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 第十四章 巫山不負巫山雲

指尖微光漸漸湮滅,謝小卷緩緩睜開眼睛,淚水汩汩而落。她下意識地伸手捧住自己的小腹,仿佛那千年前未能降生的孩子還跟她有著血脈牽連的感知。她啞著嗓子,聲音仿佛一出口就散瞭:“你……究竟是誰?”

面前稀薄光暈處現出一個女子來,她高梳環髻,輕衫薄裾,慢慢走到謝小卷面前。“我是瑤姬,你失去孩子之後恢復靈體。曾經遠涉巫山禱祝我幫你復仇,因此事牽扯太多性命,我沒有答允。你便以瀠澤為祭,用禁術致蜀地水患成災。怕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年蜀地因為你死瞭多少人。”她輕輕蹙瞭下眉,“上天有因果報應,我以為你就此在世間灰飛煙滅,卻沒想到你還有千年後重生於世的一天。”

謝小卷微微顫抖:“瑤姬……巫山……你是神女?可我明明記得我叫作溯洄,我才是溯洄,我的丈夫……”

瑤姬嘆瞭口氣:“你確實是阿瀠沒錯,至於你說你是溯洄,許是別人用他人的記憶混淆瞭你的記憶。”瑤姬的眉宇中微有悵然之意,“昔時你不聽我的勸阻,遭受天譴前將自己的記憶封印在我這裡,說自己鑄下大錯,不能再帶著與那人的恩愛情仇歸於煙塵。我曾經試圖去忘川尋找你的魂魄,卻毫無所獲。連瀠澤也在那場水患後幹涸成一片枯地,彼時我才相信你是真正煙消雲散瞭。”瑤姬頓瞭頓,“可是你重生後遇到那人,竟然動搖瞭你的封印,這才讓你斷斷續續想起來瞭一些。我索性將你的記憶幹幹凈凈原封不動地還給你,現在你全都記起來瞭,還決定要用你的壽數去換他還陽嗎?”

謝小卷癡癡而立:“我覺得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瞭,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他說過話瞭。千年前他背叛我虧負我,打掉我的孩子,我卻尚不及問他一句為什麼。”

瑤姬慢慢走近她,手輕柔地放在她的肩頭:“你我同為執掌水相的神靈,瀠澤為雲雨所養,你也算是我的妹妹我的女兒。當年你心甘情願脫去靈體嫁給望帝,我沒有阻攔。如今我卻要多問你一句,就算你得到答案,又能如何?你這仇是報還是不報?”

沉默良久,謝小卷抬起頭,眼中淚光盈然:“我雖然找回瞭阿瀠的記憶,但那些給我的感覺太遙遠瞭。對我而言,他不隻是兩千年前引我出澤的望帝,更是今生讓我追隨千裡的杜望。兩千年前我那樣恨他,兩千年後我卻再次愛上瞭他。”她的眼淚大滴大滴而落,“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瑤姬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好。但那人並非常人根骨,你傾盡餘下的所有壽數也未必能換得他三日辰光,你可還願意?”

杜望在熟悉的廣記轎行醒來已經是午後瞭,他站起來的瞬間覺得略微頭昏,連忙伸手扶住瞭桌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瞭,謝小卷抱著風箏風風火火闖進來,一臉的天真燦爛:“杜望,我們去放風箏吧!”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呆呆立在榻前:“阿瀠……”

謝小卷跳起來拍瞭他的肩頭一下:“喂!什麼阿英阿秀,你看著我的時候還敢想著別的女人?”

清平的春天很美,一葉烏篷沿水蕩開,水紋一波波輕柔地敲擊在青石板路上。柳梢映著水光,綠瑩瑩地討人喜歡。船娘一邊“吱呀呀”地搖著水櫓,一邊唱著溫柔如同夢境的漁傢謠。

杜望坐在船頭,看烏篷破開水波,兩岸的房屋飛速後退,覺得自己如在夢中。他來清平已經有二十年,卻從未像今天一樣好好地望一望清平。

謝小卷就坐在他的身側,側過去的半張臉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光澤,正是少女最天真好看的時候。她的鬈發被風輕輕吹起,偶爾拂在自己的肩頭,帶著恬靜美好的氣息。漂亮的眼睛望向水波,似乎是在認真數著水中來回穿梭的小魚兒。記憶裡謝小卷總是蹦蹦跳跳的,即便是前世的阿瀠,因是自然化就的精靈,也多是活潑好動,從未有如此安靜的樣子。甚至那溫柔靜謐的眼波中,竟在不經意間透出一絲沉沉的鬱痛來。

他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你……想起來瞭?”

