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娜提前看瞭天氣預報, 選瞭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 告訴段宇成不用訓練。
段宇成疑惑道:“為什麼不訓練?”
羅娜說:“跟我出去轉轉。”
“約會嗎?”
“……”
羅娜一臉無語, 段宇成笑著說:“開玩笑, 去哪裡?”
羅娜選瞭市中心的商業街, 她想盡可能離學校遠一點, 換個環境, 也換個心態。
她從通知完段宇成後就一直在心裡彩排要怎麼跟他說。
運動員普遍都很倔,越好的越是,自信果敢不服輸。尤其是段宇成這種素質比較高, 自尊心很強的年輕人,要他承認專項能力不行是一件很殘酷的事。處理不好很容易一蹶不振,就此告別賽場。
兩人約在商場見面。羅娜在大門口一傢戶外運動門店發現段宇成。雖然心事重重, 但在看到段宇成的瞬間, 還是眼前一亮。
今天的段宇成看起來格外爽朗,淺色的休閑服, 運動鞋, 還背著一個雙肩皮包。身姿闊拔, 明顯帶著跟其他年輕人不同的氣質——屬於運動員的氣質。
羅娜悄悄走到段宇成身後, 看見他正盯著一條腕帶看。
“喜歡嗎?”
段宇成嚇瞭一跳, 回頭見到羅娜,笑起來。
“你來瞭?”
“你等多久瞭?”
“剛到。”
“沒吃飯呢吧, 想吃什麼?”
“你選吧。”
最後他們挑瞭一傢燒烤店,羅娜沒有在吃飯的時候跟他談,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些有的沒的, 看得出段宇成今天心情很不錯。吃完飯兩人在商場裡逛瞭一會消食,路過一傢冷飲店的時候,羅娜提議進去坐一會。
羅娜點瞭兩杯店員推薦的水果沙冰,分量很足,段宇成一手捏一支,找瞭個靠窗的位置。
他坐在小小的單人沙發裡,用小勺子吃沙冰的畫面看起來很乖巧。
“你不吃嗎?都快化瞭。”他見羅娜總發呆,問道。
羅娜拿起勺子,挖瞭一口放到嘴裡,無滋無味。片刻後,她放下冷飲,說:“段宇成。”
“嗯?”
“今天叫你出來是想跟你聊聊最近的情況。”
段宇成從沙冰裡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
“王主任讓你跟我說轉項的事?”
羅娜微頓。
“你知道?”
他扯著嘴角笑。
“我第一天見你就說瞭,你完全不會騙人,什麼都寫在臉上。”
這樣平和的語氣總給羅娜一種錯覺,好像她才是被談話的一方。
“段宇成,你應該認真考慮一下這件事。其實轉項在田徑裡是很平常的事,你要理性一點,不要鉆牛角尖。”
“我知道很平常。”
“那你——”
“教練,”段宇成又挖瞭一口冷飲,“你知道我從幾歲開始跳高的嗎?”
“不知道。”
“七歲,到現在十多年瞭。”
羅娜沒說話。
“我跟你說過我練跳高的理由沒?”
羅娜半張著嘴巴回憶片刻,說:“……去年十一爬山的時候,我問你為什麼喜歡跳高,你說沒什麼理由。”
他笑瞭笑,“理由還是有的,但太傻瞭,我沒好意思告訴你。”
“什麼理由?”
“我想長高個。”
“……”
確實很傻很耿直。
段宇成又說:“小時候我爸媽忙,留我一人在島上,我們那個小鎮人很少,大多都是老人,生活節奏慢。我感覺力氣沒處使的時候就會跑到島上最高點,那裡有一塊沙地,我就在那玩。我也想打籃球,也想踢足球,但島上沒有那麼多同齡人。”
他笑著指瞭指自己,“我發育得很晚,七八歲瞭還是又矮又瘦,一直找能長個的運動。後來我看奧運會,我發現跳高運動員都特別高,所以我就決定練習跳高。”
羅娜順瞭順邏輯,說:“但這些運動員不是因為練跳高才變高的啊,他們是本來就高所以才被選去跳高的啊。”
段宇成哈哈笑,“是啊!但我小時候笨呀,不懂啊。”他用勺子攪和著沙冰,又說:“反正就這樣迷迷糊糊練著,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喜歡上跳高瞭。教練,這麼多年下來,你知道有多少人勸我放棄跳高,或者改練其他項目嗎?”
