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 第二章 鳳鸞雙喜轎

驚蟄多雨,萬物復蘇。

廣記轎行連月不曾有生意上門,快揭不開鍋的杜望杜老板隻能在前院墾瞭巴掌大的一塊地,打算自己種兩棵小白菜。剛把鬧著玩的榮和二寶從犁頭上扒下來,院門就被人輕輕推開。穿著清水藍旗裝的清秀少女站在門頭,腦後松松挽成一個發髻,如同一枝沾雨白蘭:“老板,我來請個喜轎。”

杜望直起腰板來,剛想說話,一個穿紅戴綠的點痣媒婆已經黏上來:“哎喲,姑娘,你怎麼來瞭這一傢?這一傢的轎子可是出瞭名地貴,隻賣不租。”

少女便有些猶疑,一雙剪水秋瞳在杜望身上流連,穿著雪白襪子黑色學生鞋的腳也在門檻上收回瞭一半。鞋上沾瞭泥,似乎跑瞭很多地方。

杜望伸瞭個懶腰,剛想說自己傢不出喜轎,門口已經“嘀嘀”兩聲,開過來一輛漆黑發亮的小汽車。一身西洋騎裝打扮的姑娘翻身從汽車上輕捷地跳下來,順手將手套脫下甩給旁邊的司機,大步流星地走進門來:“你們傢的喜轎,我全都包瞭。”

清秀少女微微蹙瞭柳眉,神經質一樣自言自語:“我總歸是要嫁給他的。即便我請不到轎子,赤腳荊釵我也要進他們傢的門。”

“方清清,我在這裡你想也別想!你爹是早些年的進步人士,要是知道自己上瞭十年新式學堂的女兒嫁到那種宅門裡給紈絝子弟做妾,泉下何安!”

杜望頗有興致地望著怒氣沖沖的洋裝姑娘,明明長著一張討喜的圓臉,卻偏偏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頭發是蓬松的自來卷,被亮晶晶的西洋發鈿壓住,俏皮可愛,和一身英姿勃發的騎裝對比鮮明。

杜望還沒有來得及收回目光,司機已經先嗆瞭聲:“看什麼看,這是警察局謝局長的千金!”

原來是剛剛留洋歸來的謝局長掌珠,傳聞中七八歲就把男孩子攆到樹上痛哭流涕的清平鎮小太歲。而身邊那位,就應該是自小在西式學堂讀書,謝大小姐的同窗好友方清清瞭。

謝小卷將一卷銀元丟給杜望:“你們傢的喜轎,一頂也不準出給她!”

杜望戀戀不舍地把銀元推出去:“兩位姑娘上別處爭吧,我這裡確實不出喜轎瞭。”

當晚是明月中天,許是月亮太亮,反而襯得天空黑壓壓一片,一顆星星也無。杜望蹲在地裡盯瞭毫無動靜的菜芽芽半晌,再三確定沒有什麼明顯的長勢後嘆瞭口氣。他剛背過身子要回屋睡覺,卻冷不丁看到有一道黑影閃過。

杜望狀似無意,回身卻如同鬼魅一樣撲近,出手快捷。身前的人用手去擋,卻被牢牢壓在身下。杜望瞇著眼睛,如同發狠的豹,全然不同於白日的安謐慵懶。手指一晃閃出術光,但下一秒身下的人卻痛呼瞭一聲。

杜望愣瞭一下,下意識松瞭手:“謝小姐?”

來人正是謝小卷,燭火下蝴蝶發鈿悠悠掛著幾根發絲,頗為好笑。她略顯狼狽地整理瞭一下頭發,抬頭撞上瞭杜望的眼睛。杜望還沒有來得及發問,她先兇過去:“幹嗎下那麼狠的手?!”

杜望早已經懶洋洋地蜷回搖椅:“警察局局長千金深夜來訪,總不會是體察民情吧?”

謝小卷鬱悶瞭一下,“白天我已經盤下清平鎮所有的喜轎,除瞭你們傢。我才不相信你們傢沒有喜轎這種鬼話,哪裡有轎行不出喜轎的?是不是方清清那丫頭給瞭你好處讓你來騙我?”

杜望突然來瞭興致,探起身子撥亮瞭燈芯:“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死活攔著她?”

