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又過一陣,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這次挺突然,有些奇襲的意思。
趙蕊去美國的前一天,出瞭些狀況。其實從嚴格意義上講,不能叫“狀況”,倘若沒有周琳,那就是“事故”瞭。
是保姆先發現人不見瞭。保姆一下午都在整理行李。洛杉磯天氣熱,瑪麗叮囑瞭幾次,衣物不用多帶,真缺瞭什麼,在那邊現買也方便的。蕊蕊照例在旁邊“切水果”。保姆看向她,做瞭這些年,到底是有些不舍的,問她:“想吃什麼?阿姨做給你吃。”小姑娘想瞭半天,說咕咾肉。保姆去冰箱一翻,肉是現成的,醋剛好用完,便對她道:“乖乖在傢,我一會兒回來。”超市在小區門口,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光景,回來就發現人不見瞭。拖鞋在門口,應該是換瞭鞋出去的。在小區裡找瞭一圈,沒見人。問保安,說沒註意。保姆慌瞭手腳,打電話給趙輝。趙輝一路踩著油門回來。問保安拿監控錄像——蕊蕊的確是出瞭小區,跟保姆前後腳。定位器沒帶,手機也沒拿。打瞭110,警方說要失蹤二十四小時後才能立案。趙輝駭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瞭。東東放學回傢,父子倆分頭在附近找。苗徹聽到消息也趕過來,托瞭個公安局的朋友,讓他想辦法去弄附近幾條馬路的監控視頻。對方說試試看,又說現在不比過去,上頭管得緊,抓住就下崗,沒商量的。苗徹央求再三,說真要出瞭事,一傢子都毀瞭,又讓趙輝別急:“到底不是三歲小孩,你先緩緩,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瞭。”
“你說,她跟三歲小孩有什麼區別?”趙輝五指撓頭,眼裡滿是血絲,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聲音卻是澀的,“明天就要出發瞭——老天爺故意跟我過不去。”
苗徹暗自嘆口氣,伸手撫他肩膀,拍瞭兩下:“沒事的。”
天快黑時,周琳也來瞭。保姆病急亂投醫,逮到個臉熟的便求救。周琳進來瞥瞭一圈,趙輝蜷在沙發裡,眉頭緊蹙,見到她,也沒心思打招呼。晚飯擺在桌上,誰也沒動。
“你下樓的時候,蕊蕊在幹嗎?”周琳問保姆。
“玩iPad。”保姆回答。
周琳瞥見沙發邊那張報紙,拿起來看瞭一眼,娛樂版,心念一動,道:“趙總,走。”
趙輝怔瞭怔:“去哪兒?”
“碰碰運氣。”
——到底是找到瞭。淮海路環貿商場,吳亦凡出席為某時尚品牌助陣的活動,樓上樓下密密麻麻的粉絲,到處都是橫幅和海報,保安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趙輝發現蕊蕊時,剛好吳亦凡出場,棒球帽墨鏡配小腳褲,被工作人員簇擁著走來。女孩們瘋瞭似的尖叫,現場氣氛達到高潮。趙輝捂著耳朵,過去一把抓住蕊蕊的衣服,不由分說便往回拽。這丫頭也是不簡單,硬是擠到瞭最前排,一手拿吳亦凡的海報,另一手拿氣球棒,隨時準備沖過防線溜上臺。“吳亦凡!吳亦凡!”她不甘心被父親制住,拼命掙紮,嘴裡兀自叫著名字。趙輝沉聲道:“跟我回去!”饒是平常再寵女兒,經過這麼一番折騰,也再難控制情緒。“我不回去!”蕊蕊倔強道。趙輝眉頭一豎,正要發作,周琳拉他衣袖:“趙總——”做瞭個“冷靜”的手勢。趙輝停頓一下,隨她走到邊上。
“都到這裡瞭,我倆加起來四隻眼睛,還怕她丟瞭?”周琳道。
趙輝嘿的一聲,提瞭半日的心,總算是放下瞭。他長長舒出一口氣,瞥見那些女孩如癡如醉的神情,忍不住搖頭:“我們小時候看到毛主席,也不過如此——”周琳問:“你見過真人?”趙輝一怔:“那倒沒有。”周琳道:“我像蕊蕊這麼大的時候,喜歡鄭少秋。他演的楚留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趙輝哦的一聲:“沒看過。”
“老牌明星,比你年紀還大。”
趙輝點頭:“那是挺老。”
“劉德華也比你老。”
“哦——關之琳呢?”
