊使打聲招呼就罷瞭。可想要娶你做正頭娘子,這麼做就絕對不行,要不然,不單言官饒不瞭我,你這輩子也別想在各傢夫人面前抬起頭來。最好的法子,是讓你先用其他理由脫籍,再認養到別的良傢名下……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不?”

宋引章咬著唇,半晌才點瞭點頭。

沈如琢滿意地:“這就對瞭,所以,咱們還得想想別的法子。為瞭咱們以後的好日子,除瞭我,你也得好好努努力。”

宋引章有些警覺地問:“要我做什麼?”

沈如琢故作輕松地說:“不用做什麼,跟著我多去交際就行瞭。你已經有瞭柯老相公的題字瞭,要是再能在詩會曲會上博得幾位重臣的誇獎,由他替你向教坊使討人情,成全你的脫籍之請,豈不更加自然?”

宋引章不敢置信:“你是要我去討好那些官兒?”

沈如琢忙道:“怎麼會呢?不過就是談笑兩句,適時再彈上兩支曲子就行瞭,如今引章娘子名滿東京,誰又敢對你不敬?我知道你品性高潔,不願意行媚人討好之事,所以才遲遲沒有跟你提起,但為著我們兩人以後的幸福,你就先委屈一下,好不好?”

猶豫半晌後,宋引章終是遲疑地點瞭點頭。

沈如琢大喜,遂一把摟住她:“真的?”

宋引章任由他擁抱,卻把手中那隻紅珊瑚墜子抓得更緊瞭:“自然是真的。我以後的日子,一定要過得比別人更加揚眉吐氣,為瞭這個,我什麼苦都願意吃!”

西京,齊牧府上。婉轉的絲竹聲從樂人指尖流瀉而出,齊牧坐在一旁,閉目養神,手指輕輕在膝頭地打著節拍。一名親隨匆匆而入,向齊牧耳語瞭幾句,齊牧眼中精光一閃,一揮手,屋內的音樂戛然而止。

等到歐陽旭被引入屋內時,房內除瞭齊牧已再無他人。歐陽旭忍住激動行禮,展開畫卷,向齊牧展示著自己的驚人發現。

齊牧越聽,眼神也越是明亮,但依然看起來不動聲色。

說到最後,歐陽旭不禁面露幾分得意:“下官聽聞宮中有位貴人的閨名正是劉婉二字。如果她在入宮之前,就已經是西川路轉運使薛闕的愛姬,那就逃不瞭欺君和竊居後位之罪!”

然而齊牧卻依舊一言不發,似乎對這件事興致缺缺。

見齊牧久久不語,歐陽旭有些著急:“此畫我把玩過許多次,必為真跡無疑。如果不是因為其中所藏陰私,皇城司又怎會多方尋覓,不惜將我一路逼到瞭西京?”

其實齊牧早在第一眼就看出瞭這幅畫是真跡,他隻是在猶豫,眼前這個歐陽旭還能不能留。思及此處,齊牧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森可怖,他大喝道:“一派胡言!構陷當朝國母,你一個微末的小官,簡直膽大包天!”

歐陽旭心中一緊,但他眼下已經箭在弦上,隻能鋌而走險地賭上一把。

“下官已然窮途末路,又何懼大難臨頭?但齊公您不同,您既是清流領袖,又怎能輕易言敗於蕭欽言這樣的後黨奸臣?”歐陽旭猛然跪下,高高舉起畫軸,“下官願將此圖及性命一並奉於齊公,永效犬馬!”

齊牧卻並不接那畫軸,從高處睥睨著歐陽旭:“養狗之前,我先得想想它以後會吃什麼樣的肉。畢竟,這條狗之前可是得罪過高傢的。”

歐陽旭身子一顫,咬牙道:“正因為我得罪瞭高傢,所以以後才會一直對您忠心。隻要能讓我摘掉這宮觀官的惡名,重歸清流、重回東京,別說肉瞭,您就算讓我吃屎,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哦?”齊牧起身走到花盆邊,點瞭點沿盆壁,“不如現在就試試看?”

