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遍灑虛空無障礙 妙參禪理出重關1

她實在不能想象,像慧可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居然會隱姓埋呂,跑到少林寺去做一個燒火和尚!

“如果這都是為瞭我的緣故,我真是又多瞭一重罪孽瞭。”

“時光一晃三十年,當年他願意為我赴湯蹈火,但如今他已是決意跳出紅塵的出傢人瞭。這枚戒指還可以將他重新拉回俗世嗎?”

答案是肯定的,她相信慧可縱然已經勘破色空,見瞭這枚戒洽,也還是會遵守當年的諾言的。

“唉,我其實很不應該再去攪亂地的禪心,但除瞭他,還有誰能夠幫我的忙?”

慧可是對她的前半生經歷知道得最多的人,也是她最可信托的朋友。對這位老朋友,她有著一份難以名說的愧怍心請。

三十年事屈指堪驚,她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不知不覺,但見殘星明滅,第一線曙光已經透入簾櫳瞭。

第二天一早,西門燕和藍水靈便即下山。西門夫人目送她們的背影遠去之後,方始回過頭來,抹幹剛才不願意給她們看的淚水。

這兩個女孩子也是心事重重,不過比較來說,還是西門燕好一些,她隻是為表哥的可能在斷魂谷中被困擔心而已,但她相信母親的朋友一定可以幫得瞭她的忙的。藍水靈的心情可復雜得多。有機會可以找得到弟弟,她當然興奮,但東方亮和牟一羽這兩個人,卻是她想見又怕見的人。她這心上的結,可是誰也不能幫她解開的瞭,

她們仍然騎著當日她們從韓翔手下奪來的那兩匹坐騎,藍水靈現在的騎術,已經是差不多和西門燕一樣熟練瞭。

走瞭七八天,氣候漸暖和,路上見到的行人也逐漸多起來瞭。

這天她們正在山路馳驅,忽聽得有金鐵交鳴之聲從樹林裡傳出來,一聽就知道是有人在林中廝殺。

西門燕道:“咦,這些人不知是什麼路道,打得好像很激烈呢?晤,好像是兩個人打一個人,你信不信?要不要去看一看?”西門燕的經驗當然比藍水靈豐富得多,此時忍不住對她賣弄自己在這方面的見識。

藍水靈道:“咱們自己有事在身,何必去理會人傢的閑事。”

話猶未瞭,廝殺雙方對罵的聲音也聽得見瞭。

“我不過是少林寺一個挑水和尚,和江湖朋友從無來往,自問決不至於和你們結有什麼梁子,你們一定是認錯人瞭!”聲音充滿惶惑和驚急。

另一個聲音冷笑道:“我們沒找錯人,你也用不著拿出少林寺的招牌來嚇我們。莫說你不是在少林寺受戒的和尚,即使你是正牌的少林寺僧人,我們也不怕你!”

又一個人哈哈笑道:“少林寺的武功原來也不見得怎樣高明,你死在荒山野嶺,來頭再大,也沒人替你伸冤,你隻好自嘆命苦吧!”

那少林僧人大叫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因何定要殺我,可以告訴我嗎?”

那兩個人齊聲說道:“對不起,我們隻知是奉命追殺你的。你命中要註定做個糊塗鬼,可怪不得我們!”

跟著一聲刺耳的尖叫,好像是有人受傷瞭,

藍水靈聽見被追殺的是少林寺出來的僧人,心頭已是不由得陡然一震,此時聽得有人受傷呼叫,當然是更加吃驚瞭。

西門燕反而作出好整以暇的模樣笑瞭:“你聽聽,受傷的好像正是那個少林僧人呢,咱們管不管這個閑事?”