謝大小姐的手帕交方清清,是清平鎮南繡鑼巷二十三號方傢獨女。父親是清末上過燕京大學的新派進步人士,遊行演說時被彈片傷瞭身體,回鄉養瞭兩年還是傷重而逝。留下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在父親舊交謝局長的照拂下也送去讀瞭新式中學,和謝小卷近乎於形影不離。十五歲那年謝小卷被父親送去留洋,而方清清因為三年守孝未滿不宜遠行,便留在瞭清平鎮。

方清清是孤女,性子也繼承瞭書香門第的清高。年紀略大一點便不願意接受親友救濟,因著在新式學堂學得出類拔萃的洋文,接下瞭老師介紹的一個活計,為大戶人傢的小少爺做洋文西席。

登門授學那天剛好是夏季入伏,知瞭在樹上叫得焦躁,方清清卻站在青墻烏瓦的門前躊躇不前。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決計不會相信清平鎮郊會有這樣的古色古香的豪門大院,連謝傢的白色小洋樓都難以堪比。

侍女將方清清引入書堂,書堂前懸下一方水晶珠簾,隻能影影綽綽看見簾外的形物輪廓。侍女得體微笑:“府裡鮮接待女客,夫人知道來的是位女先生,礙於男女大防,掛上珠簾,是體貼姑娘的一番美意。”

如此迂腐。

方清清覺得好笑,背身撥瞭撥桌上香爐。卻聽見簾外腳步響動,知道是自己的學生,便笑瞇瞇地轉頭:“isthatasunnyday,right?”

方清清以為自己的學生是個七八歲的毛頭小子,不想簾外的身影卻頎長挺拔。蜀錦長袍映著水晶珠簾,潑出一片迤邐光彩。青年男子的聲音清雅矜貴:“姑娘說什麼?”

方清清覺得自己的嗓子微微一滯,緩緩開口:“夏意正濃君知否?”

那人叫作祈佑,傢裡也是沒落的貴族,昔日八國聯軍攻下京師,老太爺避禍南下,在清平鎮這樣的世外桃源偏居一隅之安。侍女們管祈佑叫小王爺,受過新式教育的方清清卻不卑不亢,隻盡職盡責地從西法音標教起,再到洋文字母,簡單的單詞。祈佑是極有悟性的人,學得也快。

直到又一年初春,祈佑突然生瞭病,府上便放瞭方清清兩個月的假,薪水照付。她是小女孩心性,本來樂得輕松自在。隻是沒想到沒去府上授課不過一日,每每在傢中書案前抬起頭來,仿佛都能看見竹簾外祈佑瘦削的身形。她隱約覺得詫異,明明連臉都未曾瞧真切過,怎麼會產生這樣的幻覺?是夜,方清清做瞭夢。夢中書堂的珠簾卷瞭起來,祈佑轉過身來,五官清俊,眼神哀切。方清清猛然驚醒,心跳如鼓,卻又記不清那張夢中的臉。

兩個月後祈佑病愈,方清清重新入府授課。祈佑在簾外練習書寫英文長句,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衣袖帶翻洋墨水瓶,沾染瞭一袖水墨煙雨。侍女不在書齋,方清清幾乎是下意識地沖出珠簾,手拍撫著他的背。

祈佑用拳頭勉強堵住咳嗽,這才抬起頭來。

有些人,隻消一眼,便刻進瞭心裡。

那是非常清俊的一張臉,因為咳嗽還染著病態的潮紅。頭上的圓錦帽上綴著拇指大的一顆通透碧璽,映著方清清自己的盈盈眼波。這深匿於鄉野的滿貴還留著發,那明明是她們這些新式學生抨擊過的樣子,而祈佑仿若是從書卷裡走出的清雋公子,讓人覺得他本就應該如此。

他看著方清清有些愣怔,似乎沒想到她會從簾子後面跑出來,勉力一笑:“沒事兒,老毛病瞭。”身子微微一偏,不錯痕跡地避開方清清的手,說句:“今日課罷,請先回吧。”便自去堂下休息。

客氣疏離卻又溫文爾雅,縱是無情也動人。

方清清很快意識到,自己最初因為祈佑的一根辮子產生的偏見有多麼可笑。他雖是舊式少爺的裝扮,但跟那些整日因循守舊、不學無術的遺老遺少並不同。他本身高門私塾堆出來的詩書功底很深,對史書記載的名人軼事、鄉野趣聞也可以信手拈來。他學習洋文也不是為瞭和洋人打交道,而是為瞭遠方舶來的那些天文地理、商經律法的知識。更重要的是,他通達朗闊,對於各傢所學毫無偏見,也從不擅表非議。似乎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觀點是他不能理解、不願傾聽的。