歐陽旭難以置信地看著齊牧,瞬息之間,他已經做好瞭決定。他像條狗一樣,一步一步爬到花盆邊。撲鼻的惡臭襲來,他屏住呼吸,抓瞭一把土往嘴裡塞,沖鼻的氣味熏得他邊咽邊嘔、邊嘔邊咽,最後一口土下肚時,他的雙眼已經遍佈血絲,他強壓下吐意,微喘道:“頗有肉味,謝齊公賞賜。”

齊牧被歐陽旭迅速的動作弄得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來人!”齊牧隨手解下自己的玉佩,扔給應聲上前的親隨,“傳話給那個抱一,告訴他,就說反正官傢也沒見過他長什麼樣子,如果明日他還要不識抬舉,拒絕歐陽副使的冊封,我不介意換另外一個聽話的抱一。”

歐陽旭不敢相信自己反復催請都未能一見的抱一仙師竟然隻憑齊牧一句話,就要任人宰割,他雙腿一軟,好容易才扶住瞭桌子。

齊牧滿意地看著歐陽旭的反應:“滋味如何?隻要你能助我鬥倒劉後和蕭欽言,以後的肉,會更香。”

歐陽旭眼中露出狂喜,立刻掀袍磕頭:“多謝齊公!”

齊牧滿意地揮瞭揮手,歐陽旭忙知趣地退瞭下去。

道童原本正焦急地等待在齊府之外,看到歐陽旭走瞭出來,他長松瞭一口氣,迎上前去,走到近前,才發現歐陽旭失魂落魄,嘴角上還沾著土。

道童頓瞭一頓,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樣?”

“汪!”歐陽旭沖道童露出一個慘白的微笑,隨後便大步前行。

道童惶恐地跟上歐陽旭,問道:“副使,您沒病吧?”

歐陽旭慘笑一聲:“我沒事,隻是身上的一根骨頭,剛剛被抽走瞭,有點痛而已。”

道童被歐陽旭臉上的表情嚇壞瞭,一時不敢說話。

知曉道童聽不懂自己的話,歐陽旭又狷狂地笑著大步向前走著:“可是我們能回東京瞭,一根骨頭又算什麼呢?對不對?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慘淡的月光將歐陽旭落在地上的影子拉成長長的一條,他頭也不回地邁進瞭黑暗的濃霧中。

這些天裡,趙盼兒往皇城司跑瞭無數次,得到的答復始終如一——皇城司上上下下都一口咬定顧千帆還沒回來。可她並不知道,顧千帆其實一直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些天來,顧千帆一直在南衙養傷,可由於他身上淤血未清,一直昏迷不醒。孔午受瞭雷敬的叮囑,勒令皇城司眾人嚴格守護著本該陪護北使的顧使尊私下返京,還身受受傷、命在旦夕的秘密,生怕給惡人以可乘之機會。因此趙盼兒無論往南衙跑多少趟,也不可能打探到顧千帆的消息。

而孫三娘和葛招娣也是想瞭各種辦法,由於葛招娣和陳廉鬧掰瞭,她不好意思自己去找陳廉,最後還是孫三娘去陳廉傢問瞭一趟,然而陳廉的娘和兩位姐姐雖然客客氣氣地接待瞭她,可都說不知道陳廉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明日就是趙盼兒交付六百貫尾款的最後期限,如果她們還湊不夠錢,非但是望月樓,她們連茶坊的地契也贖不回來瞭。於是,趙盼兒隻好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又去瞭一趟皇城司,也又一次失望而歸。

孫三娘和葛招娣聽到瞭趙盼兒推門的聲音,一起迎瞭出去,一看她慘淡的面色,她們就知道發生瞭什麼。

趙盼兒眼神躲閃著:“能去的地方,我都去過瞭。皇城司那邊咬定他還沒回來,至於什麼時候回來,也不清楚。”

孫三娘和葛招娣對視瞭一眼,隨後張瞭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趙盼兒看出孫三娘的欲言又止,她心中無比愧疚:“三娘,招娣,對不起,是我連累你們瞭。可是,我還是想再相信千帆一回,他不是那種人……”

孫三娘知道此時最難受的肯定是趙盼兒,忙開解道:“我當然知道,他可是皇城司使,肯定是被官傢派去做什麼重要的事去瞭!而且你瞎說什麼連累啊?跳河的時候,我可是一個蹦子都沒有,就這麼一身衣裳!什麼茶坊啊錢啊,都是後來咱們一起掙的,既然是掙的,那有來有去,賠光瞭就從頭再來唄!”