謝小卷的身體微不可見地僵硬瞭一下,回頭卻換上明朗笑容:“想起來你是廣記轎行的杜老板,想起你一路上總是欺負我,想甩掉我,還想起你莫名其妙在秋溪消失。”她嘆口氣,“雖然你對我不算好,但你在秋溪說失蹤就失蹤,出於江湖道義我也應該擔心一下。”

不對,似乎有什麼不對。

他還想再問,謝小卷已經從烏篷船上跳到岸邊。清平城外大片的草灘長得生機勃勃,還點綴著五顏六色的美麗花朵。謝小卷扯著風箏線愉快地跑來跑去:“杜望,你呆站著幹什麼,我風箏放得可不好,快過來幫忙!”

杜望忽然發現他已經很久沒見到眼前的姑娘這麼高興瞭。

清平再相逢時,她正為方清清的事情大動肝火;坐船逃婚的時候,又前途未卜、憂心忡忡;在隆平的時候以為自己丟下她,更是委屈得放聲大哭。一路走來,所聞所見俱是為難事、傷心事,更不會有此刻輕松自在自由奔跑的快活瞭。可這才是她本來的樣子,一如兩千年前在瀠澤時的樣子。

他本不該迎她出澤,不該讓她做自己的帝妃,不該讓她沾惹上凡塵俗世的七情六欲。

杜望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那已經是兩千多年以前的事情瞭。從有記憶以來,他就是這世上的孤魂野鬼,沒有病痛,更不會死去。漫長的時光中孤寂地守著一箱轎牌,用自己的靈力去超度世人。他隱約知道自己背負著巨大的罪業,隻能通過瞭卻世人的遺憾來償還。因為自己不老不死,他漂泊不定,每逢二十年就要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後來他來到瞭清平,在這江南小鎮租賃瞭一處小小店面,開一傢小小的轎行,謹言遠友,兒女之情更是從來不去沾惹,沒想到卻碰上瞭謝小卷。

他兩千年來古井無波的心,被悄然叩開。倘若這世上還有唯一的一個人可以給自己慰藉和溫暖,應該就是面前的人瞭。

他喜歡她,所以前所未有地放縱自己。他允許她來轎行裡胡鬧,允許她檢驗自己的婚事,允許她耍賴一樣地一路跟著自己。也不是沒有嘗試甩掉過她,卻總是半真半假,留給她追上來的餘地,甚至還隱隱期盼她追上來,期盼著這樣有人陪伴的旅途可以一直走下去。

也正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藏在他腦海深處的記憶碎片浮瞭上來,他常常想起一個女孩,雖然看不清臉,卻跟謝小卷有著相似的清脆笑聲。

他想不起來,但這若有若無的記憶卻提醒瞭自己——謝小卷是凡人之身,她理應擁有相夫教子的幸福一生,而不應守在一個不會老去的怪物身邊,荒廢青春,憔悴遺憾。

他正要做出分道揚鑣的決定,卻突然發現世上還有一個人持有跟自己同根源的轎牌。他窮根溯源地追到秋溪,在秋溪的茶山深處發現一個莫名的靈陣,竟然與他身上的靈力同出一源。他想要再行探訪時,卻不慎觸動機關,自身的精血靈元被吸食大半。他拼盡全力斬開靈陣,卻踉踉蹌蹌地跌下瞭山谷。

在那瞬間,湧上他腦海的是謝小卷的笑顏,以及在隆平客舍那個短暫的吻。她輕輕扇動的睫毛、溫暖的嘴唇、柔軟的腰肢,已然成為他內心中最深刻的羈絆。也是在那一瞬間,他決定離開謝小卷,趁一切還來得及。於是他掙紮著獨自離開秋溪,不告而別。火車站熙熙攘攘,他面色蒼白,踉踉蹌蹌。有賣涼茶的小姑娘連忙扶住幾乎要跌倒的他:“大哥哥,要不要喝口水?”

