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穿著粉色月嫂服,站在第一個雇主傢大平層的客廳裡,與穿著睡衣的雇主面面相覷。
當初公司說是一個姓丁的男士選中瞭她,他老婆三胎剛出生五天。這傢人比較挑剔,公司前兩個派過去的月嫂都隻幹瞭兩天就被辭掉瞭。她哪裡想到會這麼巧,丁先生的老婆就是白寒寧?
白寒寧剛出院,傷口還在作疼,正半躺在沙發上,她是為瞭面試月嫂才強撐著坐在這裡的。她婆婆坐在另一頭,挑剔地上下打量著沈琳。氣氛有點尷尬。白寒寧婆婆並不知道兩人認識,問白寒寧道:“怎麼著?滿意嗎?”白寒寧臉色不好看,不知是疼的,還是為難,一直沒說話。
一般來說,如果是公司派活兒,月嫂不方便對雇主挑三揀四。雇主要是相中你,你基本就隻能接單瞭。何況這是沈琳的第一單,第一單就退縮,容易讓公司留下壞印象。沈琳此刻心中暗暗祈禱,白寒寧最好是相不中她。何必呢?雖說兩人在公司的過節已過去瞭六年,而且上次見面時貌似也無異樣。但這種關系,她如何放心把最最嬌嫩的新生兒放到她手裡,她又如何俯得下身段來伺候她?
白寒寧忍著痛,剛想說話,這時她五歲的大女兒和三歲的二女兒不知因為什麼打起來瞭。兩人跑過來,仰著小臉,嘰嘰喳喳,急切地證明著自己的無辜,對方的可惡,要媽媽主持公道。白寒寧有氣無力地要她們別鬧,婆婆一邊安撫,一邊請沈琳稍微回避下,沈琳依言走到廚房。
白寒寧婆婆對白寒寧道,她請大師提前算過瞭,沈琳的面相、屬相、生辰八字都和丁傢非常合,所以她才讓沈琳來面試。這女人是月嫂培訓班剛畢業的,這是缺陷。但她各項考核都是第一名,稍微彌補瞭一下。而且她生過二胎,二娃才一歲多,想必經驗會比較豐富。最主要的是,最近佳傢母嬰提交過來的月嫂資料都不盡如人意。白寒寧要三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學歷高中以上,沈琳是最適合的。
白寒寧還沒說話,嬰兒在臥室哭瞭起來。白寒寧剛想抬腿,但二女兒纏住她,哭鬧著,鼻涕泡都吹出來瞭。大女兒瞅準時機,推瞭二女兒一把。二女兒趔趄瞭一下,上前伸手抓瞭一下大女兒的臉,撓出個血印來,兩人尖銳的哭聲簡直要劃破白寒寧的耳膜。白寒寧也特別想放聲加入這號哭的盛宴,三胎她並不想生,她都這麼大年紀瞭,身體也不是太好。再往前倒一下,二胎她都不想生。可是三個娃,鐵證如山,如山般沉重,壓得她快要窒息瞭。她暴躁地大吼瞭聲:“都給我閉嘴。”
兩個女兒止住哭鬧。白寒寧推開臥室門,見沈琳已經在這裡瞭,背對著門,臂彎裡躺著她的兒子。孩子已經睡著瞭,沈琳一邊輕晃著他,一邊哼著曲子。曲調溫柔婉轉,撫慰人心。
沈琳本是不想幹的,可是聽到嬰兒稚嫩的哭聲,心頭一軟。她斷奶的時間才過去半年,哺乳的記憶還殘留在乳房上,這時雙乳居然漸漸發脹。她本能地走進臥室,外面吵翻天,小嬰兒閉著眼啼哭,無助地舞動著小手小腳,像破土而出的小嫩芽。沈琳輕輕抱起他,聞到奶娃娃特有的味道,心都快融化瞭,很想親親他嫩嫩的小臉蛋。不過在月嫂教程裡,這是不允許的,所以她隻是象征性地啵瞭一下,輕輕晃著他,嘴裡哼著曲子。這根本不需要訓練,所有的母親都會。
在白寒寧的眼裡,此刻這個粉色的背影看上去與整件事很相宜。沈琳轉身,看到她進來,用氣聲說關上門。白寒寧關上門,沈琳仍一邊輕晃著孩子,一邊踱著步,小聲說:“寒寧,你要是對我不滿意,那沒什麼說的,我一會兒就走。”
“那天你說自己是去找保姆的,其實是去月嫂培訓?”白寒寧微挑嘴角。沈琳尷尬地笑瞭笑,把睡著瞭的嬰兒放回床上。兩人走出門,沈琳還沒說話,白寒寧婆婆對白寒寧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她挺合適的,就是她瞭。”
老人轉身進瞭自己屋,這回輪到白寒寧尷尬瞭。她看著沈琳,兩人突然笑瞭。尷尬沒有瞭,生出瞭些親切。她固然撒謊瞭,她也沒有表面看上去的光鮮。
白寒寧道:“算瞭,你留下吧,我也覺得你挺合適的。”
白寒寧回屋休息,沈琳去給她做下午點心:木瓜牛奶。做各類小點也是沈琳的拿手好戲,當初在月嫂培訓中心學這些手藝時,沈琳發現自己天生就是個保姆的好材料,做這些東西打心眼兒裡興致勃勃。沈琳自嘲,原來她骨子裡就有伺候人的天分,又一想,傢庭主婦可不就是大保姆嗎?而且是沒有錢的保姆。如今出來當月嫂,既能掙錢,又不討厭這些事兒,不是一舉兩得?
