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娜果然說到做到。
說這事不計較瞭, 那就是不計較瞭, 蓋一個段宇成犯病的章, 把事情強行揭頁。
對段宇成來說, 這算好事也算壞事, 好事是羅娜不再把他當空氣瞭, 壞事是他覺得羅娜沒有理解自己的感情。
他偷親她被抓包瞭。
這麼明擺的心思其實早已經大白於天下瞭, 可她卻隻當成是誤會。
是不是他表達得還不夠明顯?
可要表達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段宇成坐在角落裡神遊,前方不遠是正在給隊員們開最後一次會的羅娜。他細數她的優點, 漂亮,成熟,安全, 富有責任感。
缺點呢?
性格太急, 還有一點點暴力傾向……
而且隻把他當小孩。
段宇成不是沒有猶豫過,但那感情來得太過自然, 等他回過神時已經晚瞭。一提到女人, 第一個鉆到他腦海的就是她。
他陷入瞭遲來的青春期漩渦。
他在心裡問自己, 去對她正式表白吧, 敢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
那表完白之後做什麼呢?挺起腰板追求她, 對她說負責?
說實話,有點虛。
二十歲是個多麼單薄乏味的年紀, 他有什麼底氣說這些。
他心想,不用多, 再早出生五年就好瞭, 25歲,正是田徑運動員的爆發年紀,又跟她隻差三歲。女大三抱金磚,一切都剛剛好……
“段宇成,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他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裡栽下去。
一回神,全屋人都在看自己。
毛茂齊好心提醒他:“師哥,羅教練在點名。”
段宇成撓撓頭,有些無語。都什麼年代瞭,羅娜還保留著以前在體校時的老派管理習慣,隊裡一共才幾個人,一眼掃過去都全乎瞭,還反反復復點名。
心中腹誹,手還是乖乖舉起。
“對不起,我在聽。”
羅娜看瞭他兩秒,移開目光,說:“那我先走瞭,你們好好集訓,爭取比賽取得好成績。”
段宇成坐直,這就走瞭?
散會後,段宇成跟在羅娜身後出門,想再跟她說幾句話,不過有幾個隊員一直圍著她,找不到機會。
毛茂齊送別羅娜,羅娜看他依依不舍的樣子,笑道:“別擔心,訓練上有問題就找吳教練,生活上有問題就找你師哥。”
段宇成:“……”
毛茂齊說:“吳教練太兇瞭。”
羅娜說:“還行吧,他就是臉黑點。”
“大傢都不敢跟他說話。”毛茂齊喪著臉道,“感覺他也不怎麼想理我們。”
羅娜頓瞭頓,說:“不是的,他是個好教練,隻不過……”
“什麼?”
“沒什麼。”羅娜拍拍毛茂齊肩膀,“別怕他,他要是兇你你就給我打電話。”
毛茂齊走瞭,戴玉霞又來瞭。
羅娜餘光掃見後面的段宇成。
他若無其事地在走廊裡踱步,不時往這邊偷瞄,以為自己偽裝得挺到位,實則賊頭賊腦,又蠢又好笑。
於是羅娜便像故意的一般,磨磨蹭蹭跟戴玉霞聊瞭好一會。
她一心二用,渾然間似乎聽到戴玉霞說瞭句:“等這次比賽結束,我可能就退瞭。”
羅娜用瞭兩秒時間消化,而後臉色丕變,註意力瞬間收回。
“什麼?”
“我知道有點突然,但我已經決定好瞭。”
這簡直是當頭一棒,砸得羅娜手足無措。
“為什麼退役?大霞,以你的實力進國傢隊絕對沒問題,你這麼年輕,也沒有什麼傷病,不能在這止步啊。”
“我知道,但我有點累瞭。”
羅娜啞然。
戴玉霞一直以來都是隊裡最讓教練組放心的人,不管是技術還是心態,都是整個田徑隊數一數二的。她很懂事,不像那幾個問題人物總是任性妄為,練到她這種程度的運動員,絕不可能簡單因為“累”就放棄自己的運動生涯。
羅娜問:“除瞭累呢,還有其他原因嗎?跟我聊聊。”
戴玉霞低著頭,靜瞭一會,說瞭一個名字。
“江天……”
“江天?跟他有什麼關系?”
