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羅娜第一次跟段宇成吵架。
或許嚴格來說這也稱不上吵架, 因為兩人連最起碼的大聲說話都沒有做到。
羅娜把段宇成帶到辦公樓外, 希望陽光和晴朗的天氣能讓他清醒過來。
她問他:“你最近怎麼瞭?”
段宇成不說話, 也不看她。
羅娜說:“毛茂齊的到來給你影響有這麼大?以前你也有上不瞭場比賽的時候, 那時你的心理狀態可不是這樣的。”
段宇成冷笑一聲, 抓住羅娜的漏洞。
“所以你還是已經決定瞭。下次你要定下什麼直接告訴我好瞭, 用不著這樣。”
羅娜皺眉, “什麼?”
他直視著她。
羅娜能從他的目光中能看出掙紮。他的教養和天性不允許他這樣沒有禮貌,可他此時的心情又逼著他不斷說出更過分的話。
段宇成平日性格溫和開朗,但凡事都有雙面性。他心裡的壓力積瞭太久, 如今導/火索一點,他身為運動員沖動火爆的一面就被激發瞭。
“你把他領走吧。”他說。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毛茂齊。
“你愛找誰照顧他我不管,我要上課, 沒空理他。”
“你不想理他是因為要上課嗎?”
“對。”
羅娜靜瞭靜, 問:“你是不是嫉妒他的天賦?”
段宇成臉色瞬間變黑,他難以置信羅娜會問他這樣的問題。
“我嫉妒他?”他激動地反駁, “我為什麼要嫉妒他?他是跳得高, 又有什麼用?我嫉妒一個除瞭跳高以外什麼都不會的傻子幹什麼?他百以內的加減乘除都算不明白吧!”
他這句話說完, 羅娜知道他的心態出瞭嚴重問題。
競技體育很殘酷, 在這個領域, “勤能補拙”的道理不常發揮作用,先天條件決定瞭一半勝負。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事。她原以為段宇成看得明白, 沒想到也會為瞭這種事鉆牛角尖。她很怕他因此生瞭心魔,像張洪文一樣走瞭歪路。
“你不想照顧他可以, 但是你要調整心態。”
“大運會你讓我參加, 我心態就沒問題瞭。”
“段宇成。”
“你不肯是嗎?”
“這不是我肯不肯的事,我知道你想比賽,但讓誰上場比賽不是我能決定的。”
段宇成忽然笑瞭。
“我知道你不能決定,但剛剛那張紙上寫的‘推薦’,你連建議都不肯寫我的名字。”
他太聰明瞭,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認真起來羅娜根本無從招架。
許久後,他語氣低沉道:“你明明說過會相信我。”然後不等羅娜回應,便轉身走瞭。
羅娜心煩意亂,在原地站瞭好一會才離去。
他們走後,從小樓旁的灌木叢後面探出兩顆腦袋。賈士立和施茵剛從圖書館回來,途經此處,聽得一些小秘密。
“原來如此。”賈士立嘖嘖道,“怪不得這小子這個學期一直不對勁,原來是水平到頭瞭。”
施茵道:“羅教練怎麼這麼不近人情,還讓他照顧那個什麼毛茂齊,這不給人添堵呢嗎。”
賈士立瞥她:“你又心疼瞭。”
施茵說:“你想想辦法開導他一下,怎麼說他也是你室友,你就幹看他這麼難受下去?”
賈士立說:“勸到什麼程度?”
“最好能勸退役。”
“你這也太狠瞭吧!”
施茵哼瞭一聲,低聲道:“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練體育,從教練到隊員沒一個智商夠用的。”
賈士立胖乎乎的臉上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
“你這就有點地圖炮瞭,施女神,有失體面啊。”
施茵毫不在意,說:“我說錯瞭?你覺得羅教練腦子好使?她都看不出段宇成討厭那個人。”
“他不是討厭,是嫉妒。”
“就你明白!”
羅娜心事重重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那一疊紙,沒來由感到煩躁。正巧王啟臨打電話來例行詢問,還沒開口就被羅娜抱怨,問他為什麼非讓她寫推薦。
“所有東西都是我來準備,吳澤天天閑得身上都長青苔瞭,怎麼不讓他寫推薦?”
王啟臨嘎嘎笑。
“吳澤?他現在還會寫字嗎?本來覺得你出差辛苦慰問一下,聽你這氣勢看來培訓力度還不夠,下次還是你去。”
羅娜憤然掛斷電話。
她離開辦公樓,在門口碰到瞭毛茂齊。他挺高的個子蹲在樓邊的臺階上發呆。羅娜過去問他來幹嘛,毛茂齊遞給她一張飯卡。
“師哥飯卡忘帶走瞭,我在他宿舍樓門口等他,結果他見到我就罵我,我都來不及說話。”
羅娜猶豫道:“他罵你?”
“嗯。”
羅娜深吸一口氣。
“你別怪他,他今天心情不好。”
“我知道,他中飯都吃得很少。”
看毛茂齊迷迷糊糊的樣子,好像沒有把被罵的事放在心上,羅娜問道:“我這麼長時間沒回來,你生活訓練都怎麼樣,還順利嗎?”
毛茂齊點頭,後來想起羅娜總提醒他的話,開口回答:“順利。”說完又補充瞭一句,“師哥很照顧我,什麼都帶著我。”
羅娜聽他說這句,莫名一陣心酸。
她拍拍毛茂齊的肩膀,說:“別管別的,好好練吧,九月份你要代表學校去參加全國大學生運動會。”
“那是什麼?”