藍水靈沒有回答,她已經撥轉馬頭,跑入林子去瞭。

隻見果然是和西門燕說的那樣,兩條大漢夾攻一個僧人。

這兩條大漢,一個用鐵打的齊眉根,一個則隻憑一雙肉掌進招。

那用齊眉棍的也還罷瞭,那個隻憑肉掌對敵的傢夥卻是厲害非常,雙掌飛舞,按拍擒拿每一招出手,都是攻向那少林僧人的要害。

那少林僧人把一根禪杖使開,虎虎風生,沙飛石走,威勢亦其駭人,但以一致二,形勢卻是顯然不利,他的禪杖可以蕩開齊眉棍,但對那個隻憑肉掌欺身進逼的漢子,他的禪杖是長兵器,卻是甚難遮攔,險招頻見。

藍水靈不覺吃瞭一驚,“這不正是斷魂谷的大擒拿手法嗎?”

她們來得正是時侯,西門燕一出手,就打跑那兩條大漢。不過,她的坐騎也被對手的飛刀所傷,不能再用瞭。

西門燕和藍水靈亦無暇去追趕他手瞭,那少林僧人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救人要緊,隻好讓那人逃跑。

西門燕經驗較豐,一看這少林僧人傷得如此之重,不覺皺起眉頭。心想救是救不活的瞭,隻能望他多活片刻吧,當下出指封瞭他傷口周圍的穴道。這是封穴止血之法,可以令他不至於因為失血太多而加速死亡。

藍水靈卻不知如何是好,眼睛望著他,就好像是給嚇傻瞭一般。但她的眼神,她的臉色,卻是都表現出她比西門燕更加關心那個少林僧人。

那少林僧人也是有點古怪,忽地說道:“姑娘,你的眼睛真好看。唉,恐怕,沒這麼巧吧,你們也剛好是兩個年輕的姑娘!”

在這個生死關頭,他居然還有心情欣賞藍水靈的美目!

但更加吸引西門燕註意的還是他後面的那一句話,西門燕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巧事?”

那少林僧人道:“我是受人之托,要到一遙遠的地方,給兩位年輕的姑娘送信的。”

西門燕道:“什麼地方?”

“念青唐古拉山的聖女峰,峰上的百花谷!”

這個地方可正是西門燕的傢所在之處!

西門燕又喜又驚,忙道:“那兩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一位叫藍水靈一位叫西門燕啊!”

當這僧人說到她們名字的時候,他們都是失聲叫瞭起來:“我就是藍水靈啊”“我就是西門燕啊!”

那僧有似是喜出望外,精神也好瞭一些,喃喃說道:“真想不到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

西門燕道:“是誰托你給我們送信的?信呢?”她隻道必定是她的表哥東方亮無疑。

哪知道僧人卻道:“是我的師父,帶的是口信,他也隻是替人傳話!”

西門燕道:“你的師父是哪位上人?”“上人”是對“高僧”的尊稱,嚴格來說,少林寺的和尚,也隻是主持和達摩院的幾個長老才當得起這個稱呼的。不過西門燕用這個稱呼,當然沒這麼講究,隻是當作尋常的客套用語而已。

那僧人道:“我隻不過是少林寺的挑水和尚,哪裡配作什麼上人的徒弟,我的師父在寺中的地位和我一樣,他是燒火和尚。”

藍水靈道:“啊,燒火和尚!那麼令師的法號,想必是上慧下可瞭””

那僧人道:“不錯,我的師父正是慧可。姑娘,你怎麼知道?”

西門燕道:“令師是有大本領的人,少林寺那些飯桶和尚雖然不知道他,我們卻是早就聽人說過他的大名的瞭。”

那僧人聽得這兩個姑娘早就知道他師父的“大名”,驚奇之中頗感欣悅,“哦”,原來我的師父當真是個大有來歷的人嗎?其實我還不能算是他的正式弟瞭,隻不過是蒙他平日抽空教我幾手功夫而已,唉,隻嘆我學藝不精……”

西門燕頗不耐煩聽他的自怨自艾,說道:“那兩個人在江湖上也是頗有名氣的人物呢,你以一敵二,居然沒死,也是很不容易瞭。不過咱們恐怕沒有功夫細談瞭,還是請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吧?”她一面說話,一面以右掌貼著他的背心,把真氣輸進他的體內。她內功指雖然還談不上“深厚”二字,令那少林僧人茍延殘喘卻還做得到的。

那僧人一時間好像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問道:“姑娘,你最想知道的是什麼?”