“也比你老。”
趙輝嘆道:“我年輕時的偶像。”
“沒有男人不喜歡她的。長得是漂亮,可惜不怎麼會演戲。”
趙輝朝臺上一努嘴:“跟那傢夥比起來呢?”
周琳笑笑:“那可能還是關之琳好點。”
臺上不知說瞭句什麼,臺下瞬間沸騰起來。趙輝瞥見女兒眼泛淚光,嘴唇微顫,似是激動到瞭極點,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不至於吧——”周琳道:“別笑話人傢,關之琳真要站在你面前,情況也差不多。”
算是有驚無險。回到傢,趙輝本想再教訓女兒一頓,想著第二天她就要出遠門,生生把嘴邊那些重話截瞭下來,板著臉說瞭幾句,也是不痛不癢的。瑪麗又打來電話,確認次日航班時間,說些寬慰的話:“醫院那邊都聯系好瞭,一切順利。房間我也早騰出來瞭,佈置得漂漂亮亮,蕊蕊過來就跟到自己傢一樣,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趙輝連連稱謝:“交給你我自然是放心的——”掛掉電話,把蕊蕊拉到身邊,照例又是一番叮囑,都是炒冷飯,說瞭又說,連東東都聽煩瞭:“爸,你幹脆錄下來,循環播放,還省力點兒。”趙輝隻有苦笑。瞥見女兒癡癡憨憨的模樣,又是擔心又是舍不得——總算是到瞭這步,隱約見到些曙光,便是擔心,與之前也是不同的。讓保姆再加瞭兩個菜,開瓶紅酒,各人倒瞭半杯。“一路順風!”東東拿酒杯與蕊蕊一碰。蕊蕊撇嘴:“坐飛機不好講順風的。”東東訝異:“你連這都知道?”蕊蕊說是隔壁阿姨教的:“飛機要逆風才能起降,你一點兒常識也沒有。”趙輝笑起來,與女兒碰杯:“一路順利,寶貝。”
醫療費的事,苗徹問過一次,趙輝說是跟吳顯龍借的:“我和東東講好瞭,我這輩子要是還不清,他接著還。”苗徹猜想也是這樣。按說跟客戶有資金往來是禁忌,揪出來也是罪證一樁。但趙輝與吳顯龍關系不同,況且又是給孩子看病,到瞭這步,苗徹便不提這茬:“上海房價漲得厲害,問題不大。”趙輝點頭:“就是,實在不行退休瞭把市區的房子賣掉,住到郊區——不過人民幣貶值也麻煩的。”苗徹安慰他:“再貶還是房價漲得快。瘋瞭。”
送走蕊蕊,趙輝請周琳吃瞭頓飯,算是答謝。“其實也不止那一件事,自從搬過來,你一直都很照顧我傢人。”趙輝把話說得很客氣,也四平八穩。約在一個本邦菜館,檔次不高不低,菜也點得不費不惠。不失禮,也不致讓她多心。同這個女人打交道,說實話趙輝是要做足功夫的。席間,周琳遞給他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塊金表。趙輝愕然:“這是什麼?”周琳道:“薛讓我給你的。”兩人停頓一下,僵瞭幾秒。“替我謝謝他。”趙輝沒料到這當口兒她會提這個。表什麼時候都能送,他的飯卻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吃到的,他以為她會這麼想。如此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瞭。她問他:“送走女兒什麼心情?”他道:“講不清,介於高興與傷心之間。”她道:“會順利的。”他道:“謝謝。”
飯店離傢不遠,結束後,兩人走回去。趙輝一路揣摩這頓飯的古怪氣氛,猜想會不會是這女人欲擒故縱的把戲。她忽道:“趙總。”他看向她:“嗯?”