“一個比賽。”
“難嗎?”
“不簡單,有很多國字號運動員。”
毛茂齊靜瞭片刻,又問:“我要是比輸瞭,還能留在這裡面嗎?”
羅娜笑瞭。
“當然可以,別有壓力。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之前還有個市級運動會,水平不高,但可以給你練練手,熟悉一下比賽氛圍。”
跟腦筋簡單的人聊天很容易放松下來。
一開始羅娜覺得段宇成也這樣的人,現在才反應過來他可能性格不錯,但絕不可能是頭腦簡單的人,否則怎麼可能考上a大金融系。
“對瞭,最近兩天你先別找你師哥。”
“為什麼?”
“他最近有些事情要處理,你有問題就來找我,我把我手機號留給你。”
“我沒有手機。”
“沒有手機?”
現在羅娜又多瞭一樣要辦的事,就是給毛茂齊弄個手機。
事情一樣接一樣,羅娜明顯覺得腦容量有點不夠用。送走毛茂齊,她打電話向吳澤求助。吳澤本來準備睡午覺,被羅娜叫起來也沒有困意瞭。兩人一商量,約去商場見面。
最近氣溫升得很快,吳澤直接穿著背心短褲人字拖出來逛街。他筋肉蓬勃,人高馬大,羅娜同樣是運動員出身,兩人走在一起,從背後看,體型甚至不像亞洲人。
“你要給毛茂齊買手機?”聽瞭羅娜的目的後,吳澤語氣微酸地調侃,“你是不是太偏愛跳高隊瞭,不是一般短跑才有特殊優待嗎?”
說起短跑,羅娜想起一件事。
“市運動會的百米……”
“怎麼?”
“你打算讓誰去?”
吳澤似笑非笑。
“你覺得呢?”
“別賣關子。”
“黃林和郭健吧。”
黃林現在是短跑隊大師兄,不用多說。郭健是新人,之前成績一般,但最近提升得比較快,能得到比賽機會也是正常。
羅娜猶豫著問:“市運動會沒有規定報名人數吧?”
“是沒規定,但去那麼多幹嘛啊。也不是什麼大比賽,就是讓他們去保持一下競技狀態。”
羅娜欲言又止,吳澤笑道:“是不是又想讓段宇成去?”
“嗯。”
羅娜把今天中午發生的事跟吳澤講瞭,吳澤聽完淡定依舊。
羅娜說:“我覺得讓他參加個小比賽能集中註意力,把自信找回來,你認為呢?”
吳澤好像走神瞭,他的目光落在羅娜的鬢角,忽然抬手順瞭順。
羅娜嚇一跳。
“幹什麼,公共場合!”
吳澤吹吹手指,一根細小的毛絨飄走瞭。
“你怕什麼。”吳澤笑著說,“公共場合怎麼瞭,以前比賽那麼多人圍著,咱還怕看嗎?”
羅娜小瞪他一眼以示警告,吳澤說:“你再這麼看我?再這麼看我就不讓段宇成上場瞭。”
羅娜花瞭三秒反應過來,“你肯讓他去?”
吳澤笑道:“你發話,我不讓也得讓瞭。”
羅娜剛要感謝,吳澤又說:“不過我先說好,我是不覺得這對他有什麼幫助。運動員如果要靠教練這麼施舍著去找自信,絕對走不遠。”
羅娜說:“這不是施舍,我們在一起找解決問題的方法。”
吳澤說:“要我說你也別忙活瞭,下這麼多功夫差不多也夠瞭,勸他回去念書吧。這樣你倆都省心。”
羅娜移開的視線裡透露著不贊同。
吳澤說:“你要真喜歡跳高,這不是來瞭個新隊員嗎?”
羅娜笑瞭,問:“在你看來我是喜歡跳高?”
“難道不是?帶這個新隊員你會輕松很多。”他淡淡看她一眼,“別給自己找麻煩,多跟我學學。”
羅娜瞥他,說:“學什麼?養生流訓練大法?”
吳澤笑道:“效果顯著,誰用誰知道。”
有時吳澤的笑容偶爾會給羅娜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說好聽點,就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不好聽的,就是永遠都是事不關己毫不在意。他的教學風格也是如此,堅持主張“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隻把自己的事情做完,期待著好成績,對弟子的生活並不關心。
算起來,他勸走過很多在他看來不適合走職業路線的運動員。
不是說這樣一定不好,但從羅娜的角度看,這樣稍顯無情。
她一直記著當初她決定要做教練時,父親跟她說的話——
“能走上職業道路的運動員,先天條件都不會太差,但很多人運氣不好,沒碰到肯花心思打磨自己的人。如果當教練的能多一點耐心,多動動腦子,別那麼輕易下結論,很多人的職業生涯其實可以更輝煌。”
“運動員不容易,一生最寶貴的年華都交給瞭你,流血流汗,最後卻可能一無所成。一個合格的教練員,就算教學水平有限,但最起碼要跟運動員同甘共苦,像父子、像兄弟、甚至是夫妻。你們一起承受壓力,他百分百相信你,隻有這樣,你們才有機會創造奇跡。”
她謹記父親的話,但她不會跟吳澤辯駁,她知道每個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她全力嘗試,把本就不多的路都試著走一遍,就算走不通,對自己對隊員也都有個交代。
“謝謝你給他機會。”羅娜說,“走吧,先去買手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