西門燕道:“你剛才說,令師也是受人所托,才叫你來給我們傳話的。那個托今師口信的人是誰?”

那僧人道:“我也不知是不是那個少年,師父在那天見過那個少年之後,離開少林寺之前,對我說那些話的。”

西門燕道:“那少年是不是二十來歲年紀,復娃東方,單名一個亮字?”

那僧人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他好像隻有十五六歲。”

藍水靈道:“啊,那一定是我的弟弟瞭。那天,隻是他一個人進少林寺嗎?”那僧人道:“他有個朋友在寺外等他,不過,我也是店來才聽得人傢說的,聽說因為他是武當派的弟子,達摩院首座親自出去,問瞭他幾句話,才讓他進來的。至於為什麼不讓他的朋友進來,那我就不知道瞭。”

西門燕松瞭口氣:“這個少年自必是水靈的弟弟無疑,他的那個朋友,料想也一定是我的表哥瞭。”她無暇多問,說道:“好,那麼請把那個人經由令師轉托你給我們帶來的口信說給我們知道吧。”

那僧人道:“姑娘是……”他雖然聽過他們自報姓名,但他已經有點迷糊,要記的事情又太多,恐怕記錯,故此再問一遍,

西門燕道:“我是西門燕。”

那僧人道:“這個口信要我告訴你,你的表哥另外有事,要到別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傢,叫你不要等他。天鵝的蛋,倘若你要放在另一個籃子,他也不會怪你。”

西門燕眉頭一皺,問道:“還有別的話嗎?”

那僧人道:“有。你的表哥要你好好待客,但客人要走,你也不能強留!”

西門燕苦笑道:“靈妹,我的表哥對你倒是頗為關心呢,他生怕我欺負你呢!”

藍水靈道:“這幾句話並不是由東方亮直接告訴慧可大師的。說不定是我的弟弟假傳‘聖旨’。”

西門燕道:“但若不是表哥把這件事告訴你的弟弟,你的弟弟也不會知道。”

藍水靈點瞭點頭,想道:“如此看來,京弟和東方大哥的交情的確是不比尋常瞭。怪不得小師叔會有猜疑。”心中一則似喜,一則似懼。

那僧人道:“藍姑娘,給你的口信則似乎是令弟所托的瞭。”

藍水靈道:“他怎樣說?”

那僧人道:“令弟叫你不必懼怕,要回傢盡可回傢。還說他感激爹娘特別疼他,要你替他侍奉爹娘,他恐怕要等到可以回去的時候才能回去。”

西門燕道:“咦,你的弟弟對自己父母的說話怎的也這樣客氣?”

藍水靈心裡也是惶惑不安:“莫非弟弟已經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之隱?”她回過頭來,問那僧人:“他有沒有說他去瞭什麼地方?”

那僧人道:“令弟和慧可師父說話的時候,我並不在場,他有沒有說,我不知道。師父托我替他稍的口信,卻是沒有說的。”

藍水靈問道:“他們是一起離開少林寺的嗎?”

那僧人道:“不是。今弟離開瞭大約半個時辰,我的師父才離開。因為他雖然是個掛單和尚,也得稟明瞭管香積廚的和尚,方能離開。”

西門燕道:“那麼你呢?你是不是和師父一起離開””

那僧人道:“也不是。因為、因為……在我辭工的時侯,還有一位協管戒律院的大和尚要我去問話,這,這,這可……”說至此處,他已經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瞭。西門燕心思靈敏,猜想他要說的大概是“這可說來話長”之類的話。

西門燕也不耐煩聽他細說原因,趕忙問道:“在寺門外等待的那個少年,是不是和他們一起走的””

那僧人道:“我,我怎麼知道。”

西門燕道:“你有沒有聽別人說。”

那僧人道:“我沒想起要問這件事。我不知道。”

西門燕最相知道的是關於她的表哥的消息,聽得他這樣說,便道:“多謝你告訴我這許多事情,我沒什麼要問的瞭。”貼著僧人的手掌亦已松開。

她的手掌一松開,僧人更加支持不住,面色變得好像死灰,藍水靈忙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有什麼未瞭之事要我們替你辦麼?”