羅娜搖頭。
段宇成無奈道:“我自己都數不清瞭,每個帶過我的教練都說過。但最後我還是堅持下來瞭。這已經是我的習慣瞭。”他看著羅娜,自嘲道:“我的童年很無聊,就隻有海鮮和跳高瞭,它陪我那麼久,你現在讓我放棄它?”
“但是……”
“江天比賽那麼不順,最後還是選擇繼續練跳高,連他都能堅持為什麼我不行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轉項的條件。”
“教練。”段宇成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誠。“你相信我嗎?”
又是這個問題。
沒有聽到羅娜的回答,段宇成緊張起來,竟然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
“別人怎麼說我都無所謂,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請你一定相信我!”
羅娜沒有抽回手,因為她感覺到少年掌心傳來的焦慮。
可惜很多事情不是靠“相信”就能解決的,如果隻靠意志力和刻苦訓練就能拿到世界冠軍,那體育的世界未免太單純瞭。
但羅娜沒有再勸他,隻是沖他笑笑,說:“好。”
聽到她的答復,段宇成緊張的神態終於松弛下來。
羅娜吃瞭口冰沙,他們開始聊別的事。羅娜決定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白費口舌,很多道理光靠講是說不通的。隻有他真正遇到打擊,撞上南墻的時候,才會明白光靠一腔熱血,是無法在競技的世界走太遠的。
無功而返,日子照舊。
段宇成壓縮瞭本就不多的業餘時間,日復一日地學習、訓練、比賽。重復著單調又辛苦的生活。他不喊累,也不放棄。班裡的聚會遊玩他全數推掉,剛開始賈士立還會勸一勸他,幾次都失敗瞭之後,下次大傢幹脆就不通知他瞭。
四月的某一天,羅娜在辦公室跟隊醫劉嬌討論隊員身體狀況,王啟臨興沖沖地過來宣佈,說他挖掘瞭一個好苗子。
“來,你看看,你最近不是沉迷跳高嗎。”
“……我什麼時候沉迷跳高瞭。”
王啟臨把一袋子資料塞給羅娜。
“你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就去見他。”
“我也去?”
“當然,你開車,他傢挺遠呢。”
羅娜翻開材料,這個被王啟臨相中的學生有個很有意思的名字,叫毛茂齊。今年剛十七歲,是個縣級體校的學生。
此縣離a大很遠,是在與臨市交界處的一個山溝溝裡。本來那鳥不拉屎的破體校根本無人知曉,但因為這個體校教練跟王啟臨是熟識,硬是將毛茂齊推薦過來。
第二天,羅娜載著王啟臨,驅車五個多小時,來到一片荒蕪的山野。
一下車,塵土味撲面而來。
這體校怎一個慘字瞭得,一塊土操場,目測一圈也就兩百多米。操場最外側鋪著一條幾十米長的塑膠跑道。說是跑道,其實就是兩塊舊膠皮鋪在地面上,被陽光曬得已經卷瞭邊,基本報廢瞭。
操場後側有一棟破舊的二層小樓,外面的墻上噴著“刻苦訓練,勇攀高峰”八個字,常年風吹雨打,已見斑駁。小樓二層開著兩扇窗戶,向外支著數根長桿,上面稀稀拉拉晾曬著學生的破衣服。
“這個環境……”饒是吃慣瞭苦的羅娜見此場面也不禁皺起眉頭。
王啟臨提提褲子,說:“走走走!進去找人!”