“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
趙輝整晚都在想這句話。他的回答中規中矩,也還算誠懇:“周小姐你很有魅力,也很有能力。”她沒再說什麼,談話戛然而止。好在路程短,隻一會兒便到瞭,各自道晚安,各自回傢。趙輝回想吃飯時周琳的話。她說起蕊蕊走失那天,“我到你傢,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模樣,忽然覺得很難受,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趙總,也許你會覺得我這人不太靠譜,但我保證,我對你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她說完朝他看。話有些沒頭沒腦。趙輝以為她接下去會笑,就像之前那樣,真真假假,自編自圓,把談話切成幾段,包袱抖完一個接一個,花樣百出,但沒有,她隻是拿起杯子喝瞭口水。整個晚上她都顯得很平靜,閑話傢常,言語得體,似乎很符合他與她目前的交情。但愈是這樣,才愈是奇怪。趙輝瞥見她的神情,眉宇間仿佛有什麼東西罩著,若有若無,看不清,也說不好。趙輝竟是不習慣瞭,回到傢納悶瞭許久,想,還是著瞭這女人的道。
果然,第二天再見到,她已是另一副神色。“趙總,昨晚沒睡好?眼圈有點兒黑。”趙輝便也順著她:“是啊,不曉得怎麼回事。”她道:“我也沒睡好。”趙輝哦的一聲。她道:“翻來覆去地想,趙總到底為什麼請我吃飯。”趙輝問她:“想明白瞭沒?”她一笑:“這種事情,就算想明白,也要裝不明白啊——趙總您是老江湖,我鬥不過您。”後面這句讓趙輝哭笑不得。她按下電梯,正色道:“趙總,為什麼好像我們每次都會在電梯間遇到?這麼巧?”趙輝還未開口,她又徑直說下去,“所以說嘛,您是老江湖。”趙輝隻好不作聲,想,這是自找的瞭,沒人拿槍逼你請她吃飯。
又過一陣,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這次挺突然,有些奇襲的意思。審計部與其他部門不同,年底反而是閑時,通常不出勤。苗徹事先跟趙輝透瞭底,是新副總下的令。“三把火是三昧真火,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熄不瞭。”主要是對信貸這塊進行審計。業務和程序上大傢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瞭,幾步一走,便曉得這次情形怎樣、程度如何。審計組剛坐定,便要瞭業務部近半年來的所有信貸項目,大大小小,到期沒到期,統統搜走。趙輝心裡有數。行裡是沒有秘密的。往上看是屁股,左右全是耳目,走到哪裡都是如此。軟肋隻需稍微一晃,便沒有不知道的。前幾日有個分行的應酬,趙輝與新副總比鄰而坐,免不瞭閑聊幾句。這人有意無意提瞭吳顯龍的名字,“房地產這塊現在看不懂啊,碰都不敢碰,誰碰誰兜進”。趙輝隻是微笑。兩人還碰瞭杯。新副總很客氣:“趙總是老前輩,要跟您多學習。”趙輝謙遜道:“哪裡,老瞭,您才是正午的太陽。”
美國那邊傳來消息,第一階段治療很順利。蕊蕊眼上包著紗佈,在視頻裡跟父親做瞭個“勝利”的手勢。趙輝一激動,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到陽臺上抽瞭支煙。少頃,周琳走出來。
“為什麼我每次到陽臺抽煙,你都會出現?這麼巧?”趙輝學她之前的口氣。
“因為跟趙總待久瞭,我也變成老江湖瞭呀。”周琳道。
兩人都笑瞭笑。
“蕊蕊情況不錯。”趙輝告訴她。
“真好。”周琳點頭,“那你可以放心瞭。”
趙輝嗯的一聲。瞥見她的神情,是真心歡喜,仿佛比起他,更放心的倒是她。因為他放心,所以她才放心,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趙輝不覺心中一動,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你怎麼樣?”停瞭停,他問她,“最近工作順利嗎?”
“蠻好。”
“常回南京嗎?”