那僧人道:“我是個無父母的孤兒,無名無姓,來去也無牽掛,你們想起我的時侯,就稱我做挑水和尚好瞭。”

藍水靈含淚道:“你舍己為人,你的恩德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僧人似是回光返照,含笑說道:“我本來是個庸庸碌碌的人,如今最少在江湖上亦已有人知道我這個挑水和尚瞭。我、我死而無憾。”脫罷,含笑而逝。

藍水靈眼中含淚,對這僧人的屍體磕瞭個頭。西門燕卻是呆呆的站在一旁,並沒隨她行禮。

藍水靈有點不滿,說道:“燕姐,你在想些什麼?”

西門燕道:“我是在想,我若碰到瞭生死關頭,是不是能夠像他這般灑脫?唉,別說生死關頭瞭,隻怕小小一個籃子的天鵝蛋我都舍不得丟開。佛經說要斷執著才能證真如,看來我是決計不能成為佛門弟子瞭。”

藍水靈不知她是另有感觸,說道:“我不懂佛經,這位大和尚在少林寺職司挑水,恐怕也未必讀過什麼佛經,但他的所作所為,卻是無愧高僧稱號。依我看來,一個人隻要像他這樣行為誠樸,心地善良,不必出傢,也可以沾上佛性。”

西門燕合什笑道:“善哉,善哉,你這番話倒是妙悟禪機呢。記不得是哪位高僧說過的瞭,凡人皆有佛性,怕隻怕你墜入紅塵之後,不能摒除貪嗔諸念,心中染上塵垢而已。不過,道理易懂,要我學他模樣,卻是做不來的。”

藍水靈道:“這位大和尚是為瞭給咱們送信而死的,咱們也不能空談什麼禪機佛理,總得為他做點事情,才得心安。”

西門燕道:“你要為他做什麼事?”

藍水靈道:“將他的屍骨帶回去給他師父。”

西門燕道:“你沒有聽他說麼,他師父都已經離開少林寺瞭,咱們哪裡去找?”藍水靈霍然一省,說道:“那怎麼辦?幹娘本來要咱們去少林寺找慧可大師的,誰知慧可就是他的師父,咱們還要不要去少林寺打聽一下他的消息呢?”

西門燕道:“慧可和尚的行蹤連他的徒弟都沒告訴,又怎會告訴別人?他在少林寺也不過是個燒火和尚,別人不會看重他的。依我看,看是去斷魂谷打聽吧。那個陸志誠說我的表哥在斷魂谷。那天和你的弟弟去少林寺的也有我的表哥,說不定他們都是到瞭斷魂谷去瞭。”藍水靈道:“倘若他們都去瞭斷魂谷,為何斷魂谷又要派人來追殺這個慧可的徒弟呢?”

西門燕道:“我也不知其中曲折,但正因如此,這件事不管真相如何,都是和斷魂谷有關的瞭。你說對嗎?”

藍水靈拿不定主意,半響道:“姐姐說的是。”

西門燕道:“但咱們沒有慧可來作保鏢,這次前往斷魂谷,風險可就大得多瞭。妹妹,倘若你不願意冒這個險,我也不勉強你。”

藍水靈當日本來是被逼跟西門燕回傢的,但這幾個月來,西門燕待她確是情如姐妹,因此雖然覺得意氣與她不大相投,也是不忍令她失望瞭。便道:“咱們已經義結金蘭,倘若隻能有福同享,不能有禍同當,那還算得是什麼姐妹?何況我的武功也是幹娘教的呢。不管我的弟弟是否跟瞭東方大哥去斷魂谷我都和你作伴!”