沈琳把木瓜牛奶給白寒寧端過去,白寒寧起身,牽動著剖腹的傷口,蹙瞭下眉。她頭兩胎是順產,第三胎剖宮產,此時肚子上還粘著紗佈。沈琳要她別太用力,她可以喂給她。白寒寧靠在床頭,沈琳一口一口喂著她,兩人一邊聊著天。
沈琳道:“跟你說實話吧,寒寧,我是走投無路瞭。這個歲數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不認命也沒辦法。好在我也願意吃苦,你們這些雇主也願意給我機會。算是生活給我留瞭條路,不然我真的要投河瞭。”
沈琳說這些話時,並不覺得酸楚。她這個虛榮的偽貴婦一夜之間就學會求人瞭,切換得這麼絲滑,全拜老那振聾發聵的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示弱多麼管用啊,一個看上去養尊處優的女人突然示起弱來,會更管用,因為人們相信她真的走投無路,否則不會願意把如此不堪的一面露出來。就比如上次求胡海莉幫助,她慨然答應錄用自己。再說一個月的培訓,這些心理建設已經反反復復做過瞭。不出來找飯轍,她和孩子吃什麼喝什麼?酸楚抵什麼用?自尊心又價值幾何?她能拿著左手的酸楚,右手的自尊心,上超市換米面油鹽嗎?
白寒寧審視著她,一口一口喝下木瓜牛奶,說:“我很佩服你,沈琳,我就做不到你這樣。”
沈琳笑道:“那是因為你有選擇,而我別無選擇。”
白寒寧嘆瞭口氣,搖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木瓜牛奶味道很好,濃鬱香醇又不膩。沈琳掏出手機,念著寫在備忘錄裡的一道道菜名,那是為她設計的一周的月子餐,每一道聽上去都很美味。從這碗木瓜牛奶上判斷,那些菜也不會徒有美味的名字。白寒寧記起,在公司的時候,沈琳就曾帶過自己鹵的鳳爪和牛腱子肉給大傢吃過,吃過的人都嘖嘖稱贊她好手藝。
這個女人真能幹,工作利索,傢務也幹得好。隻不過,這麼能幹的女人,還是要淪落到在四十歲這一年來當月嫂,白寒寧此時不由又慶幸自己處境不算差。她囑咐沈琳鹵點鹵貨,豬蹄、鳳爪、豬耳朵什麼的,看著鹵,她特別想吃當年沈琳給她吃過的鹵貨。說著拿出張超市的購物卡給沈琳,說裡面有五百塊錢,沒有密碼,隨便刷。沈琳拿瞭卡,說你好好睡,就等著起床後吃吧。白寒寧長嘆一聲,如牛棚的老牛終於到瞭休息時間一樣,緩慢地俯下身子,滑入被中。想象著一鍋香糯Q彈的鹵貨,昏昏沉沉中咽瞭咽口水。起床時天已黑,白寒寧走出臥室去吃晚飯。可桌上並沒有她所盼望的一大鍋鹵貨,隻有豬蹄湯。她看著沈琳,沈琳為難地笑。婆婆道:“我不讓她做。月子裡不能吃太咸,你本來就下不瞭奶,再吃那些重口的,你兒子隻能純奶粉喂養瞭。”
白寒寧看著一鍋白汪汪的豬蹄湯,一陣惡心。生完孩子之後的五天,她頓頓湯,不是魚湯,就是豬蹄湯,而且湯淡出鳥來,現在一聞到這味兒就反胃。她臉色難看:“不吃咸的我也下不瞭奶,這陣子吃這些東西吃得我都快吐瞭。喂奶粉就喂奶粉吧,現在配方奶粉營養都非常均衡。”
婆婆打斷:“再均衡能有母乳好?你是個母親,為孩子克服點困難算什麼?”