他是故紙堆中跳出的錦繡人,窗子裡透進來陽光,他便舒展開來舒舒服服地曬著。古與今,中與西在他身上碰撞出微妙的流光,襯得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但方清清又隱隱覺得,當你想要徹底把他從這屋子裡拽出來,又似乎有什麼東西牢牢拴著他的手腳,讓人覺得有些可惜。

一旦生瞭欣賞和憐憫,愛情便也不遠瞭。方清清悄無聲息地墜瞭下去,她贊嘆祈佑的學識,欽佩他的見地,先前他那有些可笑的陳舊儒雅的做派,如今也成瞭讓人著迷的若即若離。他甚至還畫的一手好工筆,那扇面上的美人娉娉婷婷,堆著鴉色雲髻,也自拿瞭一柄小扇憑窗而立。再細看去,才發現那小扇上也畫著一個美人。見她喜歡,他便也大方贈給她,說是不值什麼錢的小玩意。隻是不肯落款,怕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

一旦心裡產生瞭變化,她便不覺得這些規矩是鄙陋,而像是放陳瞭的書頁,透著那人身上的溫柔。她一下墜入瞭這餘韻裊裊的古典之美裡,過往她多少自得於自己上的西式學堂,而今一襯,驚覺自己活得粗陋,竟將這東方土地裡孕育的優雅丟棄得絲毫不剩。頭發長瞭,她不再剪短,而是慢慢蓄長,那樣的自己似乎也很好看,更接近那扇上美人,他應該也會喜歡。

但她到底跟古典美人不同,她清楚明白,若放在過去按門第論,她跟祈佑根本不會有絲毫交集。即便是現在,若她不主動剖白心跡,為自己爭取,兩人也隻有錯過。因此待頭發留長到可以紮成垂肩兩股,她才素手芊芊從珠簾裡遞出一張紙箋,那上面舍棄瞭熱情洋溢的西洋詩歌,帶著她的溫柔愁緒憂傷地落下一句《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男女之間最玄妙的莫過於那一層窗戶紙,她大著膽子捅破瞭,卻沒有想到是如此冷漠的結果。

次日方清清領到瞭賬房結的月錢,告訴她不必再來。方清清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追問,下人才不耐煩地說小王爺有瞭新的洋文老師。她不死心,換瞭繡花長裙,挽瞭頭發去看他。揣測這樣他會喜歡,要為自己再爭取一次。她強打瞭十二分的勇氣向水榭書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歡聲笑語,簾內是一名穿著女式襯衫長褲的年輕女孩,正拿著剪刀為祈佑修理頭發。方清清這才發現,祈佑額前的發早已經蓄長。一剪刀下去,長長發辮倏然落地。而他卻毫無惋惜之情,隻揚眉看著洋裝女孩,笑意盈盈。

“聽說那是跟小王爺自幼定親的蘊敏格格,剛剛留洋歸來。”

“那衣服真好看,女孩竟也能穿得那樣精神。聽說小王爺學洋文也是為瞭她,是嗎?”

方清清隻覺得腦中嗡然一片,廊上裝飾的琉璃花鏡映出她腐朽在裙裾裡的殘影,仿若是那扇面上的工筆美人,在這個時代隻能被框在畫上。

原來祈佑不是不喜歡新派女子,隻是喜歡的不是她。他將她畫進瞭畫裡,隨手賞一賞,就丟到一邊。她卻從那紙面上掙不出來瞭。

她想要狼狽離開,卻正對上祈佑剔透的一對琥珀色眼珠,沉如靜水地望著她。

謝小卷留洋歸來,幾乎認不出來方清清。昔年的方清清,穿天青色馬蹄袖上衣就一折黑色百褶裙,齊耳短發清新爽朗,說話做事大大方方,一笑露出兩排健康的白色牙齒。而今的方清清則打著桐油紙傘哼唱著昆曲,伸出手指露出瑩瑩蔻丹,“這水紅還欠上幾分通透,我要再去討些明礬來。”

謝小卷情不自禁打瞭個冷戰,覺得眼前的手帕交從骨子裡換瞭一個人,不再是新潮開放的女學生,仿佛是閨閣繡樓裡飄出來的舊式女鬼。謝小卷理所應當地去找老爹謝局長算賬,謝局長也無奈攤手,說早送去看過醫生,隻說是心魔生的癔癥,心結不開,藥石無醫。

她為瞭愛那個人,為瞭靠近那個人,將自己扒皮拆骨換作瞭另外一個人,卻發現自己想錯瞭,從頭到尾都想錯瞭。

蠟燭猛地爆瞭個花,謝小卷打瞭個寒戰。杜望聽得津津有味:“那後來呢,怎麼那人又答應娶她瞭?”