西門燕“激將”成功,笑道:“想不到事情就有這麼湊巧,你的弟弟跑到少林寺去,要找的人竟然也是慧可和尚。慧可和尚叫徒弟來給咱們信,剛好又和咱們碰上瞭。”

藍水靈沒有說話,心中但感一片迷茫。慧可是西門夫人的老朋友,這是她已經知道瞭的。但這個燒火和尚和弟弟又有什麼關系,怎的弟弟也要去找他呢?不錯,她可以猜想得到這是出於無相真人的遺命,但無相真人自知元壽已盡,卻不要自己最疼愛的徒孫待隨在側,而寧願打破門戶之見,叫徒孫拜會少林寺的一個燒火和尚,這不是更顯得奇怪瞭嗎?唯一的解釋,隻能是慧可和尚必定和弟弟人些什麼關系瞭,但無相真人卻又從何得知?

種種疑團,百思莫解,“隻能等待見到弟弟時才會明白瞭。”藍水靈心想。

藍水靈可不知道,她的弟弟雖然見到慧可,種種疑團,也還未能一一揭開的。

那日他與無色長老分手之後,即便兼程趕路,前往嵩山。嵩山是太室、少室兩山的總稱,兩山對峙,中間相隔約十餘裡,在少室北麓的五乳峰,便是少林寺所在地瞭,少林寺大名鼎鼎,踏入河南境內,真是婦孺皆知。藍玉京找人問路,易如反掌,這一天終於來到瞭嵩山。他一早登山,朝陽初出的時候,已經看得見少林寺瞭。

但見石塔如林,少林寺就兀立在塔林這中。除瞭石塔之外,還有一多,是古柏多。藍玉京見一株老柏,蒼翠夭矯,樹身大可兩人合抱,藍玉京沒見過老柏,不禁看多兩眼,發現樹下有一塊石碑,式樣古拙,碑上長滿苔蘚,藍玉京好奇心起,走過去拂拭蒼苔,讀那碑文:“唐僧曇宗,住河南少林寺,精通武藝。武德四年,太宗進為秦王,奉命王世充,曇宗等十三人。參加戰陣,以威猛善戰,克敵致勝。太宗封曇宗為大將軍,其餘不願為者,各紫羅袈裟一襲。”“武德”是唐太祖李淵的年號。“太宗”即是李世民,少林僧人曇宗等十三人助李世民打敗王世充一事,是少林寺歷史性的大事,因此後人立碑為記。

藍玉京心裡想道:“本派創派祖師張真人據說曾經幫過燕王的忙,後來燕王做瞭皇帝,不但把祖師封真人,而且把武當山的地位置於五嶽之上。但張真人究竟幫過燕王什麼忙,卻未見有明文記載,也有人說是燕王為瞭要拉攏張真人,才那樣做的,但即使是真,也沒有少林寺僧人在唐朝所立的功勞之大。”想到武林的門派,也要仰伏帝皇之力才能發揚光大,不覺為之興嘆。

他正自胡思亂想,卻不知什麼時候,忽然有個人來到他的身旁。是個年紀三十多歲的虯髯漢子。這虯髯漢子說道:“你這個娃娃來做什麼?”

藍玉京道:“我是去少林寺的。”

那漢子道:“你來到這裡,我當然知道你是要去少林寺的。我是問你,因何去少林寺?”

藍玉京當然不願意告訴一個陌生人,但想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從小林寺出來的,要是拒不作答,也不在好。便道:“我想拜訪一個和尚。”

虯髯漢子道:“少林的和尚我認得不少,你要找的那個名叫什麼”?

藍玉京道:“我要找的是個燒火和尚。你不會認識的。”

那漢子哼瞭一聲,說道:“那燒火和尚是不是法號慧可?”

藍玉京吃瞭一驚道:“你和他相熟?”