婆媳對峙,空氣中有種敵意在慢慢具象,成形。沈琳不知所措,她在自已傢是絕對的女主人,老那母親雖然偶有怨言,或者臉色難看一下,但從來不會與她正面沖突。沈琳生二胎時,婆婆做的飯全部依著沈琳的口味來,她想吃啥,隻需要一說,婆婆就會去買。做得不好,沈琳也領情,或者自己做。
而白寒寧很明顯被婆婆拿得死死的,連吃喝都做不瞭主。沈琳記得月嫂培訓時說過,萬一遇到雇主傢庭成員之間發生矛盾,最好的辦法就是明哲保身,一聲不吭,能迅速躲開為上策。她身子微微往後傾,想一點一點蹭去廚房,但白寒寧叫住她:“沈琳,我想吃你做的鹵貨,現在就去給我買回來做,多放幹辣椒花椒和老抽。”
白寒寧挑釁地看著婆婆。沈琳腳一抬,婆婆冷聲喚:“沈琳你給我站住。”
沈琳暗暗叫苦:“寒寧,阿姨,要不你倆好好商量一下。”
她話音未落,白寒寧端起那一大盆豬蹄湯,走到廚房,嘩地一下全倒到水池裡。這才是當年那個在公司和她吵架的潑婦白寒寧。沈琳心裡是站白寒寧的,活到四十二歲瞭,想吃什麼都沒有自由,這太不可思議瞭。
婆婆對白寒寧怒目而視,白寒寧把盆“咣當”一聲扔到水池裡,以示回應。這時門開,白寒寧丈夫丁松濤下班回來瞭。沈琳註意到,婆媳的氣勢在這一瞬間微妙地變瞭,白寒寧那副張牙舞爪的氣勢沒瞭,變得委屈而心虛。而婆婆則腰板挺直,目光更加凌厲。
丁松濤發現氣氛不對,皺眉問怎麼回事。婆婆道:“你老婆想吃辣的,咸的。母乳下不來,你兒子不見長。但你看看她,一點也不著急。女人嘴饞是會壞大事的。”
丁松濤松著領帶,把包扔到沙發上,一屁股坐下,道:“就這幾天,你忍耐一下吧。”
白寒寧聲音帶著哭腔:“我忍不瞭瞭。你讓她走吧,有月嫂就夠瞭。”丁松濤上下打量著沈琳,那眼神讓她說不出的難受。他看著又老又枯瘦,眼神帶點閃爍不定的陰鷙。他是一傢期貨公司的小股東,那些算計、鉤心鬥角、日進鬥金的狂喜和一夜暴跌的痛苦,不可能水過無痕,總會留下點什麼。天長日久,就讓他有瞭這樣一副面容。
他沒說話,雙手雙腳攤成個大字,把頭往後一仰,閉上眼睛,累壞瞭的頂梁柱模樣。婆婆得瞭默許,情緒更加高漲:“白寒寧,你記住,兒子不是你一個人的。我們老丁傢這個小孫子,我必須管到底。”
沈琳睡在白寒寧臥室,就在她床邊支瞭個小床,照顧她和孩子。十二點瞭,白寒寧仍無睡意,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沈琳知道她難過,但安慰又怕她難堪,隻好保持沉默。白寒寧有大奔坐,有四室兩廳的大平層住,但在傢庭中的地位如此卑微,得失難說。她想起她曾經高昂著下巴說“祝你打工打到死,老娘回傢享福瞭”,不由唏噓,給老板打工終究還是要強過給老公打工。
白寒寧忽然說:“這王八蛋騙我生三胎,說生完住一個月十萬的月子中心。生完瞭之後告訴我公司經營困難,他沒錢瞭。反正都三胎瞭,經驗豐富,找個月嫂加他母親就夠瞭。重男輕女的王八蛋,懷孕四個月就帶我去影樓查性別。沒人性的畜生。”
白寒寧有點鼻音,窸窸窣窣,去抽床頭的紙巾擦淚。
沈琳自打進瞭這個傢門,一刻不得休息,剛剛上崗的緊張又加重瞭這份疲憊,此刻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瞭。這番話實在叫她不知道怎麼接,但雇主說話又不能不理,於是她嘆瞭口氣,以示接碴兒。
白寒寧道:“沈琳,你當年班上得好好的,突然回傢當全職主婦,是不是為瞭二胎追兒子?”