他順著月臺的廊柱頹然滑坐到地上,腦中卻浮現出瞭埋藏已久的記憶。明白瞭一切的根由,也想起瞭他深深虧負和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他用千年的孤寂與苦修還清瞭彼此的罪孽,才換來瞭她重生的一世。可他竟然沒有勇氣回到她的身邊,告訴她所有的真相。他偷偷回到瞭秋溪,看到瞭轎牌的殘燼,才知道是她燒掉瞭百川歸寂轎,自己曾經被轎牌洗去的記憶才重新歸來。然而毀壞轎牌遭到自身反噬,她竟然忘卻瞭自清平離開跟隨自己一路顛沛的所有記憶。

這其實也好,她這一生,本該是無憂無慮,再不受半點挫折,再不跟自己有半點關聯。自己隻要遠遠望著她就好瞭。

他留在秋溪守候她三個月,又追隨她一路回到清平。直到她父親出事,他才迫不得已用傾雪流玉轎改變容貌,冒充她的司機隨她北上。他在秋溪大傷元氣,之後每一次催動轎牌都感到靈力飛速吞噬,卻仍為瞭守護她而不得不為。

他要守護好她。

謝小卷跑到杜望身邊,將手裡的風箏線軸塞到他手裡:“在想什麼呢?快幫幫我,我怎麼都放不高。”

他忽然想要放縱自己一次,也讓她真真正正地開心一次。他的胳膊順其自然地從她的身後攏過去,將她小小的身子圍在胸前,修長手指把著她的手微微上提:“不要一味扯著它,微微放松,再收緊,胳膊這樣往上提。”

謝小卷隻覺得他溫暖的鼻息熨帖在自己的耳側,久違的溫暖讓自己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紅瞭,似乎有極其酸澀的情緒在心頭不由自主地往上冒。她跑瞭神,下一秒指尖一痛,風箏就悠悠地飄遠瞭。

她似乎沒有覺察到指尖沁出的血珠,隻呆愣愣地看著空中:“阿望,風箏飛走瞭……”

阿望。

曾經也有人這樣一聲聲地呼喊。“阿望,我烤瞭魚給你呀。”“阿望,怎麼這麼晚才來找我?”“阿望,快點來接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呀。”

她仿佛還是那個站在水澤裡的小小的晶瑩剔透的姑娘。他們彼此無欠無負,隻有自由自在的喜歡。

杜望心痛如刀絞,胳膊下意識收緊,將她死死扣在懷裡。謝小卷轉過頭,眼淚已然潤濕瞭眼睫。她在漫天的青草芳香中緩緩閉上眼睛,感覺到唇上他炙熱、滾燙而又戰栗的親吻。她緊緊抱著他的背脊,眼淚濡濕在彼此的皮膚間。

她不能說話也不能思考,像是在無邊海洋中失去方向的迷舟,而他是身在咫尺卻又仿佛相隔甚遠的海岸。

鮮嫩的青草汁水沁透佈料沾惹在皮膚上透著春綠的微涼。她迷蒙地睜開眼睛,蒙蒙矓矓看到茂密春草支起的一角湛藍天空。而他那平常總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那總蘊藏著嘲弄、微笑甚或是深情的眼睛,此刻蘊含著痛苦、迷亂與深情,讓她覺得既陌生又熟悉。她下意識地伸手撫摸他的臉頰,那一瞬恍惚又回到瞭兩千年前的瀠澤畔,是當年的阿瀠在撫摸愛人阿望的臉。她心口猛地一痛,阿瀠再也不可能被阿望抱進懷裡。那麼此刻的她隻是謝小卷,隻願做謝小卷。

她伸出的手指很快被杜望攥在手心裡,他俯下身子,眼中的迷離色彩遮蔽瞭那一角天青,也斂盡瞭萬物風華。他抱住她,聲音暗啞溢出:“我很想你……阿……”

她趕在那個名字的尾音吐出之前,吻上瞭他的唇角。

傍晚,橙紅色的溫暖陽光悠悠鋪滿瞭水面,幾隻蜻蜓點破水面,迅速地飛遠瞭。早已經沒有回城的烏篷,杜望沿著河岸慢慢地走,謝小卷趴伏在他的背脊上,一手拿著風箏,一手抱著他的脖頸,安靜得一句話也沒有,隻側臉趴伏在他的脊背上。

這樣的謝小卷,太奇怪瞭。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他分明記得那天謝小卷醒來臉色慘白,望著自己喊出的名字分明是杜宇。

“小卷,你是不是想起來……”

“咱們去吃城南的那傢餛飩好不好?湯頭給得特別好,當年是我和清清常去吃的。”她用手敲敲他的臉側,語氣裡有強撐的歡快,“可是我沒有錢,杜望,你有沒有帶錢?”