那漢子道:“我都不配見他,你憑什麼資格要去見他?”

“憑什麼資格”,藍玉京當然更加不想告訴他瞭。“我也自知不配見他,隻是受人所托,姑且一試而已。”藍玉京道。

“何人托你?”那漢子竟然是一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神氣。

藍玉京忍不住發問:“你又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說給你聽?”

那漢子冷冷一笑,道:“你要去試一試,你先和我試一試吧!”藍玉京還未弄清楚他的意思,他已是倏地一抓向藍玉京抓下來瞭。

幸虧藍玉京閃得快,喝道:“你幹麼出手傷人?”

那漢子道:“你不是問我憑什麼要你說嗎?就憑我這大擒拿手!你先和我試試,要是能夠打得過我,你才可以去試一試求見那個燒火和尚!”他口中說話,手底卻是絲毫不緩,說話之間,已是閃電般地連發三招而且一招比一招厲害,最後一招,竟然抓向藍玉京肩上的琵琶骨。

藍玉京豈能容他毀瞭武功,隻得盡力抵擋,雙掌相交,蓬的一聲,藍玉京倒退兩步,那漢子的身形也晃瞭一晃。

那漢子哼瞭一聲道:“小娃娃倒是有點硬份,但也還不配踏入少林寺。”雙掌盤旋飛舞,攻得越發急瞭。

藍玉京精於劍法,拳腳的功夫卻是並不高明,但在那人急攻之下,他根本無暇拔劍,即使有餘暇拔劍,他也不想用寶劍對付手無寸鐵的人。

哪知這個漢子口裡說是“試”他武功,出手卻招招狠辣,隻要給他抓著一下,隻怕就有筋斷骨折之災,藍玉京終於抵擋不住瞭,“嗤”的一聲,衣裳被他撕破一幅。百忙中把太極劍法化為掌法,一招野馬分鬃,斜切那人左肩。

藍玉京並不指望這一招可以打敗對方,但求可以稍稍阻擋對方攻熱勢而已。不料他這一招剛出,就聽得那人大叫一聲,好像站立都站不穩瞭,一個踉蹌,骨碌碌的就從山坡上滾瞭下去。山坡陡峭,藍玉京驚魂未定,跑到山邊看時,已是看不見那個人瞭。

峭壁下,幽谷望不見底。藍玉京打瞭一個寒噤,心裡想道:“奇怪,我這一掌好像還沒打著他,怎的他就會失足跌下幽谷去瞭?但願他不要因此喪命才好,否則我的罪孽可真大瞭。”

但想到那個人的大擒手法,招招狠辣,倘若他不是“失足”跌下幽谷,隻怕自己不死也得重傷,思之猶有餘悸。

但當真是“失足”嗎?

藍玉京自出娘胎,隻曾和東方亮比過劍法,但那隻是拆招而已,對敵的經驗,他可說是絲毫沒有的。不過,雖然如此,他多少總還有點知已知彼的粗淺見識,那人的武功比他高得多,決不是他那一招野馬分鬃能打敗的,但既然不是他那一招的威力,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又怎會無端失足?

一輪紅日,早已從雲海中鉆瞭出來,林中景物,看得清清楚楚,連飛鳥也沒看見,哪裡有別人的影子?

藍玉京百思莫得其解,隻好繼續前行,還未走到少林寺的門前就有一個黑臉僧人迎上來瞭。

“小哥兒,你傢大人呢?”黑臉一見他就這樣問。

藍玉京不大高興這個僧人把他當作必須跟隨大人的孩子看待,答道:“我傢大人遠在千裡之外,我是一個人來的。”

那黑臉僧道:“哦,那也許是我聽錯瞭。你一個小孩子,千裡迢迢,跑來這裡做什麼?”原來他是輪值看守山的僧人,隱隱聽得柏林裡好像有人打架,故此跑出來看。

藍玉京答道:“我是想來求見貴寺的一位大師!”