這話讓沈琳一下子清醒瞭。她絕對不是為瞭拼兒子才生二胎,可是不少人知道她二胎是個兒子之後,都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讓她反感。她非常害怕這樣的話傳到女兒耳朵裡,就像小時候弟弟出生後,村裡人都在開她的玩笑,說父母不要你瞭,你弟弟才是老沈傢的根。這些話曾讓童年的她一度生活在黑暗中,甚至恨起父母和弟弟來。直到父母身體力行地證明,他們確實一碗水端平,她才漸漸撫平這個心理創痛。
沈琳道:“絕對不是。”
白寒寧笑瞭一聲:“就是湊巧的?我才不信呢。”
沈琳生氣,心想明明你自己重男輕女,才會配合老公去測性別,為瞭不讓這份心虛太過,於是拉別人一起背鍋,這心思也太惡劣瞭吧?
她道:“當然是湊巧。”
白寒寧道:“我不信。”
“那要這麼說,天底下二胎是兒子的都驗過性別?”
白寒寧哼瞭一聲:“我覺得是,隻不過大傢不說破罷瞭。”
沈琳口氣盡量保持平靜:“如果你三胎測出來是個女兒,真的打掉?”白寒寧道:“那當然不會。”
沈琳道:“那你怎麼就覺得別人一定會打掉女兒追兒子呢?”
這話問住白寒寧瞭,她很不高興,翻瞭個身不說話。沈琳憶起月嫂培訓時,老師說,盡量不要和雇主發生口角,有點後悔。但她又想,白寒寧方才的話踩到她的底線瞭,決不能不反駁。現在是什麼時代瞭?雇主和保姆之間是相互尊重的關系,不見得掏錢的人就可以隨便踐踏服務人員的尊嚴。
凌晨兩點,沈琳被嬰兒的啼哭聲吵醒瞭。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還是強撐著坐起身,把孩子抱起來給白寒寧。白寒寧迷迷糊糊撩開衣服,沈琳把孩子放到她的身側。她的奶實在太少瞭,吸著費勁,嬰兒氣急敗壞地吐掉乳頭,仰面大哭。這時白寒寧婆婆突然推開門,走過來,像關心,又像監視。沈琳道:“阿姨,您去睡吧,這裡有我就夠瞭。”
婆婆揚起手止住她,眼睛一直盯著白寒寧。眼看孩子哭得滿臉通紅,白寒寧側臥又牽動著傷口,一臉痛苦,沈琳於心不忍,說:“阿姨,母乳可能比奶粉好一點,但也要看當媽的實際情況。如果她身體受不瞭,奶又下不來,就算瞭。”
婆婆冷笑一聲道:“我們請你來當月嫂,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就是讓你來給孩子他媽開奶。你不努力替她下奶,反而慫恿她喂奶粉,不就是圖省事?”
沈琳委屈道:“開奶最關鍵的是頭幾天,您想一想我第五天才來,這之前的工作我也沒有機會做呀。再說瞭,真要圖省事,母乳喂養我們才省事呢,您說是不是呀?”
婆婆惱怒,卻又無法反駁。
沈琳又道:“孩子哭得這麼厲害,我建議她先別喂瞭,讓孩子緩一緩。不然萬一嗆奶瞭,會有得肺炎的危險。”
這話打動瞭婆婆,她臉色緩和瞭一些。沈琳察言觀色:“那我去泡奶?”婆媳都沒開口,仿佛不開口,給嬰兒喂奶粉的決定就不是她們做的。沈琳趕緊去泡奶,拿瞭滿滿一瓶奶進來,把孩子抱過來坐到椅子上。孩子嘴剛碰到奶嘴,就一口叼住,迫不及待地咕咚咕咚喝起來。沈琳幾乎可以聽到婆媳心中的長嘆,白寒寧是如釋重負,婆婆則是萬般失望。
這一瓶子奶下去,就宣告白寒寧的母乳喂養正式結束瞭。婆婆搖搖頭:“出院第一天醫生就交代瞭,要多讓孩子吸一吸奶。你就是怕痛,怕累,不堅持。第一天沒開個好頭,以後就壞事瞭。你是媽媽,為什麼這麼自私,光想到你自己?”