進城的時候天已經黑瞭,所幸餛飩攤還沒有打烊。夜空中開鍋飄揚出溫暖的香氣,謝小卷將臉埋在一碗餛飩裡,吃得面色潮紅臉頰帶汗。杜望坐在一旁靜默地看著她,伸手將她的發絲拂到一旁。

她迅速抬頭,像是為瞭掩蓋慌亂:“老板,再來一碗。”

杜望看瞭一眼桌子上的三四個空碗,終於忍不住發火瞭,他一把將謝小卷從凳子上拽起來,沖老板喊:“老板,剩下的餛飩我全要瞭,挑到東街32號!”

老板樂得早收攤,忙不迭地答應。謝小卷嘴巴裡尚塞著最後一口餛飩,吱吱嗚嗚:“你兇什麼?我會還你錢的!”

杜望卻並不買單她的粉飾太平,一雙眼睛像是能看透她的內心。謝小卷情不自禁地心虛,有些事縱然道理想得再明白,做起來卻還是很難。她想開溜,杜望卻喊瞭一聲:“站住!”

瞬間有心酸壓也壓不住地往上湧,他為什麼就不明白,將所有事情捅破又有什麼好處?他們隻有不到三日的時光,就這樣以杜望和謝小卷的身份靜靜相守不好嗎?

她扭過頭,眼圈紅瞭:“你再兇我,我就哭給你看喔。”

連謝小卷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當年經常拿這句話半開玩笑半要挾地說給他聽。“阿望,你對我不好,我就哭給你看喔。”其實隻是玩笑話罷瞭,她嫁給他,在那一夜之前,何時被他惹哭過。杜望的聲音喑啞,幾乎也蘊含瞭淚意:“阿瀠,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謝小卷還想裝癡賣傻當聽不懂,又或者撒腿就跑,甚至想先發制人罵他跟自己在一起卻錯叫別的姑娘芳名。但她轉過身的時候看見瞭杜望瘦削黯然的神情,想到兩人所剩無幾的時間,終於忍不住哭瞭。

他快步向她走來,似乎想把她抱在懷裡。她卻後退瞭兩步,遠遠地望著他淚水漣漣:“杜望,你真是個混蛋。”

今晚的廣記轎行有些熱鬧。先是謝小卷和杜望一前一後地沖回來,再然後餛飩鋪的老板也挑著一擔餛飩“吱呀呀”地找上門瞭。張秉梅有些不明所以地付瞭餛飩錢,又囑咐杜望不要欺負人傢姑娘。他和月生受杜望大恩,加上知道杜望有著非凡本領,所以見杜望死而復生也不怎麼驚異,隻覺得歡欣。交代瞭兩句就捧著餛飩回房找月生瞭。

杜望坐在堂前等候謝小卷出來,也勉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一片白色花瓣從房梁上悠然飄落,粘到杜望的額角。他信手拈下來,發現那不是花瓣,而是燒殘瞭的一角白紙。

這情景,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轎行門被人猛烈敲響,杜望擔心再驚擾瞭張秉梅起來,便快步上前應門。門一拉開,棺材鋪的夥計們用唱白事兒唱慣瞭的嗓門又響又亮地說:“我來收你們傢白事兒的錢,另外,你們那棺材釘兒到底還下不下?”

謝小卷在屋裡聽見動靜,幾乎是撞開瞭房門:“杜望!”

杜望聞聲抬頭的瞬間,臉正被對方瞧瞭個正著。夥計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往外跑的時候還左腳絆右腳地摔瞭一下。

漢興沈肆的事,幾乎瞬間湧入腦海。杜望抬起頭,不錯眼神地盯著謝小卷。謝小卷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杜望信手在空中一招,在廂房中端放的轎盤已然出現在他的手上。所有的轎牌黯然無光,仿佛在昭示著飼主所剩無幾的生命。他拈出丹心澄明轎的轎牌:“你就算不說,我也會知道。可我靈力所剩無幾,隻怕驅動這張轎牌,我們也沒有多長相守之期瞭。”

謝小卷臉色蒼白,在杜望堪堪要念出咒文的最後一刻大哭出聲,沖過去抱住杜望的腰身:“我能怎麼辦!我不能看你再也醒不過來。我恨我把過去都想起來瞭!要是我還是當初那個謝小卷,要是我能全心全意地陪你度過這三天該多好!”

轎牌跌落在地。杜望身體僵直,被謝小卷牢牢抱著,聽她聲嘶力竭地哭喊。他的臉色蒼白,手指撫在她的臉側:“你用瞭沉木冥棺?”