“偶爾吧。南京房價也漲得厲害,不過還是比不過上海。這套房子買瞭才一個多月,就漲瞭百分之十,賺瞭——托您的福,趙總。”
“發財是好事。”趙輝微笑,裝作聽不懂她話裡的揶揄。她初搬來那陣,有次遇見,他一本正經地對她道,上海的房價已經見頂瞭,現在買房有風險。他自然不是為她的荷包擔擾,主要是心裡不爽,想著觸她幾句黴頭也好。敵人都在身邊紮下來瞭——那時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句。大學裡有一陣很流行五子棋,趙輝是圍棋業餘級六段,下五子棋純屬消遣,偏偏就輸給薛致遠幾次。倒不是讓他。薛致遠的棋風很兇,“劃三”後必“沖四”。本來這種打法高手是不屑的,直來直去沒什麼腔調,但必須承認,有一定殺傷力,被他占據主動,左支右絀,一不留神便弄出個“雙劃三”或是“坎三劃四”什麼的。那時趙輝也不以為意,隻當這人怕輸,才下得格外兇狠。現在想來,這便是薛致遠的風格,不管有無後招,俱要搶在前頭,在氣勢上壓著人傢。房子的事,趙輝是後來才知道,鄰居本來也是可賣可不賣,對方出瞭個數目,比市場價高瞭六七十萬,還是一次性付款。這筆成交後,生生把小區的房價拉高幾個點。“房子是薛總替我找的。”周琳也不諱言,況且騙人也沒意思。薛致遠幫她公司達成上市,轉瞬便是上億的流動資金,投桃報李,生意場上本就如此。從客觀的角度看,這女人其實是個人才,為公司奔走,費心費力,公事上到位,私底下待人接物也算得體,熱鬧又不失分寸,偶爾還帶些孩子氣。場面上的女人,做到這份兒上,算是可以的瞭。平心靜氣的時候,趙輝也覺得,這女人不討厭。她那張臉,放在別人那裡,是加分項,在趙輝這裡就是失分項瞭。他甚至不敢正面看她,怕會失控。連聲音也像李瑩,要命。每一次見面對他其實都是煎熬。這番話,趙輝當然不會對她說,面兒上反是一次比一次沉穩,也更有底。這女人是棋子,背後是老薛兇狠的棋風。趙輝的棋路,往往要到後面才顯出優勢來,所以眼下要撐著。氣勢上有些狼狽,但好在他本就不是多麼強勢的個性,對方又是女人,有“紳士風度”那層擋著,樣子還不算太難看。
“趙總最近不怎麼彈琴?”她嘟噥一句,“我蠻喜歡那支《秘密的庭院》。”
“我這種水平,彈多瞭,屬於擾民。”
“沒必要拿自己跟郎朗比,再說您長得比郎朗帥多瞭。我這種半吊子樂迷,主要是看臉。”
“跟鄭少秋比起來呢?”他道。
“沒見過您扮古裝,不好說。”她一本正經道。
趙輝回到房間,上網找《楚留香》,半天沒找到,向東東求助。東東找瞭一圈,也隻有前些年的《新楚留香》,任賢齊、朱孝天演的,好不容易聯系上個喜歡收集古裝片的朋友,弄瞭幾集《楚留香之無花傳奇》。70年代的劇,畫質有些模糊。趙輝問東東:“這人是鄭少秋嗎?”東東好笑:“爸,這人是吳孟達,那個才是鄭少秋好吧?”趙輝又問:“PS(泛指用軟件對原始照片進行修改)軟件有嗎?”東東奇怪道:“要幹嗎?”趙輝翻出一張自己的照片,比畫著:“喏,把我的頭,安到這人的身體上。”瞥見兒子驚詫的目光,幹咳一聲,掩飾道,“嗯,是這樣,支行開迎新晚會,要弄什麼cosplay(角色扮演),指定讓我扮大俠,我不幹,PS一張照片糊弄糊弄他們就算瞭——”