她走瞭,白寒寧仰躺成自暴自棄的姿勢,盯著天花板,一聲不吭。這一夜,孩子吃瞭三次奶,沈琳再沒有叫白寒寧。白寒寧終於睡瞭個稍長一點的覺,然而沈琳卻遭瞭大罪。
當初在月嫂中心時老師就說,要對起夜喂奶有思想準備,那是月嫂生涯中最令人膽寒的環節。傳說中有一種酷刑,就是在人最疲憊的時候突然在他耳邊大聲播放音樂,或者用強光照射他。幾天幾夜不間斷,這個人最後將會精神崩潰甚至發瘋。起夜哺乳也差不多,你總是要在困得搖搖欲墜的時候被嬰兒尖利的哭聲吵醒,強撐著起床喂奶。要不為什麼有的產婦會有產後抑鬱癥?所謂產後抑鬱癥,實際就是“產後育嬰支持不足”,被起夜喂奶這樣的“酷刑”拷打過後,如果白天不能休息,而是要用其他勞累來繼續煩擾產婦,她不抑鬱才怪呢。
沈琳一兒一女都是母乳喂養,孩子一哭,抱過來往懷裡一塞,十五分鐘吃飽,他們就乖乖睡去。第二天婆婆還會把孩子接過去,讓沈琳補覺。因此沈琳低估瞭起夜喂奶的辛苦,前兩次她還強忍著,但第三次,她撐不住瞭,困得腦袋昏沉沉的,眼皮直打架。早晨七點,孩子又醒瞭,白寒寧比她先被啼哭聲吵醒。她睜開眼睛後,發現孩子已經在白寒寧懷裡,趕緊起床,說不好意思,自己睡得太實瞭。
白寒寧倒沒責怪她。沈琳去泡奶,哈欠連天,迷迷糊糊間被開水燙瞭一下,痛得一個機靈,趕緊打開水龍頭沖水,這一下讓她清醒不少。這個傢還雇瞭保姆,負責做傢務,沈琳隻需要專心伺候白寒寧和嬰兒即可。她給孩子喂完奶,已經八點瞭,吃瞭早飯,她還要幫白寒寧洗澡,給她的剖宮產傷口換藥。剛要靠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十點,孩子醒瞭,又要喂奶、拍嗝、哄睡覺。沈琳抱著孩子,困得頭直往下垂,喂完奶剛松瞭一口氣,一想還沒給白寒寧做月子餐呢,隻得拖著疲憊的步子到廚房做飯。
既然孩子已經喝上奶粉瞭,白寒寧便要沈琳不要再給她做湯湯水水,而是做她愛吃的菜,香的,辣的。沈琳躊躇道:“你婆婆會不會有意見?再說,你的傷口還沒好。”
白寒寧面無表情道:“你是我的月嫂,還是我婆婆的月嫂?”
沈琳隻好利用冰箱裡現有的食材,給她炒瞭個農傢小炒肉。白寒寧沒出廚房,站在灶臺把一盤青椒和五花肉就著白米飯全吃瞭,連蒜片都沒放過。吃完道,這是她今年吃的最香的一頓飯。她打著飽嗝走瞭,婆婆走進來,聞著空氣中嗆辣的味道,惡狠狠地瞪著沈琳。沈琳低著頭灰溜溜地走瞭。
吃完飯,沈琳終於可以睡上一會兒午覺瞭。才睡瞭不到一個小時,孩子又醒瞭。聽著他的哭聲,沈琳有種萬念俱灰的絕望。她搖搖晃晃起身,去泡奶,喂奶,接著做嬰兒撫觸,給他洗澡、護理臍帶。她幹著這些活,一邊努力睜開眼睛。她的眼球脹痛酸澀,眼前的視線模糊,有一瞬時感覺天旋地轉。她閉閉眼,晃晃腦袋,再睜開眼,可情況並沒有好轉。她心跳加快,腋窩和後背出瞭汗,腰酸得快站不住瞭。她把孩子的衣服穿好,放到白寒寧身邊,讓他們母子親近一會兒,再把孩子換下來的衣服收拾好,放到浴室的專用盆裡。做完這些,她已經像跑到馬拉松終點一樣,快要癱倒在地上瞭。可是等她走回臥室時,白寒寧說孩子拉屎瞭。
沈琳這樣幹瞭三天,第四天,她食欲不振,嘴裡發苦,又要強打精神,不能耷拉著臉給雇主看。掐指一算,平均一天也就睡四個小時。這份工作是拿命在換錢啊,都在說月嫂工資高,這樣的工作強度,瑣碎程度,一個月拿兩萬也不算多,何況絕大多數月嫂拿不瞭兩萬。沈琳因為是新手,隻能拿到八千,又因為是公司介紹的活兒,要交提成一千。原來人居然可以廉價到這種程度。