杜望覺得有森森寒意從自己的四肢百骸上絲絲冒出來,仿佛他已經不該是行走在陽關道上的皮囊,而應該是沉睡在忘川水裡的朽骨。沉木冥棺,沉木冥棺,要自己的愛人犧牲三十年的壽元換自己不過三日的還陽。杜望的手指在情不自禁地微微發抖,“你可知你這一世,是如何得來的?你怎麼敢?你竟然敢?”

謝小卷抱著他腰身的手抓得死緊,卻抬頭瞪大瞭眼睛:“你又怎麼敢!”她的眼淚迅速滑下來,“你又怎麼敢逼我承認我就是阿瀠?隻剩三天!你要我此生也是恨你的嗎?”

杜望渾身僵直,謝小卷的手從他的腰上慢慢滑落。仿佛像她所說的那樣,她隻要開口承認,必定將過往愛恨牽扯進來。而他們三日的時間,連相互折磨都不夠。

謝小卷心灰意冷,放開手,退後幾步深深看瞭杜望一眼,轉身慢慢離開。

但身子卻被猛地攬住瞭,身後的寒涼漸漸變得溫熱。她感到杜望的眼淚熱燙地熨在她的脖頸上。她伸手想要觸摸他的臉:“杜望……”

原來他也會哭的,無論是當年戴著青銅面具的俊朗帝王,還是如今風流恣意的轎行老板,他都不曾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掉過淚。

“我有對阿瀠要講的話,也有對小卷要講的話。”他的聲音嘶啞低沉,“我等瞭太久瞭。”

他一直沒有告訴當年的阿瀠,一切背後的真相。

昔時魚靈在眾人面前離開郫邑治水,卻在星夜時闖入他的寢宮。“帝君是個愛惜子民的好帝君,隻是不知道這愛惜能有多深重。”

即便是區區靈澤凝聚的神靈,力量也不是人類所能夠匹敵的。他被擄到昔日水患決口處,魚靈單手微微抬起,洶湧河水不斷上漲,像是一隻不斷傾瀉的碗,眼看就要漫過瞭堤壩。而俯瞰山下,是數不盡的房屋、牲口,夜晚的雞鳴狗吠,大人的夢囈和孩子的哭鬧。

杜宇捏緊瞭拳頭:“你想要什麼?”魚靈嘴角微微抽搐:“我不痛惜你那像螻蟻一樣的子民,我隻痛惜阿瀠。”杜宇面無表情:“阿瀠不會跟你走的。”魚靈臉上的表情居然有些落寞:“她是不會,她太喜歡你們瞭。她在瀠澤一個人待得太久,現在再也不想回去瞭。不過不要緊,她想要的我都會給她。”他眉眼一緊,“我不知道阿瀠為什麼會迷戀你,隻能將你擁有的全部搶過來。若我也做瞭帝君,她就會像喜歡你一樣地喜歡我吧。”

杜宇的嘴角勾上瞭微微笑意,那是對敵人的輕蔑和嘲笑。魚靈被激怒,手掌慢慢抬起,河流激蕩在堤壩,而沉睡的人們卻一無所知。他忽然笑瞭:“你似乎確信阿瀠不喜歡的事情我一定不會做,但是如果連阿瀠都不在瞭,我又何須在意這些螻蟻?”

杜宇臉上的冷靜破碎瞭:“你說什麼?”

“看來你尚不清楚。”魚靈的眼睛紅起來,“她懷瞭你的子嗣,一旦誕下,就要歸還靈力於日月山河,就要消弭在這世間瞭!”

無論是為瞭子民,還是為瞭阿瀠,他都不得不為。

他答應瞭魚靈的條件,禪讓帝位。做過人間帝王,他自以為早已經深知世間所有難言苦楚,卻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磨難。魚靈幻作他的模樣讓阿瀠撞見那一幕,是極為惡毒的誅心之計。加上將望帝通於相妻的流言散佈出去,他之後的禪位便變得順應民心,一箭雙雕。與此同時,魚靈還在朝內民間散佈阿瀠是妖妃的消息,要她再也無法做他杜宇的帝妃。

那一碗湯藥,亦打下瞭阿瀠和杜宇的孩子。當晚,阿瀠就消失瞭。

杜宇散發赤足歸於瀠澤,將所有的帝王榮華拋在身後。他所想要的本就不多,即便阿瀠歸於水澤,在他短暫的凡人壽數裡不願意出來見他,也不要緊。他可以在瀠澤畔一直一直等下去,最起碼,阿瀠還在這世間,總有一天她會回到瀠澤再次與他相逢。