葛招娣也堅定地點頭:“沒錯,那點錢,我都不心疼,盼兒姐你心疼什麼啊?”

孫三娘和葛招娣的話使趙盼兒感動得險些落淚,可她知道眼下還不是放棄的時候,她一定不能就這樣被打倒。

她直起腰來,緊緊地握住孫三娘和葛招娣的手,深吸一口氣道:“謝謝。那,我再去跟望月樓老板商量一下,請他多寬限我幾日。”

拿定主意後,趙盼兒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望月樓,將寬限付款日期的訴求講給瞭望月樓的老板。

“寬限?”望月樓老板仿佛聽到瞭什麼天大的笑話。

趙盼兒自知理虧,隻能賠笑道:“是啊,您也知道我們是錢塘人,銀錢運送到京裡沒那麼方便,路上就多耽擱瞭幾日。您看這樣好不好,後頭這六百貫,就勞煩您再延七天給我們。每天,我付您三分利。”

老板見她形容憔悴,眼珠一轉,計上心頭:“趙娘子,咱們東京可不是你們錢塘,做生意,就得按照契書來,白紙黑字,一個字都不能差,你明天要付不出那六百貫,對不住,那這筆生意就隻能告吹瞭。”

無奈之下,趙盼兒隻能退讓:“那,要是按契書,我們交給你的那六百貫頭金,也得退一半回來。”

趙盼兒來來回回改付錢的日子,老板早就失去瞭耐心,看她們幾個女子在東京也沒什麼人給撐腰,索性耍起瞭無賴:“那是自然,不過我手裡的頭錢一時不湊手,要退給你的話,隻慢慢來,這三百金,得分一年來付。”

“你欺人太甚!”趙盼兒氣得騰地站瞭起來。

老板先是瑟縮瞭一下,馬上又囂張地說:“怎麼啦!我賴你錢瞭嗎?契書上隻約好你什麼時候付我錢,可沒寫我什麼時候退你錢!不滿意的話,盡管上開封府告我好瞭!”

趙盼兒氣得渾身發抖,可她知道,望月樓老板既是敢讓她去開封府告,多半是有十足的把握。

無奈之下,趙盼兒隻得拿著契書來到京華書院找杜長風。

杜長風看著契書,反復斟酌良久,最終隻能慚愧不已地承認,就算去瞭官衙,他們的勝算也不多,因為契書上真的沒有寫清倘若趙盼兒一方未能按時付清尾款,那之前的定金該怎麼退。

然而趙盼兒已經聽不清杜長風在說什麼瞭,她隻覺手腳酸軟,慢慢滑坐在瞭樹邊。

杜長風連忙蹲下身,扶住趙盼兒:“趙娘子,你別著急,我既然做瞭中人,那這事我也有責任。我傢裡還有點餘錢和房契,這就去取出來,該當的當,該借的借,湊夠三百貫應該沒問題。”

趙盼兒強撐著不讓自己暈過去,心如死灰地搖瞭搖頭:“您的好心我領瞭,可明天我需要的是六百貫。這筆數目太大瞭,我現在連茶坊都保不住,要是借瞭您的錢,就算拼瞭命,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還清。”

杜長風心急之下,口不擇言地說:“可這錢必須得湊上啊,要不然你望月樓沒瞭,茶坊也沒瞭,豈不是來瞭一趟東京,到頭來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趙盼兒心中巨震,跟著喃喃道:“可不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嗎?”

杜長風知道自己嘴笨說錯瞭話,一時懊悔不已。正在這時,他突然想到瞭什麼:“要不,能不能先跟當鋪商量一下,請他們再多借你三百貫?或者允許你繼續經營著茶坊慢慢還錢?”

趙盼兒原本空洞灰敗的眼神中,陡然升起一抹希望——當鋪老板是受瞭池衙內的指使才刁難她,倘若她能跟池蟠化幹戈為玉帛,那此事就尚有轉機。畢竟孫三娘、葛招娣甚至宋引章的錢也全都投給瞭望月樓,這已經不單單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她又怎能為著自己的清高,不去求池衙內呢?