謝小卷深吸瞭口氣:“我也不曉得,那傢人突然就來下瞭聘。還說不辦婚禮,讓清清自己找個喜轎從偏門送進去。這不是糟蹋人麼?偏偏那丫頭死心眼地要嫁進去。”她打瞭個噴嚏,看瞭一眼懷表,慌不迭地站起來,“都這個點兒瞭,我要趕快走瞭。”末瞭又做出兇狠表情,“記住,不許給她出喜轎。”說完便風風火火地離去瞭。

杜望把丟在地上的毯子撿起來,打著哈欠正打算去落鎖,卻聽見門被輕輕地敲起來,輕緩有禮卻非常篤定,仿佛不開就要一直這麼敲下去似的。

杜望無奈走過去打開門:“謝小姐可是忘瞭東……”

來人穿著一身上好的烏錦披風,徑直走到院子正中,沐著滿庭月光放下瞭風帽,露出一張瘦削清俊的臉。領子上繡著的圖案是金線織絞而成,雍容富貴,非貴族不能有。

他開口,嗓子略微沙啞:“掌櫃的,我來請轎子,抬到南繡巷二十三號方傢。”

杜望噙著微笑:“你就是祈佑?可惜我們轎行不出喜轎的。”

祈佑抬起頭來:“杜老板,我請的是鳳鸞雙喜轎。”他看見杜望臉上的笑容有些微僵,不由得又篤定瞭幾分,“傢中姆媽,跟著我們傢幾十年瞭。但她是南方人,三十年前在江夏見過您。前些天在街上偶遇,姆媽說您的容顏半點也沒有改變。”閱讀完整內容

杜望帶著轎牌四處流浪,三十年前確實到過江夏。那陣子杜望荷包頗緊,便頻頻出過一個轎子——鳳鸞雙喜轎。顧名思義,就是成親抬新娘子的大紅喜轎。可說也邪性,那年有幾個新娘子臨門悔婚,全都是坐著廣記轎行的轎子抬過去的。

“姆媽說,您的鳳鸞雙喜轎三十年前在江夏閨閣間口耳相傳,但凡是個出閣的姑娘,都一定要坐您的轎子嫁過去。姆媽幼時有個閨中好友,坐您的轎子到瞭傢門口卻大哭悔婚,口口聲聲說自己將來會被丈夫打死。她娘傢人貪圖親傢彩禮,說是姑娘發瞭癔癥,死活嫁瞭過去。果不到半年,那姑娘就被丈夫活活打死瞭。”

杜望保持微笑:“想必是巧合,坐過去的時候發瞭夢。”

祈佑找瞭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後來我姆媽也坐瞭您的轎子,同樣是在傢門口悔婚,說新郎官有花柳病,自己將來也不會善終。傢裡人本來也不相信,誰知道那新郎官惱羞成怒暈倒在地,旁邊有懂醫術的賓客揭開他的領口,頸子上生滿瞭皰疹毒瘡,才知道那浪蕩子已經梅毒攻心、藥石難醫瞭。”

杜望嘆瞭口氣,不說話瞭。

祈佑笑瞭笑:“當然,坐這轎子也有婚姻美滿的。總歸我姆媽這麼些年是一直感激您的。想來這鳳鸞雙喜轎的妙處就是讓新嫁娘看到自己嫁過去的姻緣吧。”

杜望撫上自己的玳瑁眼鏡:“那又如何?那麼多夫傢來找我轎行的麻煩,害得我早早離開江夏。我早就決定不再出這鳳鸞雙喜轎瞭。再說瞭,人傢都是姑娘傢來求轎子,你新郎官來求,不怕黃瞭親事?”

祈佑白著嘴唇:“無論親事成不成,我都隻會感到慶幸。”他本來好好說著話,卻突然渾身抽搐起來,五官扭曲,氣喘連連。杜望看狀不對,連忙上前扶住他,一湊近,卻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極其特殊的濃鬱味道。

杜望眉頭一擰,強忍著厭惡:“你竟染瞭阿芙蓉?”