他卻萬萬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三日,偌大的瀠澤居然在眼前眼睜睜地幹涸瞭,露出地表龜裂的土地。甚至湖澤附近豐美多汁的蘆葦水草,也瞬間幹枯,仿佛被燒焦瞭一樣地頹唐。然而與此同時,蜀地卻爆發瞭前所未有的水患,岷江決堤、巫澗壅塞,在魚靈手下僥幸逃生而不自知的黎民,最終仍然湮於洪濤。

他在幹枯的瀠澤沒有等來阿瀠,卻等來一個環髻輕衫的女人。她悄然站在龜裂的澤心,幽幽嘆氣:“竟然舍得以養育自己的湖澤為祭,即便如此,也還要受如此的天罰業報。”

他目光空洞,聲音幹澀:“你是誰?你可見過我的妻子阿瀠嗎?”女人輕嘆:“我是巫山瑤姬。”

杜宇在巫山見到瞭阿瀠,她被冰封在酷寒的千年深澗下,臉頰像雪一樣地白,長發散開如同彌散的雲,眼睛微微閉著像是睡著瞭一樣。她本就身量不高,在幽深的冰澗中渺小得像是一隻折翼的蝶。他目眥欲裂:“阿瀠——”

冰澗閃過一道銀白光芒,仿佛有實體的尖利細刃刺穿他的身體。他被結界擋回,重重跌倒在地上,鮮血汩汩流出。

“身為自然之靈,本就承受萬物恩德。她因你負她,便以自身為祭毀瞭這天下,豈不是恩將仇報麼?”瑤姬輕輕嘆瞭口氣,“她未免太傻,天罰業報必將身受千刀萬剮之苦,耗盡血肉靈力,灰飛煙滅。一旦誅滅,尚不如你們凡人,沒有輪回轉世,這世上此後再也沒有阿瀠瞭。執著愛恨又有什麼意義呢?”

寒風過澗,杜宇的長發在空中四散飛舞,眼中泣血:“這罪業本該是我的,萬萬不該是阿瀠的。”

瑤姬靜靜看著杜宇:“我將她藏在這冰澗裡,卻隻能庇佑她數日,業報終究要著落在她頭上。即便在這深澗,也有神靈難以忍受的冰寒之苦,她的靈力更在不斷流失,終究有油盡燈枯的一天。望帝,我找你來,便是想問問你,我尚有最後一個換她重生的法子,你是願還是不願?”

杜宇是人間一方帝王,深受天地護佑。且仁慈溫厚,治水惠民,攢下莫大功業。他若能舍棄自己的肉身替阿瀠頂下這天誅雷刑,或許能救她一命。但縱使他豁出過往的全部功業,也難敵這一樁罪孽,他將再無生生世世,消弭於世間。

杜宇長發麻袍,為她頂瞭天雷誅滅之刑。縱然瑤姬施法護持,但他挪出法陣時依然周身沐血,連灰白色的麻袍都被血染成瞭斑斑重紫,渾身見不得一塊完好的皮膚。

瑤姬撤去瞭結界,他跳下深澗,在冰融雪消之中將她抱在懷裡。

他的眼淚混著血滴在她雪白的臉上,他下意識地伸手想為她擦去,卻僵住瞭。天誅之刑讓他的身上遍佈細密傷口,卻是森然見骨。他覺得自己儼然是一副勉強掛著皮囊的骨殖,隻能用盡力氣抱緊瞭阿瀠。

可是她還是睡著,眼睛合著,始終沒有睜開。

他俯下瞭頭,在她嘴邊輕聲呢喃:“阿瀠,我已經想好瞭孩子的名字,就叫杜盈,好不好?”

那一瞬間他似乎看見阿瀠的眼睫在微微扇動,而他很快便知道是自己的錯覺。日出東方,霞光閃爍,他眼睜睜看著沾著他鮮血的阿瀠,身子漸漸透明飄渺,在濃重霧氣中化為飛灰。他茫然無措地伸手去捕捉,試圖將阿瀠留在他的懷抱裡,卻終究徒勞無功。他似乎終於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事情,嗓子裡發出絕望的呼喊,跌跌撞撞,狀若瘋癲,他不顧自己的殘破軀體向瑤姬撲去:“你……分明說過,灰飛煙滅的會是我!是我!”