想到這裡,趙盼兒便匆匆拜別瞭杜長風,跑到路邊攔住一輛馬車,往池衙內府上趕去。

望著池衙內府上的牌匾,趙盼兒咬瞭咬牙,深吸瞭一口氣,終是拉下臉來求何四替她向池衙內通傳。出乎她意料的是,池衙內幾乎立刻就接受瞭她的求見。

何四在引著趙盼兒走進池衙內房中的路上,還不忘提醒趙盼兒,池衙內心裡對她還存著怨,待會兒肯定會想著法兒地為難她,可她隻要忍一忍,順著他來,事情就有轉機。

人在屋簷下,趙盼兒哪能不懂這番道理,她這次敢來,就已經做好瞭池衙內會羞辱她的準備。

而池衙內聽說趙盼兒要來求他,正興奮地在屋裡搓著手團團轉:“總算等到這一天瞭,哈哈,她終於要來求我瞭,哈哈哈!”

聽到走廊裡的響動,池衙內馬上坐回座位,擺出瞭一個自認不可一世的姿勢。很快,趙盼兒便隨著何四走進瞭屋內。

池衙內隻看見趙盼兒向他深深一福,隨即便張開朱唇,說瞭些什麼,至於具體的內容,他隻顧著看她低眉順眼請求自己的樣子,幾乎沒聽進去。

趙盼兒被池衙內盯得頗覺不適,但情勢逼人,她也隻能放下身段:“以前,我對您多有得罪,但冤傢宜解不宜結,煩您看在之前的交情上,再寬限我們一二。”

池衙內冷哼一聲:“交情?我們之間有什麼交情?是你搶瞭我球的交情,還是你在賭場上贏瞭我的交情?你缺錢,幹嘛不問顧千帆要呢?他不是有冰,他不是有錢嗎?幹嘛還要求我啊?哦,我明白瞭,他玩瞭你,你被他踹瞭!”

趙盼兒身子一晃,咬緊瞭唇。

池衙內一看這情形,知道自己多半說中瞭,心中頓時大快:“怎麼,你還不想承認是嗎?心裡頭還在給他找各種不得已的理由?哈哈哈哈,男人嘛,都是這樣的。喜歡你也是真喜歡,可一旦厭瞭煩瞭或者有麻煩瞭,就嗖的一下就沒影瞭!”

趙盼兒瞳孔微縮、反駁的話沖口而出:“千帆他不是這樣的人!”

池衙內享受著如剝洋蔥般一層一層撕開趙盼兒心的快感,慢悠悠地說:“你不是向來挺聰明的嗎?怎麼到瞭這會兒都還在自個兒騙自個兒?老子跟他不共戴天,他但凡心裡頭對你還有一點餘情,會舍讓你來求我?你這樣子啊,就跟那些勾欄外頭不相信小姐翻臉不認人的冤大頭一模一樣!”

趙盼兒的臉色終於唰地一下白瞭,身體開始搖搖欲墜。

何四忙擔心地扶瞭她一把。

“我沒事。”趙盼兒感激地看瞭何四一眼,隨後強打精神站穩腳跟,又對池衙內道,“那就請衙內看在我這麼冤的份上,再多借我三百貫銀子吧。”

池衙內連連點點:“可以啊,但你先得給我磕三個頭,求我!”

何四看不下去瞭,剛要勸池衙內。不料趙盼兒二話不說,便磕瞭三個頭:“求衙內幫忙!”

池衙內心下訝然,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掩飾著自己的驚訝,故作強勢地說:“太敷衍瞭,不夠誠心!”

趙盼兒強壓下想上去扇池衙內兩耳光的沖動,咬牙道:“那衙內想要怎樣?”

池衙內轉瞭轉眼珠,笑嘻嘻地說:“聽說你之前也是做過歌伎的,那就唱曲《想夫憐》給我聽吧?隻要唱瞭,我就借給你。”

此語一出,舉座皆驚。趙盼兒也站瞭起來,一字一頓地問:“想?夫?憐?”

池衙內被趙盼兒的眼神嚇得後縮瞭一下,但馬上又壯起膽來:“怎麼?不想唱你可以走啊!”

趙盼兒的胸膛劇烈起伏,臉色慘白,終於,她笑瞭一笑:“你不就是想看我怎麼想男人嗎?改為軟舞如何?”