戴玉霞苦笑道:“羅教,你神經可真粗。”
羅娜:“……”
羅娜迅速理清關系,把幾根線扯一扯,搭一搭,再參考平日聽到的一些閑言碎語,小聲問:“你跟江天,你們倆是不是在一起瞭?”
戴玉霞點頭。
“那很好啊!”羅娜鼓勵地一拍手,“大霞你放心,我們不是老古董,我們不禁止隊員戀愛的!”
拐角處扒著墻邊偷聽的某少年小小呿瞭一聲。
戴玉霞說:“江天現在練跳高練得很痛苦,高教練整個心思都在毛茂齊身上,江天隻能參加一些小比賽,也出不來成績。”戴玉霞用很客觀的語氣說,“我不是怪高教練,競技場上本來就是優勝劣汰,江天的性格不適合這種氛圍,我跟他談過瞭,他也同意退役瞭。”
羅娜愣著,這幾分鐘的功夫,隊員們就像熟透的桃子一樣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戴玉霞說:“我們計劃在學校後面盤個店,已經看好瞭。如果我去國傢隊,那就隻剩他一個人幹,江天那人你也知道,心理素質一點也不好,我怕他一個人不行。”
羅娜說:“盤店?你們要開店?要不讓他先現在學校上課,店的事等你——”
“上課?”戴玉霞搖頭道,“沒可能的,你看江天像是念書的人嗎?讓他坐教室還不如上刑場瞭。”她笑著說,“不是人人都是段宇成啊。”
羅娜眼神微移,墻角的頭發立馬縮回去瞭。
羅娜沒有馬上同意戴玉霞的申請,說:“這件事我們回去再談,你先好好比賽。”
戴玉霞走瞭,經過這麼一番談話,羅娜也沒有心思跟段宇成捉迷藏瞭。她直接走到轉角處,段宇成被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嚇一跳,下意識扭頭躲。
“你跑什麼!”
段宇成鼓著嘴,慢吞吞轉身,靠回墻上。
羅娜看他一副等著被訓的模樣,瞇起眼睛。其實她很想問問他,是真怕她還是裝出來的,她總覺得他的言聽計從有點哄人的成分在裡面。
段宇成的視線飄來飄去,最後落在羅娜臉上,先開瞭口。
“你要走瞭?”
“嗯。”
“這麼早啊……”
“我又不是省隊教練,留這幹什麼。而且馬上要開學瞭,隊裡要來新人,我得回去看著。”
“這麼快就開學瞭?”
“你以為呢,這都幾月份瞭。”
段宇成恍然。
距他進入a大已經一年瞭,他天天泡在烈日和汗水裡,完全沒有時間流逝的實感。
剛剛戴玉霞的話讓羅娜思緒萬千,她看著段宇成,許久後道:“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幾年,努力訓練努力比賽,什麼多餘的事都不要想,別給自己留遺憾。”
段宇成想問什麼算“多餘的事”,但出口的時候卻變成瞭,“我知道,你放心。”
羅娜點頭。
“如果有什麼問題就給我打電話,你手機拿著不要當擺設,總不開機。”
“沒……”他嘀咕,“反正也沒人找我……”他偷瞄她,“有人找我就一直把手機帶身上瞭。”
可惜羅娜有心事,沒聽出他的暗示。
“好好備戰,我走瞭。”
段宇成戚戚然目送她遠去,走廊盡頭的光把她的背影勾畫得朦朦朧朧。
吳澤開車送羅娜回校。
隊員順利抵達省隊開始訓練,算是教練組一階段工作結束,不過吳澤作為專項教練,比羅娜要多留一段時間。車上吳澤與羅娜閑聊,想先找個吃飯的地方休息一會。羅娜聽得心不在焉。在吳澤分析哪傢麻辣燙好吃的時候,羅娜忽然來瞭句:“你聽說江天要退役瞭嗎?還有戴玉霞也要一起。”
吳澤淡淡道:“是嗎?沒聽說,退就退瞭唄。”
羅娜重新陷入沉思。
“我們學校後面那條小吃街,店面貴嗎?”