瑤姬琉璃色的眼珠淡漠地望著他:“我在騙你。你為她抵償的不過是皮肉之苦,她的罪業終究會讓她灰飛煙滅,無可回避。我隻是想看看,阿瀠這一腔愛恨,終究著落在一個什麼樣的人身上,究竟值不值得。現在你知道瞭真相,可後悔嗎?”

他忽地笑瞭,繼而笑得越發蒼涼:“你們神靈固會玩弄人心,而我所求的,不過是阿瀠能活著。救她,我不悔。我悔的是不該將阿瀠帶出瀠澤。她不該遇見我,不該……”

他原以為自己會很快死去,卻沒有想到瑤姬將他封入冰淵,待他再次擁有意識的時候,卻已經脫胎換骨,不老不死不滅,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人間帝王瞭。

瑤姬騙瞭他,卻隻騙瞭他一半,為的是看他究竟會為阿瀠做到哪一步。他替阿瀠擋下天誅,終究保得她一線靈識。而瑤姬又用秘法幫助他重塑靈身,撿回他一條性命。但這重生的半人半靈的根骨,雖然可以往來三界,卻不能再分入六道,重入輪回。雖然不死不滅,卻會有病痛會有感知。

他身上的靈力,其實是瑤姬用秘法在將阿瀠封入冰川之前封存的。但他畢竟是凡人根骨,不能自如驅使。瑤姬便化出百道轎牌,那是據凡人最渴望最不可得的百樁心願所化,需他用靈力喂飼,也救贖世人,瞭卻人間的種種舍不得、放不下。

如他能慢慢熬盡這苦修一樣的歲月,攢下的功業或能換得阿瀠那一線存留的靈識,得重生之機。

彼時魚靈已經宣號從帝,他趕來巫山,聽聞阿瀠灰飛煙滅,便要斬殺冰澗中養傷的杜宇。但瀠澤幹涸累及靈澤,魚靈已經靈力殆盡,除去無窮無盡的生命幾乎與凡人無異。瑤姬為瞭水患過後的蜀地重新安定,洗去瞭他的記憶,讓他盡心盡力做瞭若幹年帝王。杜宇離開巫山時,瑤姬亦洗去瞭他關於阿瀠的記憶,隻有這樣,才能拋卻愧悔思念,超脫於世,熬過這漫長歲月。

是也,一個在歲月流年間荒唐以度,一個卻背負著自己已然忘記的罪孽,無窮無止永生永世地償還。

謝小卷從未想過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她慢慢轉過身來,抬起頭望著杜望的臉。話音出口隻有散落的碎音,“阿望……我竟不知……”

轎行的門卻猛地被人踹開瞭,幾個拿著警棍的警察率先沖進來。齊局長已然是人未到聲先至:“鬧鬼?這都什麼年代瞭!要是誰敢灌飽瞭黃湯忽悠老子,老子今天晚上就要他蹲班房!”

齊局長進門的瞬間就傻眼瞭:“謝侄女,你怎麼回來瞭?也不打聲招呼。”

帶路的棺材鋪小哥揪揪齊局長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指瞭指一旁的杜望:“局長,是那邊那個人,您看不見嗎?”

齊局長有些惱:“看不見!”

棺材小哥“媽呀”一聲尖叫,就要往外跑。齊局長回身探手抓住他衣領:“立住瞭!這麼大個人我眼瞎啊看不見。”

棺材小哥聲音都變調瞭:“我說的鬼就是他啊!”

謝小卷聞言往前站瞭站:“齊叔叔,這位是我的丈夫,這次回清平比較急,還沒有來得及拜訪您。”說著偏瞭偏腦袋,“這位小哥像是有什麼誤會?”

齊局長此刻一點兒也顧不上棺材小哥瞭,眼睛鼻子都快擠錯位瞭:“你怎麼結婚瞭?你知不知道那位來瞭,人傢可說是你未婚夫呢……”

謝小卷還沒有來得及問是哪位,就看見一個穿著淺灰色筆挺西裝的男人走瞭進來,正是餘言。謝小卷下意識就要擋在杜望前面,卻被杜望一隻手輕飄飄地拎開。

餘言上下掃視瞭一遍杜望,半晌開口:“果真是你。”齊局長在旁邊打哈哈:“兩位認識?那就好辦瞭。我說嘛,謝侄女也不至於跟人私奔……”餘言對齊局長說著話,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杜望:“齊局長,這人是凌漢劇院爆炸案的罪魁禍首,雲頭山的餘孽,還請即刻緝拿。”