池衙內:“那更好!“

隨即,趙盼兒當即舞瞭起來,她身姿柔軟,舞姿中卻無嬌媚之意,別有一分清冷,池衙內最初還興奮於她終於就范,漸漸卻越看越是入神。

舞到酣處,趙盼兒信手抽出瞭一邊架上的飾劍,挽出幾道劍花。因是武將世傢,趙盼兒雖不識武功,卻頗會幾招劍術,劍影動處,英姿颯爽,真如前朝公孫大娘再世。池衙內目不轉睛地看著趙盼兒那清麗倔強的身形,心跳聲越來越快。此情此景,正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一舞已罷,趙盼兒冷冷地看著池衙內:“現在衙內滿意瞭嗎?”

“滿意——”池衙內下意識地點頭。

趙盼兒不等池衙內話音落地,便道:“衙內既然滿意,那就再好不過。”

池衙內這才發現自己上瞭當,隻得悻悻道:“拿張三百貫的庫貼過來!”

何四生怕池衙內再想出什麼幺蛾子,忙去取瞭庫貼過來,趙盼兒也微微松瞭口氣。

池衙內拿起庫貼正要給趙盼兒,突然眼珠一轉,又把庫貼收瞭回來:“等等,三百貫可不是個小數目,你一借就是半年,沒有別的東西抵押可不行。”

趙盼兒眉心微蹙:“我傢裡還有兩幅字畫……”

“誰要那些破畫啦!我就要這個!”池衙內一指趙盼兒頭上的火珊瑚釵,“嘿嘿,顧千帆送你的吧?”

趙盼兒聞言一愣,下意識地摸瞭摸發間的釵子。

池衙內見她猶豫,愈發來瞭勁兒:“舍不得呀?那就別借錢瞭啊!”

趙盼兒深吸一口氣,猛然把釵子拔瞭下來,但在遞給池衙內時,她手仍然顫抖,眼角也不由自主地泛起瞭淚光。

池衙內最怕女人的眼淚,此時他整個人都慌瞭,情不自禁地抓著趙盼兒的手:“別哭啊。哎,反正顧千帆都不要你瞭,不如你跟著我吧,做我的相好,別說三百貫錢——”下一個擊中池衙內的,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趙盼兒的手揚在半空,眼冒怒火:“事不過三,池蟠,你長得挺醜,想得倒美!終有一日,我趙盼兒一定會向你討回今日之辱!”言畢,她便拂袖而去。三百貫她不要瞭!

池衙內傻傻地捂著火辣辣的腮幫子,半晌才回過神來,當即就要往外沖去:“我醜?我哪醜瞭?把她給我逮回來!”

“衙內!”何四等一眾手下拉著池衙內,都是一臉不贊同。

池衙內捂著臉上的紅印,氣得頓足:“我怎麼她瞭?多少小娘子都想當我的相好啊!她不想當就不當吧,幹嘛還打人,還罵我醜!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啊!”

何四等人俱是不敢應聲,紛紛在心中默默嘆氣,若他們衙內一直保持如此行事,恐怕日後要孤獨終老瞭。

另一邊,一路沖出池府的趙盼兒正在街角水井邊失神地清洗著火珊瑚釵和自己被池衙內碰過的的手,

看著幾乎要搓破皮的雙手,她突然想起,與顧千帆相識不久時,她曾對為瞭救宋引章而向周舍獻媚的自己心生厭棄,那晚,她也是這樣拼命地洗手,而顧千帆卻適時出現在她身邊。

他說“柔荑香凝,紅酥青蔥,在他眼裡,她從來都不臟”;他說“她與他傾蓋如故、白首如新”;他說“她是他的顛倒夢想,他要與她餘生共度”……

他待她真的好,以至於她全然放棄瞭自己的理智與不安全感,開始學著全心全意的相信一個男人、依賴一個男人。可他卻又突然消失瞭,就象他突然出現在錢塘趙氏茶坊,闖進她的生活中一般不可捉摸。那夜,她還要孫三娘提醒自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保持清醒,可她,卻還是這樣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瞭,以至於落到瞭比歐陽旭毀婚還要悲慘的境地……趙盼兒啊趙盼兒,你怎麼能就這樣忘記瞭女子貴自立的初心呢?

趙盼兒終於伏在水井邊痛哭起來,不過幾息,她便仰起頭來,讓淚水滑入瞭自己的發間。

深吸一口氣後,一絲絕決的微笑出現在趙盼兒臉上。從水中拿起那隻火珊瑚釵時,她的眼中已經沒有瞭原來的纏綿與不舍,隻是鄭重地如一把短劍一般,將它端正地插回瞭自己的發間。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