這晚起夜,抱著孩子喝奶時沈琳困得直犯惡心,腰椎陣陣刺痛。大床上,白寒寧打著香甜的呼嚕,一個正常的人就該在凌晨兩點睡成這樣。她就是在燃燒生命,給白寒寧續命啊。
這輩子到底哪裡做錯瞭,才要在四十歲這一年如此狼狽?是瞭,在大傢都在996地擠著地鐵加著班的日子裡,她睡到自然醒,喝咖啡,刷韓劇,睡午覺,現在報應來瞭。人間的苦是定量的,你最後總要吃完它們,不是這時吃,就是那時吃·····沈琳很想哭,反正夜深人靜,無聲地流一會兒淚,也不會有人笑話。此時不哭,更待何時?她想著,但眼淚流不下來,再仔細一回味,是她自己咬著牙,硬頂著那股酸脹,在它變成液體之前,把它活生生從眼窩和鼻腔裡逼回去,咽到肚子裡。願賭服輸,這是走進月嫂培訓中心那一刻時就立下的誓言。無論哪裡做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還有很多日子要活,哭管什麼用?黑暗裡沈琳的胸中千軍萬馬咆哮,最終歸為萬籟寂靜。孩子喝飽瞭,沉沉睡去。沈琳把他放回小床,拿著奶瓶去廚房。路過客廳時,見這裡亮著臺燈。凌晨兩點瞭,丁松濤還沒睡。白寒寧生完孩子之後他一直睡在另一個臥室,此刻他正獨坐喝酒。沈琳正猶豫要不要打招呼,他已抬頭看著她,道:“給我拿個你做的小菜來。”
沈琳來瞭一周,廚藝受到瞭全傢的歡迎,什麼醃蘿卜塊、鹵貨、素什錦之類的小菜尤得歡心。婆婆也因為這一點,對她和顏悅色多瞭。沈琳給他拿瞭她做的小菜,他拍拍沙發道:“過來坐會兒吧。”
沈琳不好拒絕,坐到瞭沙發一角。丁松濤舉著紅酒杯問她喝不喝,她笑著搖搖頭。在雇主傢不喝酒,這也是行規。
丁松濤自斟自飲:“聽說你是白寒寧的前同事?”沈琳點點頭。
他得殫精竭慮到什麼程度,才會這樣凌晨兩點喝酒呢?這麼大的房子,滿屋昂貴的傢具,開百萬豪車,還能養得起三個孩子,證明他是非常富有的人。可富有至此,又怎麼會掏不起十萬塊錢的月子中心費呢?沈琳一時不知道怎麼判斷他。
丁松濤歪著頭看著她:“為什麼幹這個?”沈琳坦然:“四十歲,找不到工作瞭。”他道:“你沒有老公嗎?”
這話有點無禮,她還是回答:“不能讓他一個人養傢啊。”他若有所思,點瞭點頭,贊道:“你很勇敢。”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妙地摩擦瞭一下。沈琳原以為已經坐得拉開距離瞭,可是他身子一探,還是輕易夠著瞭她。她嚇瞭一跳,趕緊站起來,匆匆道:“您也累瞭,早點休息吧。”她轉身,快步離開客廳。
沈琳太累瞭,不會由於琢磨此事而睡不著。然而第二天一早,她赫然發現丁松濤沒有像往常一樣去上班,還是穿著睡衣坐在客廳,隻不過刷著手機,乍一看還以為他整夜沒睡呢。見她來瞭,他抬頭沖她一笑,笑容看在她眼裡,說不出的厚顏無恥。她心裡厭惡,扭頭走向廚房。怎麼回事?他把自己當老爺,把她當丫鬟,要來一場惡俗的劇情?
沈琳哀嘆,自己的運氣太好瞭,第一份工作就集齊瞭產婦沒有母乳、夾在婆媳矛盾中間當受氣包和遭遇男主人性騷擾三個月嫂最怕的大禮包。
她琢磨著這個事怎麼辦。起夜喂奶是月嫂題中應有之義,當受氣包嘛,忍一忍也就過去瞭。但性騷擾不一樣,不拒絕不知道事態會不會嚴重下去,拒絕得太直接恐怕撕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