八夷侵入京師的時候,祈佑還是個小不點兒,躲在額娘的懷裡一路顛沛流離來到清平鎮昔年置下的產業。阿瑪洞觀局勢,決心不再回京,卻朝就野,在清平鎮這世外小桃源偷居一時之安。可惜好景不長,阿瑪染瞭病,不日就撒手離開。祈佑的額娘以一己之力,兢兢業業經營田產,撫養祈佑。

革命黨在清平鎮剪辮時,因祈佑還小,宅子又偏僻,便躲瞭過去。但隨著年歲漸長,祈佑漸漸傾心於西洋先進的天文、算術和建築,不喜歡讀那些腐朽文章。額娘便讓祈佑跪在父親靈堂前頂著厚厚的詩書請傢法,皮鞭抽到身上就是一道血痕。祈佑生性孝順,便隻默默忍耐。然而在母親發現祈佑有留洋的想法,將所有的西洋書籍付之一炬後,祈佑有瞭生平第一次激烈的反抗,他搶過母親妝匣上的剪刀要沖著自己的發辮剪下去,卻發現母親手裡亦拿著一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脖頸,血痕鮮明,淚水漣漣。

他終究是輸瞭,自那以後規行矩步,再不提留洋的事情。

直到他第一次遇見方清清。那不是方清清印象當中的書堂初遇,而是那年他被管傢陪著到鎮上的醫館瞧病,從窗戶外看見鄰傢坐在秋千上讀書的明媚姑娘。

那一年方清清才十六歲,頭發剪到耳朵邊,露出大段白皙的脖頸,笑容閃亮,黑色小皮鞋襯著雪白襪子一下一下踢著一叢粉色夾竹桃,落英繽紛。她坐在那裡念一段英文詩,祈佑聽不懂,隻覺得咿咿呀呀地好聽。他愛極瞭這樣的姑娘,新鮮純凈自由,仿佛指尖透過去的陽光。

用瞭兩年時光,祈佑總算說服瞭額娘不再因為自己學習洋文而尋死覓活。他本來托的是學堂老師授課,卻沒想到老師事忙,將這個差事讓給瞭自己的愛徒。

“夏日正濃君知否?”縱然隔著一重珠簾,祈佑依然一下子認出瞭方清清。那瞬間迸發的極度喜悅仿佛在沉寂夜空中猛然炸響的煙火,極致燦爛。

在方清清尚未對他十分動心的歲月裡,他曾經無數次隔著一方珠簾探頭看她的靜謐側臉。他想要叫下人收瞭簾子,又恐太過突兀驚著瞭她。待她抬頭看向簾外,他又慌慌張張低下瞭頭,一副認真讀書的樣子。

縱然未曾點破,但方清清依然給他腐朽陳舊的生命以新鮮自由的血液。甚至他最終有瞭勇氣,敲開額娘的門,說要到方清清傢提親。

“你要是喜歡這樣的姑娘,蘊敏年後就從國外回來瞭。就算我不喜歡她,但畢竟兩傢知根知底,血統也擺在那裡,我便幫你辦瞭這樁婚事。”老太太避重就輕。

祈佑搖頭:“不是這樣的姑娘,而是方清清,隻她一個。”

老太太將煙桿放在燈上烤瞭烤:“你想都別想。小賤人頭發剪得跟姑子一樣,頸子都被野男人看光瞭。咱們滿族人,是最金貴頭發的。”

祈佑胸中燃起從未有過的怒火,他將杯子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娶她!我要帶她一同留洋!”

一貫孝順的祈佑第一次表現出如此的放肆,他奪門而出,身後老太太的煙桿掉在炕上,眼神渙散,嘴巴裡也喃喃著:“我就知道你沒斷瞭這心思……”

祈佑雖然念著洋文的書,卻終究不算是新派的人。拿兒女情事來講,始終覺得未曾得到父母之命便向姑娘傢傾訴情意是浪蕩子的做派。一個月以後,他再次來到額娘面前,想要提及此事的時候,卻忽然渾身抽搐跌倒在地板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鉆入瞭蟲蟻,奇癢難耐。

祈佑生於冬季,加上先天不足,素有咳疾,好在當年傢裡有從京師帶過來的西洋鼻煙,頗有奇效。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近月來每次使用鼻煙後他都覺得身輕體健,耳聰目明。

祈佑顫抖著手要從衣袋裡拿出鼻煙,手卻一抖,琉璃瓶子骨碌碌滾到額娘腳下。老太太的軟緞子鞋將鼻煙輕輕踢到榻下,煙泡烤熱瞭顫巍巍將兒子抱到懷裡,煙槍一抖一抖的。

“佑兒啊,你別怪額娘,額娘要留住你啊,額娘沒有別的辦法。”

祈佑早已經聽不清看不清瞭,隻在那鉆心的痛苦中追尋著奇特的香味,張嘴咬上瞭煙桿。

這東西一旦沾上瞭,便是逃不開躲不掉,直如附骨之疽奪魂之魅。何況他親額娘之前在他鼻煙裡下的是上好的花汁膏子。一把年紀依然盤旗頭踩花盆底著旗裝的舊式女人,兒子是她的一切。她寧願親手毀瞭他,把他的翅膀連根剪斷,也不願放他海角天涯。她的兒子應該守著她,守著祖宗規矩,守著清冷牌位,守著貴族的最後尊嚴,在這清平鎮一隅慢慢地腐朽死去。