那黑臉僧人眉頭一皺,說道:“你是想學武功,想得入迷瞭吧?我們少林寺的和尚,一不會胡亂收徒,二也沒有那麼閑功夫去指點別人練武。”這類的事情,在少林寺是屢見為鮮的。

藍玉京道:“第一,我並不是來拜師;第二,我也並不想找人指點,我是有事求見貴寺的一位大師的。”

黑面僧人道:“你想見哪位大師,達摩院的還是羅漢堂的?”口氣中顯然已是帶點嘲諷意味。

藍玉京一本正經答道:“這大師,法號慧可。”

黑臉僧人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慧可?少林寺可並沒有一個名叫做慧可的和尚。”

“誰人要找慧可?”說到這裡,剛好就有一個黃面僧人出來。

黑臉僧道:“是這位小哥。”

黃面僧道:“奇怪,慧可來瞭這裡三十年,從來沒有找過他的,今天竟然接連有人找他。小哥,幸虧你碰上我,”

黑面僧大為奇怪,說道:“當真有個叫做慧可的和尚,而且已經來瞭三十年?”

黃瞼僧臉僧道:“實不相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有這個人的。不過,是不是這小哥要找的人,我可還得問問。喂,你要找的這位慧可大師在少林寺是幹什麼的?”

藍玉京道:“我想他大概不會是在達摩院或羅漢堂執事的老和尚,據我所知,他是在貴寺職司燒火的。”

黑臉僧一怔,“什麼,燒火和尚?”

黃臉僧笑道:“你莫看輕這個燒火和尚,他的架子還大得很呢,約莫兩個時辰之前,有個人來找他,央求我給他通報,也沒問是什麼人,就要我把那人趕開。”原來這個黃臉僧是昨晚下半夜輪值守山門的,天剛亮,那個人就來瞭。那時正是他換班的時候。但這個黑臉僧卻還未來(看守山門的也不隻一個人,通常是兩個人。這兩個人也並非同時換班)。

黑臉僧哈哈大笑,說道:“怪不得我不知道,原來是個燒火和尚。”要知少林寺的大小和尚,包括雜役在內,有一千多人,黑臉僧哪裡會註意到一個燒火和尚。

藍玉京道:“燒火和尚又有什麼好笑?”

黑臉僧道:“小哥,你誤會瞭。我們並不是世俗之見,看輕燒火和尚,隻是燒火和尚,卻有人稱他為大師,那可真是奇聞瞭!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呢。”說罷,不覺又哈哈大笑。

藍玉京道:“一點也不好笑,我的師祖就是稱慧可為大師的。”

黃臉僧道:“你是哪一派的?你的師祖是誰?”

藍玉京道:“我是武當派的,我的師祖是無相真人!”

兩個僧人都是不禁吃瞭一驚,同聲說道:“無相真人?你說的是武當派的掌門?”

藍玉京道:“現在的掌門人已經不是他老人傢瞭。”

這兩個人方才想起,無相真人正是最近去世的,前兩天少林寺剛接到消息。黑臉僧道:“當真是無相真人叫你來找慧可的嗎?”

藍玉京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們””

黑臉僧道:“他是哪一天叫你下山的?”

藍玉京說瞭那個日子,黑臉僧屈指一算,說道:“那不正是無相真人去世的前一天嗎””

藍玉京道:“不錯,我是在路上知道師祖升天的消息的。”

黑臉僧人冷笑道:“他在臨終前夕,多少事情需要交代,卻要你來找少林寺的一個燒火和尚?”

藍玉京道:“信不信由你。若不是師祖告訴我,我還在武當山,又怎知你們少林寺有個名叫慧可的燒火和尚?”

黃臉僧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武當派的祖師張三豐是從我們少林寺逃出去的,二百年來,武當派的道傢弟子,從來沒有人敢上少林寺,俗傢弟子,也隻有一個牟獨逸來過。”

藍玉京道:“知道。”

黑臉僧道:“你若說無相真人叫你來謁見本寺主詩,我還勉強可以相信幾分,哼,哼,他會要你來拜會我們的一個燒火和尚?”