晚飯時,周琳收到趙輝的微信,打開,隻看一眼,撲哧!飯盡數噴出來。東東很盡責,做個小視頻,除瞭把腦袋移花接木,還配瞭特效和背景音樂。視頻中,“趙香帥”長身玉立,持扇微笑,最後以一記“彈指神功”定格,兩行字落幕,“盜帥夜留香,威風震八方”,也是很古風的。周琳回過去:“趙總您風格變換太快,我有些適應不瞭。”再過片刻,隔壁傳來鋼琴聲,正是那支《秘密的庭院》。他記得她的話,特意彈的。周琳聽瞭一會兒,在手機上打道:“趙總您這樣,我反而覺得沒底。”隻一秒,便刪去,重新打上“趙總您虧得沒混娛樂圈,否則別人都沒飯吃瞭”——依然是調侃的風格。她連打瞭幾個笑臉,按下“發送”鍵,聽見隔壁琴聲漸漸輕瞭。她猜他也許會到陽臺上,像平常那樣,等她出來聊上幾句。她挺喜歡這樣,中間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各自倚著欄桿,眼望前方。臉埋在黑暗裡,既親近又安全。他不曉得,其實每次同他說話,她都有些緊張。在別人那裡,俏皮話她是張口就來,唯獨在他這裡,每一句都是斟酌再三,怕氣氛僵,怕意思不到位,也怕嚇壞他。
那天晚上,她問他“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話一出口,便後悔瞭。薛致遠買瞭兩隻金表,讓她分別給趙輝和蘇見仁。蘇見仁那邊好說,尋個由頭見面,幾句話說完,放下便走。“姓薛的東西,我不要。”那人還要賭氣。她依然是老話:“隨便你,捐給希望工程吧。”她不怕他惱。果然他反過來央求她:“我對你是真心的——”她安慰瞭他幾句,嘆些苦經,倒些苦水,哄得他乖乖收下。這表有兩層含意:一是道謝,就事論事;二來也有示好的意味。薛致遠那人,江湖氣很重,骨子裡還是喜歡交朋友。這麼跟蘇見仁一直僵著,於公於私都沒好處。至於趙輝那邊,則更多瞭一層意思:以後就是自己人瞭,一條船上的夥伴瞭。中國人有送表的習俗,考上大學,或是上班成人,送隻表,顯得鄭重,也有儀式感。周琳初時不肯:“要送你自己去送。”薛致遠道:“你去最合適,別人隻能碰一鼻子灰。”周琳問:“為什麼?”他反問:“你說為什麼?”周琳不再執拗,答應下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權利義務她拎得清,隻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真要被打回來,大傢面子上都難看,真正是從零開始瞭。誰知趙輝竟主動約她吃飯,她倒是始料未及瞭。表拿出來那瞬,她借著喝茶,擋住半張臉,不跟他目光相對。他沒接,也沒拒絕,把盒子擺在一邊,斷斷續續地聊天。氣氛與她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不提那茬,她自然也不提。那瞬她其實是有些灰心的,狗腿子,還有早期電視劇裡那些妖冶的國民黨女特務——她猜他必定這麼看她。之前也好不到哪裡,但這次無疑又敲定瞭一層。她竟想哭瞭。別人怎麼看無所謂,唯獨在他面前,她是存著些奢望的。他別把她想得太不堪才好。“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問他。其實她平時並非沉不住氣的人,這些年闖蕩江湖,早歷練得水潑不進刀砍不入,尤其在男人面前。他真正是個例外。那晚兩人一路走回去,她竟有種沖動,想向他求婚。她真是瘋瞭呢。這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半老男人,竟激得她想要保護他、憐惜他。她想起薛致遠在電話裡抑制不住的得意:“再犟的人,還不是照樣拿下?”那瞬,她竟差點兒對著手機吐唾沫,仿佛受辱的是她自己。她曾對趙輝說過,他彈琴時像一幅畫。他必然以為這是奉承。其實不是。從畫上走出來,這麼形容男人似乎可笑,卻是真的。她喜歡他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喜歡得要命。
“睡瞭嗎?”他發來微信。
她走到陽臺。他果然在。她換瞭笑容:“趙總在等我?”