那兩個月的罷課,仿佛是在煉獄中煎熬的兩個月。祈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如困獸螻蟻,在方寸之間苦苦求存。為瞭戒癮,他把自己綁在椅子上,柱子上,沒日沒夜地泡在冰水中,高燒、胡話、六親不認。

額娘來瞭,痛哭流涕地抱著他,讓他抽一口,哪怕隻抽一口,抽一口就不難受瞭。傢資雄厚,能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他扛不住這樣的誘惑與苦痛,隻能復吸。清醒以後又無比憎惡這樣的自己,隻能再把自己綁在柱子上,周而復始,煉獄輪回。

他在精神渙散的時候依稀看見瞭方清清的臉,微笑的,認真的,落寞的。一切恍如隔世,他看著鏡子裡面自己儼然一副癮君子的臉,不得不認瞭命。他想念方清清,要命的想念,那是他的另一種鴉片。

祈佑和額娘之間達成瞭微妙的默契,兩個月後書堂復課。他提前抽過,換好瞭衣服,浣發修容,走在書堂的路上像是一步步踩在雲端,隻求在方清清面前一切如常。

轉過雕欄畫棟,盈盈一抹珠簾後,方清清娉婷站在書案前逗那隻黃翎翠羽的金剛鸚鵡,清凌凌地說:“說話呀,跟我說‘iloveyou’!你怎麼不說話?你這隻小笨鳥。”那笑聲像是溫潤的水,拂過心房,讓祈佑輕而易舉紅瞭眼眶。

沒想到還是失算,他對阿芙蓉的需求與日俱增,一個煙泡已經不足以讓他頂過午課。他在書堂上抄著洋文突然顫抖和咳嗽起來,方清清沖出簾子扶住瞭他。他回身正撞進那盈盈眼波裡,並在她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狼狽的倒影。他躲開瞭她,趕在自己更失態前匆忙離開,落在她眼中隻餘下冷漠和不近人情。

祈佑在煙榻上得到舒緩後,方才的事情歷歷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在方清清面前他如此地可憐可悲。祈佑怒吼著將煙燈煙具盡數掃落在地,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他憎恨這掙不開脫不掉的出身和命運,憎恨可憐可嘆的額娘和軟弱無力的自己。

但有什麼卻在那個午後悄然改變瞭,書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頭望望方清清的時候,往往也正撞上她註視的目光。過去悄然靜默看著她守著她的時光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低下頭喝茶蘸墨的倉皇無奈。

他並非軟弱,而是羞慚,羞慚今日的自己擔不起那樣清冽的目光。

兒女情事最是微妙,他發覺她若有若無的情意,便刻意畫瞭扇面,假裝自己鐘情的人是舊式女子,跟她並不相同。卻不料方清清如此果決堅持,他看見她的頭發一寸寸長起來,直到那日隔著簾子遞過來的《越人歌》。

他拿著詩箋昏昏然回到房間,映著窗欞外灑進來的陽光,揮手叫來管傢:“教洋文的姑娘,讓她明日不用來瞭。”

隻是巧瞭,不過幾日表妹蘊敏便留洋歸來,倚著門框笑吟吟地說:“表哥還留著辮子?你這樣會討不到老婆的。”

方清清離去,祈佑心中的抑鬱苦悶難以排解,總想做些不管不顧的事情。他慨然一笑,將辮子撩起來甩在身後,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既然這樣,你就幫我剪瞭它。”

蘊敏一剪刀下去,他松快不少,古人說三千煩惱絲果真是不無道理。隻是沒想到一抬眼就撞見瞭簾外的方清清,她長裙挽發清麗溫婉,一雙眼睛卻也傷極瞭怨極瞭。

蘊敏笑嘻嘻地輕聲問:“那是誰呀,表哥的丫頭嗎?”

祈佑偏過頭去:“誰也不是,過客罷瞭。”

祈佑早已經深知阿芙蓉之禍,更知道一人染上,累及傢眷。彼時方清清的老師提供給方清清一個去英國為一位知名女記者做助手的工作機會,祈佑沒道理讓她舍棄一片廣闊天空,陪他爛在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府邸裡。

隻是沒想到,方清清前腳剛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趕來說老太太不好瞭。

祈佑額娘常年風濕,起初沾染鴉片隻是為瞭鎮痛,不知不覺便成瞭癮掏空瞭身體。她在病榻上死攥著祈佑的胳膊,已經神志不清,卻還念叨著:“佑兒,我不後悔,我不後悔。若不是因為這個,你早就拋下額娘瞭,對不對?對不對?”