謝小卷大驚失色,竟然出口喚道:“魚靈!”杜望伸手將謝小卷護到身後,餘言的眼光卻已然掃到謝小卷臉上,嘴唇微微顫抖,輕輕呢喃:“你果然是想起來瞭。”他的瞳孔急劇收縮,竟然說出讓人萬萬想不到的話來,“謝小姐有通匪之嫌,齊局長一並收押吧。”

世人傳言望帝靈魄化為杜鵑,感於國亡身死,日日泣血,極盡哀慟。杜望自己在漫長的時光中無從打發,喜歡鉆研各色關於奇技淫巧的書籍,於詩文卻是懶得對付。他靈力所限,千百年來除卻驅使轎牌外最大的動靜就是做出瞭榮和二寶兩張剪紅,偶爾也扔幾句詩為難著他們玩,都是耳熟能詳的短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他素不喜詩文,彼時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這詩中的幹系,隻隨便糊弄著講給榮和二寶聽。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餘言曾和杜望在明朝永樂年間有過一次相逢,那時杜望已將詐死這個手段玩得爐火純青,像掙脫舊蛻的新蟬一樣輕輕拋開又一個十年,離開故地遠赴應天府,不料卻在驛站中再次遇到餘言。餘言感知到轎牌上熟悉靈力的激蕩,就做瞭梁上君子順手拿走瞭幾張。他和阿瀠的靈力本是同根同源,很快就發現轎牌中的秘密,也慢慢喚醒瞭塵封的記憶。

他記得有一個跟自己一起生於湖澤長於湖澤的姑娘,雖然想不起來具體五官,但他這千百年來親近的所有女人,都或多或少與她有著相似之處。他和杜望一樣,每隔二十年便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在他的內心深處又是如此害怕孤寂,因此他不像杜望一樣謹言慎行,而是極致繁華熱鬧地活著。他總覺得,他一直在尋找的愛人,也應該是喜歡如此的。

直到十年前,他感應到故人重生,便離開瞭當時的妻子萬輕雲,然而茫茫人海中,他亦無從尋找重生的、已是凡人的阿瀠。急需要恢復力量的餘言在山明水秀的茶山設下靈陣,為自己汲取靈力,也在同年聽說瞭江夏有關於轎行老板的神奇傳聞。但待他再去尋覓的時候,杜望已經搬往瞭清平。

他仍然埋下瞭一張底牌——陳秋梧和他手裡的傾雪流玉轎牌。果然幾年後,陳秋梧輾轉找到瞭居於清平的杜望。杜望看到數百年前遺失的轎牌,也千裡迢迢追尋到秋溪茶山,卻觸發瞭茶山中餘言設下的靈陣。

彼時餘言忽然想起來瞭阿瀠,卻並不知杜望跟自己的淵源。他隻知道當年在驛站裡相逢的年輕人身上充沛的靈力正是自己所需要的,靈陣與餘言同識同感,他隻當那年輕人靈力枯竭摔下山崖,不以為意。

直到謝小卷燒毀瞭百川歸寂轎,所有的記憶復歸腦海,他才斷定被靈陣吸去靈力的人就是望帝!但他趕往茶山,卻不見杜望的蹤影,而彼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尋找的阿瀠也正借住在近在咫尺的秋溪茶莊。

他悻悻返回凌漢,卻在報紙上看到清平警察局長之女謝小卷逃婚出走的消息,亦一眼斷定就是阿瀠。他趕往清平,左鄰右舍都傳言謝小姐是跟隨心上人私奔。謝老爺子自己也拿不準,便不敢再次違逆寶貝女兒的心思應下一門親事,隻能拒絕瞭他。

那個時候餘言已是凌漢城數一數二的人物,他開始懷疑杜宇沒有死,也許讓阿瀠重生後不顧一切的那個男人,仍然是他。因此他利用自己在凌漢城的通天本領,給謝老爺子扣上瞭一個通匪的罪名,要逼謝小卷送上門來見他。果不其然她來瞭,隻是身邊還總是跟著一個棘手的司機。餘言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杜望既改瞭容貌,又因為靈力枯竭幾乎沒有感召,餘言一度真的相信他就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小司機瞭,因此小司機在爆炸案中死掉他也不以為意。然而在聽說謝小卷和司機的屍首一起失蹤時,他才隱隱覺察到不對……

餘言要將謝小卷帶回來,隻有跟自己在一起,她才能快活。這千年人世,他跟她都應該厭瞭才對。

《請君賜轎(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