“被兒子笑話一下午瞭,不敢在房間多待。”他道。
周琳想到“趙留香”,又笑:“晚節不保,老爸形象一落千丈。”
“就是,忒刮三,以後都抬不起頭瞭。”他嘆氣。
周琳問他:“‘刮三’是什麼意思?”他解釋,就是難為情、尷尬。“上海話還不合格——”他說她。她點頭:“要找個老師培訓一下。”他朝她看,笑笑。她猜他以為這話還有下文,拜他為師什麼的。其實她倒沒這個意思,但還是順著話頭:“趙總上海話幾級?”他道:“沒測過,馬馬虎虎。”她道:“教我足夠瞭。”他又笑笑。她纏著他教瞭幾個詞,賊骨挺硬、脫頭落襻(意為丟三落四)、老吃老做(意為老油條)、裝野胡彈(意為裝蒜)……他糾正她口音中不純的地方:“女人說上海話,口齒要清爽,語速慢一點兒,用舌尖發音,要往上提。說上海話不能往下沉,一沉就難聽,俗氣瞭——”她嘴上學著,一個激靈,那句話冷不丁又溜出來:“趙總,你覺得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談話戛然而止。趙輝道:“我那天不是回答瞭?”
“我要聽你再說一遍,”周琳心一橫,“——說真話、心裡話,不要套話、場面話。不要老吃老做、裝野胡彈。”
趙輝啞然失笑:“你倒是活學活用。”
“別打岔,好好回答。”周琳豁出去瞭,板著面孔,公事公辦的語氣。本來還可以借著撒嬌那層,現在也省去瞭,直截瞭當。
趙輝停頓一下,倚著欄桿:“一定要說嗎?”
周琳聽見他似是嘆瞭口氣。“有什麼不方便嗎?告訴我原因。”覺得自己像個胡攪蠻纏的孩子,大人給臺階也不肯下。
“你這麼聰明,我以為你肯定懂的。”他停瞭停,柔聲道,轉向她。背對著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隱隱見到他睫毛閃瞭幾下,似是有道光亮掠過。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與他的身影,各自筆直站著。不說,也不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兩人之間流轉,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感覺到。什麼漸漸隱去,又有什麼漸漸凸顯出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她那樣經歷豐富的人,被這氛圍感染,竟也不覺臉紅瞭。鼻尖那裡潮瞭一片,心怦怦地跳。本能地想往回縮,說些話來緩沖一下,已是來不及瞭。他徑直說下去:
“如果,你不嫌我年紀大,結過婚——我想追求你,可以嗎?”
她怔住瞭,始料未及。那樣的話,也虧他說得一本正經,請示似的。她竟想笑瞭,心跳得愈加快瞭,仿佛要蹦出來。她不敢說話,不知說什麼好,又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倘若對面換瞭別人,她總有辦法逗得他愜意,讓氣氛錦上添花,這本是她拿手的。但趙輝不同。愈是這樣,她愈是生怕那些套路惹惱他,也褻瀆瞭他。她詫異自己竟變得如此患得患失,話在喉口轉瞭個大圈,依然是出不來。相比平常,眼下的局面,竟似有些僵瞭。男人說完,過瞭一分鐘,還沒有下文,便是矜持,也有些過瞭。她愈是急,愈是說不出來。他也是好耐性,一動不動,隻是站著。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又過瞭幾秒,總算是逼瞭出來:“趙總在開玩笑——”她原本是想把這話說得更篤定些的,女人傢,總是要捂著些才對,誰知過瞭頭,竟是冷冰冰的口氣,直如生氣一般。她在心裡嘆瞭口氣,又不好收回,加上一句:“不是嗎?”想和緩些,竟更是不倫不類。她又嘆口氣,索性也不說瞭。手機響瞭一下,有短信。也好,替她分散些。她說聲“抱歉”,打開一看,竟是他發來的:
“我從來不拿這種事開玩笑。”
她怔瞭怔,回過去:“為什麼發消息,不直說?兒子在偷聽?”
他回過來:“你真聰明。”
她忍不住笑瞭一下。氣氛放松瞭些。她猜他是故意的。不讓女人尷尬,是紳士的基本守則。她說過,他是老江湖。這話也沒錯。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閱歷分明擺著,男女情愛的事,經驗自是不會少。她不怕被他看透。真要是個傻子,不解風情,她也不會愛他。
她回到房間,臨睡前,又收到他的短信:
“你還沒回答我呢。”他兀自不罷休。
“放馬過來吧。”
她咬著嘴唇寫完這行字,按下“發送”鍵,原地停頓幾秒,呀的一聲,把手機一丟,將被子飛快地往上一掀,兜頭兜臉地將整個人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