她留下瞭祈佑,自己卻最終念叨著撒手離去。

“我沒有辦法解你的毒癮,這百花甘露隻是可以讓你略微緩解,但日子久瞭也沒用。”杜望將露瓶遞給祈佑,“我向來憎惡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並非自願……”

祈佑收下露瓶:“她既然是我額娘,她的錯便是我的錯,也沒什麼分別。”

“我原以為清清出府後會留洋,沒想到她並沒有走。再後來偷偷去看瞭她,才知道她生瞭癔癥。”祈佑坐在燈前,燭光一明一暗地迎著臉頰,“她是孤女,無依無靠,又是因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顧她一輩子,卻不知道是不是能夠達成所願。”

祈佑猛地抬頭看著杜望,眼神明幽變幻。

杜望微笑:“她嫁給你會過得慘,不嫁給你好像也很慘。你是想用鳳鸞雙喜轎試一試,看你們之間最後會不會有好結局。不大操大辦,隻一頂小轎神不知鬼不覺把方姑娘抬進府,是怕親事萬一不成,耽誤方姑娘名節。說到底,是你心存僥幸。”

祈佑發著抖:“是我的癡心,萬一能夠戒除毒癮,我……”

杜望站起身來:“你回去吧。夜深露重,我就不送瞭。”

祈佑默然站起身來,將風帽重新披上,行瞭一禮後轉身離開:“叨擾先生瞭。”

他腳步剛剛邁過門檻,就聽見杜望微微嘆瞭一口氣:“良辰那天,鳳鸞雙喜轎會在方傢候著的。”

方清清鳳冠霞帔從傢中走出來的時候還是凌晨,鎮上冷冷清清的幾乎沒有人。剛下過一場雨,精致的紅繡鞋被水漬所污,正堪堪暈在那並頭鴛鴦上。方清清渾不在意,手指輕輕拂在大紅轎子上的鸞鳳和鳴紋樣上,眼睛裡都是由衷贊嘆:“這轎子真美。”

“姑娘成一次親隻坐一次的轎子,不美不體面。”杜望一笑,將大紅色鸞鳳和鳴的轎牌遞在方清清手上,打起簾子,“新娘子上轎吧。”

轎子風行雲馳一樣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著一身喜服迎在轎前,面容難辨憂喜。杜望壓低瞭聲音:“你可想好瞭?”

祈佑點點頭,笑容中蘊含著苦澀:“但凡她有一點點悲傷難過,還請杜老板幫忙將她送回傢中。”

祈佑顫抖的手正要撫上轎簾,遠處謝小卷已經怒氣沖沖地趕過來,伸手去摸腰間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望身上:“杜望,你個騙子!你答應過我什麼!”

杜望輕描淡寫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謝小卷制在臂間,笑瞭笑:“我改主意瞭,不成麼?”

謝小卷覺得杜望那笑容隻在嘴角,卻進不瞭眼底,反而有一抹難以言說的感慨悲涼,心下一慌,正要拽回鞭子,卻聽杜望在耳邊輕輕說道:“如果她鐵定要嫁,你是攔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這個轎子則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

最後一句話,氣息緩緩拂在耳廓。謝小卷心軟下來,放下鞭子,心中卻猶是不忿,狠狠地剜瞭杜望一眼。

轎簾終究揭開瞭,一隻染著蔻丹的手伸出來輕輕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瓏珠玉後是一張毫無掩飾、溢滿幸福喜悅的笑臉。

祈佑哆嗦著嘴唇剛想說什麼,方清清已經踮起腳尖在他唇側輕輕一親,溫潤吐息裹挾著連綿情意:“祈佑,我們會百年好合。”

親事過後,杜望因事要離開清平鎮,將轎行暫時鎖瞭,鑰匙托付給謝小卷管理。

謝小卷將鑰匙一拋一拋地說:“你倒是信得過我。”

杜望聳聳肩膀:“不信又能如何?我在清平鎮橫豎也沒什麼朋友,認識的隻有謝大小姐一個人,何況您貴人事不忙……”

謝小卷剛想發脾氣,新婚的祈佑和方清清已經上門拜謝。祈佑精神漸好,方清清也恢復瞭神志,兩人攜手而來,好一對恩愛璧人。祈佑上前道謝:“感謝先生的百花甘露,讓我近些時候舒爽不少。”