他們在健身房找到瞭毛茂齊——所謂的健身房就是個十幾平米的小瓦屋裡鋪上幾塊綠墊子,旁邊擺著三四個啞鈴,毛茂齊正在上面被教練踩著腳做仰臥起坐。
羅娜第一眼見到毛茂齊,跟見到劉杉時的感覺一樣,第一直觀感受就是他的身材非常適合練跳高,又高又瘦,上肢扁平,長腿肌肉矯健有力。而且他比劉杉更好的一點在於,他的骨頭一看就是輕飄飄的,在做仰臥起坐時像沒有重量一樣。
“別讓我做瞭教練,好累啊……”毛茂齊很不想訓練,哭喪著臉求教練。他的聲音像是沒過變聲期似的,稚嫩柔軟,還帶著顫音。
“再做兩組!”教練厲聲道。
羅娜看向這位嚴厲的教練,來的路上王啟臨給她介紹瞭這位教練的情況,他叫李代榮,年輕時跟王啟臨一起在省隊待過,算是隊友。
“李教練。”羅娜先走過去打招呼。李代榮見他們來瞭,總算放過瞭毛茂齊。毛茂齊從地上爬起來,懵懂地打量著他們。
李代榮嚴厲道:“你看什麼,還不趕緊跟校領導打招呼!”
毛茂齊小聲說:“教練好。”
李代榮與王啟臨寒暄瞭一會,一起走向操場。
“這孩子傢裡是真窮啊。”李代榮小聲說,“祖上三代貧農,眼看揭不開鍋瞭。傢裡是為瞭少一張嘴吃飯才給他送體校來的。我剛開始是看他可憐,帶著他隨便練練,但沒想到他在跳高上天賦異稟,你來看看就知道瞭。”
李代榮命令毛茂齊自己拉墊子出來,鋪在土操場上。毛茂齊做事毛手毛腳,拖個墊子差點給自己絆倒瞭。
羅娜過去幫忙,毛茂齊不太敢看她,小聲說:“謝謝你。”
羅娜問他:“你緊張嗎?”
毛茂齊搖頭。
羅娜笑道:“不緊張?你看你肩膀緊的。”
毛茂齊低下頭。
羅娜目測毛茂齊身高跟劉杉差不多,有點娃娃臉。他看著就是苦孩子出身,最直接表現就是皮膚不好,不像段宇成那種,從小營養供得足,即使風吹日曬還是細皮嫩肉。
毛茂齊的氣質也是迷迷糊糊的,說話總是慢半拍,被問話瞭也好想一陣才能回答。不過他眼睛很幹凈,有一種純然的光澤。
羅娜問他:“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毛茂齊先是搖頭,後來又改成點頭。
羅娜逗他:“你說說我們幹嘛的?”
毛茂齊說:“帶我去大學的……”
羅娜笑瞭,說:“對,你別緊張,就按平常練的跳。這不是比賽,你可以跳很多次。”
她的和顏悅色也算起瞭點作用,毛茂齊看起來沒有剛剛那麼緊張瞭。
簡陋的跳高場地佈置完畢,王啟臨和羅娜在旁等著,李代榮過去叮囑毛茂齊。
“你給我打起精神來!”
李代榮恨鐵不成鋼地扒拉瞭一下毛茂齊雜草般的頭發,捏著他的脖子,說道:“這種好機會不是誰都有的,我幫你爭取瞭,你自己一定要把握住!去瞭大學你的命運就不一樣瞭懂不懂!你想一輩子待在山裡嗎?”
毛茂齊先是點頭,後來又改成搖頭。
李代榮看他那傻樣,忍不住嘆口氣。“去跳吧,註意動作啊,腦子裡先過一遍我給你講的技術要領!”說完他看到什麼,皺眉道,“你那衣服怎麼回事,後面汗漬那麼明顯也不洗洗呢。”
羅娜聽見李代榮對毛茂齊的訓話,覺得很有趣味。教練和弟子的關系跟老師與學生不盡相同。前者似乎更緊密一些,由汗水粘連,糅雜瞭日常訓練的辛勞,甚至生活起居的瑣碎。
李代榮看起來對毛茂齊很有信心,在沒有練習的情況下,直接把起跳高度定在2米。
“你爭點氣!”他最後提瞭口氣說道。
毛茂齊嗯瞭一聲,也沒什麼準備動作,李代榮話音剛落他就動瞭。
他的助跑速度很慢,非常慢,慢得像沒睡醒一樣。羅娜看著毛茂齊就用這樣軟綿綿的助跑,和問題多多的起跳,最終躍過瞭橫桿。
他過桿的那一刻,陽光晃瞭羅娜的眼睛,她下意識用手擋住。
毛茂齊從墊子上爬起來,沖她笑瞭笑。當時羅娜心裡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段宇成撞南墻的時候要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