藍玉京道:“你要怎樣才相信?”黑臉僧道:“死無對證,不過武功是可以作證的。”

藍玉京道:“你的意思是要試我懂不懂武當派的功夫?”

黑臉僧道:“不錯,我不但是要試你懂不懂,你必須抵擋得我十招,我才能夠用信你是無相真人的徒孫!”

藍玉京道:“可以。但無需限定十招.一百招也行!”

黑臉僧道:“好呀,你這個娃兒口氣倒大。我告訴你,我出招是不會手下留情的,打傷瞭你,你可別怨!”

藍玉京道:“我若打傷瞭你,請你別見怪。”

黑臉僧人氣得雙眼翻白,喝邊:“狂妄小子,拔劍吧!”

那黃臉僧人是他師兄,知道他脾氣暴躁,怕他當真打傷瞭一個乳具未幹的少年,受方丈責罰還在其次,傳出去對少林寺的名聲也是有損,忙道:“師弟,別要和一個無知少年一般見識,讓我隨便試他兩紹就行瞭。”

他是名列羅漢堂的十八名大弟子之一,不想多耗時侯,一出手就是小擒拿手法。名為“小擒拿”,可比那個虯髯漢子的“大擒拿”更為厲害,隻聽得“嗤”的一聲,藍玉京的袖子被他撕破。

藍玉京默念劍訣:“太極圓轉,無使斷缺,意在劍先,綿綿不絕。任它如泰山壓頂,我隻當清風拂面。”眼睛也不一眨,手中的青鋼劍已是接連劃瞭三個圈圈。黃臉僧找不到他的破綻,怎敢手指插入他的劍圈之中。

黑臉僧叫道:“師兄,這小子隻怕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存心來要咱們少林寺的好看的,你可不能手下留情瞭!”

藍玉京的劍術之精,大大出乎這黃臉僧人的意料之外,他聽瞭師弟的話,不覺心中一動,“師弟雖然是個莽漢,但這話倒是說得有幾分見地。這小子看來不過十五六歲。劍法就這樣瞭得,說不定他當真是無相真人的徒孫,武當派那些老道士指使他來試探咱們少林派的武功的。他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那些老道諒我們不敢傷他的性命,但我們這裡的頭面人物,若是有一兩個輸給他,少林派從此就更加要給武當壓得抬不起頭瞭!”

黃臉僧人有瞭這個疑心,登時就出手不再留情。雖然未必要取藍玉京的性命,但把藍玉京打成殘廢則不在所惜瞭。

他一聲大吼,飛身撲擊,掌力把藍玉京的劍圈蕩開,藍玉京斜身飄閃,一招“金針度劫”劍尖反挑黃臉僧的脈門,這一個變化的奇詭,又是大出黃臉僧的意料之外,他不知藍玉京的太極劍法乃是另有“創意”的,不禁心中噴咕:“奇怪,這小子的劍法好像是太極劍法,但卻又像並非一樣。”他的經驗、武功都在藍玉京之上,雖然摸不透藍玉京的底細,也不至於為他所乘,當下雙掌斜擊,已拍中藍玉京的劍身,藍玉京閃身躍避,虎口已是隱隱發麻。

藍玉京“哎喲”一聲叫起來道:“好大的氣力!”黃臉僧人不禁臉上發燒,暗暗叫瞭一聲“慚愧”,心裡想道:“我名列十八羅漢之中,在招數上竟然勝不過一個少年,好在沒有外人在旁,否則可真是給人笑話瞭。”

那黑臉僧見藍玉京居然能夠抵擋師兄的大力金剛掌,不禁也是暗暗詫異,說道:“素聞武當派最擅長的功夫是借力打力,你這小子自稱是無相真人的徒孫,卻連這點門道都不懂,嘿嘿,看來你定是假冒無疑!”

《武當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