“不便宜,大學城附近哪有便宜地方。”
“這樣啊……”
“怎麼瞭?”
羅娜把戴玉霞和江天想開店的事告訴吳澤,又問他說:“我記得你好像有些搞工程和裝修的朋友,如果——”
“羅娜。”吳澤目不斜視看著前方,“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點過於在意這些隊員瞭。”
“有什麼不對嗎?”
“不是不對,但你盡心要有個度。在隊裡你管管就算瞭,離隊瞭也你管。你一個管,兩個管,個個這麼管,還活不活瞭。”
“隊裡一共才幾個人?”
吳澤不作回應。
車裡靜瞭半分鐘,羅娜低聲說:“就最後一次,江天怎麼說也跟我們練瞭兩三年瞭,如果他有需要,我們就幫幫他好不好?”
吳澤斜眼看她。
“隨你,勸也白勸。”
又靜瞭一會,吳澤說:“跟我回趟傢吧。”
羅娜微愣,吳澤一個親人都沒瞭,所謂的“回傢”隻可能是看望王叔——他那個腦溢血的啟蒙教練。
吳澤說:“他最近身體情況不太好,你去見見或許能讓他高興點。”
羅娜說:“行啊。正好我也挺想王叔的,什麼時候去?”
“都可以,你想什麼時候?”
“要不現在?反正今天挺閑的。”
吳澤點瞭支煙,在下一個路口調轉車頭。
王叔傢離學校不近,在一座老小區裡,房子是吳澤租的,一個單間。吳澤還雇瞭一個保姆照看他,一個月下來開銷不小。羅娜知道吳澤有些私活,一是在外面幫中學生訓練短跑,過二級,拿加分。另外就是在朋友開的摩托車店裡幫忙,賺點零花錢。
王叔腦溢血後遺癥比較嚴重,生活基本離不開人。不過之前去的時候他至少還能聊聊天,這次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能說瞭。
“王叔,我來看您瞭。”
羅娜來到藤椅邊,王叔躺在椅子裡,穿著白背心,蒼老的臉沖著窗外,目光無神。保姆在旁邊幫他扇扇子,對羅娜說:“別叫他瞭,認不出來瞭已經。”
羅娜回頭問吳澤:“怎麼這麼嚴重瞭,之前不是還好好的。”
吳澤看起來沒太擔心,甚至都沒有進屋,鞋也沒脫,就在門口水池洗手洗臉。
“還行吧。”
羅娜對他這回答很是不滿,但也沒空跟他糾纏,拿來保姆的扇子。
“我來吧。”
她不信王叔認不出她,蹲在藤椅邊,耐心跟他說話。
保姆道:“那我先去買菜瞭。”
她路過吳澤身邊,他臉色很差。她明白他為什麼進門口不往裡走,隻在門口洗臉。但再涼的水也沒法讓他的心安寧下來。
她拍拍他的肩膀,他一語不發。
保姆照看王叔有幾年的時間瞭,以前王叔身體情況好的時候,跟她說過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弟子。
當初吳澤奶奶去世,傢裡一個人都沒有瞭。吳澤本不想再練體育,想出去打工,但他逼著他練,說什麼也不放他走。他想盡一切辦法照顧吳澤,訓練吳澤,最後甚至連自己的保險都停交瞭。
老頭子結過一次婚,但老婆跟人跑瞭,也沒孩子。他就把吳澤當成兒子養。他逼吳澤拿一級運動員證書上大學,當時考試是手記成績,吳澤運氣不好,攤上一個黑考官,開口就是五萬。吳澤當場給他揍瞭,最後被王叔壓著去負荊請罪,價格也直接漲到瞭八萬。
王叔的養老錢都掏出來瞭,以至於後來生病都沒錢治。
吳澤嘴毒,他總跟王叔說,是你生病時間準,自己已經開始掙錢瞭,要不就直接扔醫院挺屍瞭。
老頭子從不計較吳澤的刀子嘴。
保姆離開傢,房門輕輕扣上。
吳澤面無表情靠在門口抽煙,看著羅娜蹲在藤椅邊一遍遍做著無用功。往事如煙,一縷縷旋升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