杜望微蹙瞭眉:“不是長久之計,我走之前再給你一些。你還是……早做打算。”

待得祈佑走開,方清清也走上前深深行瞭一禮,剪水秋瞳盈盈看著杜望,聲音壓低:“杜老板,無論今後如何,方清清在此謝過,祝您一路平安。”語中似有深意。

杜望一去便是大半年,回到清平的時候正值隆冬。清平鎮河面盡數結瞭冰,葉子也枯黃瞭。繞過幾排枯樹,便看見沁著一層霜的廣記轎行的招牌,在冬季陽光下閃閃發亮。

杜望輕輕一推,門開瞭。

庭院裡站著的少女聞聲轉過身來,披風上的一圈毛裹著一張蒼白小臉,像是消減瞭。

謝小卷伸出手:“我來,是為瞭還你鑰匙。”

杜望忍不住笑瞭:“你又怎麼知道我是今時今日回來呢?”

謝小卷不回答,隻一雙大眼睛盯著杜望,直盯到他心裡發毛,才開口:“祈佑死瞭,清清也殉情瞭。你這裡清靜,我便常來這裡。我在想,如果清清當初看到的是這一幕,為什麼還要願意呢?”

嫁過去不足一月,祈佑的毒癮便復發。因為之前飲鴆止渴一般地服用百花甘露,在失效後毒癮變本加厲。他顫抖,哭泣,哀號,生不如死,他要趕方清清走,說方清清不是他光明正大娶來的老婆,方清清卻咬緊牙關,死也不願意離開。

方清清想要幫他戒除毒癮,奈何當時祈佑額娘誘他的東西純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根本拔不出來。再後來便是迷失心志,絕食和自殘。

“清清沒有辦法,隻能抱著和他額娘當年一樣的心思,既然不抽是個死,隻能拼著這份傢業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謝小卷淡淡敘述,“直到立秋那天,清清推開房門看見祈佑躺在煙榻上,身子都涼透瞭,是吸食過量致死。”

一陣寒風裹挾著枯葉刮來,輕輕粘在謝小卷的肩頭,杜望伸出手去,輕輕將它拂落瞭。

“你知道麼?祈佑一直說你騙瞭他,說那勞什子鳳鸞雙喜轎是你編出來的,罵你罵得可難聽瞭。”謝小卷頹然一笑,抬起眼睛,“我剛開始也跟著一起罵你,直到祈佑出殯那天,我去探望清清,她才告訴我,如今的事情她一早就在鳳鸞雙喜轎中看到瞭,那樣逼真那樣身臨其境。在轎中她看見祈佑死在自己面前心如刀絞,甚至在那一刻她真的以為祈佑死瞭。然後轎子落地,她聽見祈佑在簾子外面和你說話,他還活著。”

“她不是不知道後面的慘烈,隻是無法拒絕再一次從轎子中走出來牽住他的手,無法拒絕那短暫的新婚甜蜜。而作為代價,她必須再一次承受此後的痛徹心扉和愛人的死去。”謝小卷發著抖,“聽起來是不是也很像阿芙蓉?祈佑就是清清的鴉片,她戒不掉的。”

“你打算繼續開張麼?”謝小卷將鑰匙放在杜望手心裡。

杜望搖頭:“實話說,我有北上的打算,這次回來便打算收拾收拾東西,瞭結此間事情,近幾年不會回來瞭。”

謝小卷一笑,忽然張開手掌:“其實清清離開之前,也送瞭個禮物給我,隻是我不會用。”

細白手掌上一張櫻紅色轎牌,上面鐫刻著古色古香的“鸞鳳和鳴”字樣。

杜望笑瞭:“這個東西要你有婚約在身才管用,你還是個姑娘呢。”

謝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細長睫毛沾瞭霧氣,嘴角的笑容卻弧度加深:“誰說我不結婚呢,明天就是我的大喜日子。我爹讓我嫁給省裡警察廳長的次公子,人傢可是開著小汽車來接,我隻能今天試試你這勞什子轎子瞭。”

杜望一愣,隨後接過轎牌,結瞭個印,庭院當中憑空出現瞭大紅的鳳鸞雙喜轎。謝小卷閃瞭閃睫毛,就要坐進去,卻被杜望輕輕一攔:“有時候,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謝小卷撥開杜望的手,掀開簾子:“我和清清不一樣,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學,懂得止損的道理,杜老板。”說完沖杜望露出一個燦爛笑容,坐瞭進去。

轎簾悠然飄落。

《請君賜轎(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