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堂下唯有一人揚聲附和,眾人聞聲望去,是此前一直未開腔的蘇穆,他起身站起,手中杯子穩穩地落在桌上,堂下格局因他的出聲徹底分明,一邊是扶澤陸廉,一邊是巍鳴葉蘭。蘇穆踱步走到兩派之間,款款道“聖人言,民貴君輕,仁者愛人,掌權者應視天下百姓如同血緣至親,不知巍鳴君是推己及人的明主,還是始亂終棄的昏君?”
巍鳴蹙眉看他,他溫情脈脈的目光停在荊南依身上片刻,又回頭看巍鳴,目中暗含譴責之意。
扶澤呵呵幹笑,近乎挑釁地望瞭一眼蘇穆“蘇穆君一通長篇大論,到底站在哪一方?”
蘇穆轉身面對扶澤,冷靜道“公理一方。”
陸廉哧的冷笑,神色頗為不屑“何為公理?我等世傢多年來追隨皇甫,鞠躬盡瘁,忠心耿耿,如今,論功尋賞,看他一看逍遙流雲,有何不可?”
扶澤冷眼打量蘇穆,附和著陸廉的話替他幫腔“蘇穆君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吧?他已然是巍鳴的外戚,搞不好,《逍遙流雲》早都不姓皇甫,改姓荊南瞭。”
荊南依聞言忽的一笑,對著日光欣賞自己剔透十指,懶懶道“那逍遙秘籍怎麼會姓我們荊南,明明是姓有疏呀。”
眾人聞聲看去,神情有些疑惑。
葉蘭臉色一變,豁然抬頭看向荊南依。她微微笑著,在眾人驚訝目光下怡然站起,纖纖玉指指向葉蘭“本郡主親眼所見,是有疏葉蘭將秘籍藏在瞭自己肌膚中,你們若想看,扒光她的衣服,看就是,何必為難我夫君和我穆哥哥?”
蘇穆色變,厲聲喝止她“依依!不得胡言!”
巍鳴聞之勃然大怒,一按腰間佩劍,怒聲道“你再說,我殺瞭你。”
荊南依恍若未聞,咯咯的笑著,笑得前仰後俯,癱坐在地,眼中見淚,指著葉蘭慫恿眾人道“你們這些想要秘籍的人,快去殺瞭她,撕下她的皮啊,全天下的人,都應該扒瞭她的皮……”
眾人神色一震,齊齊望向葉蘭,眼中掩不住的貪婪覬覦之色。
巍鳴大怒“果然是蛇蠍之女,如今害到我蘭兒頭上瞭。”飛身躍到荊南依面前,正要拔劍結果瞭她,護妹心切的蘇穆挺身擋在她面前,格下他來勢洶洶的劍鋒,面對著他的滔天怒焰卻也無言以對。
巍鳴持劍緊盯著蘇穆的臉,忽的冷笑瞭兩聲,狀甚輕蔑,轉頭望向葉蘭,問道“真相如何,蘭兒查訪是何結果?當真是荊南依以迷藥逼我就煩,以奪逍遙堂君妻之位?”
眾人旋即嘩然,荊南依神色恍惚,雙唇霎時褪盡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
蘇穆勃然色變,憤怒道“皇甫巍鳴,閉嘴!”
巍鳴以劍指他,爭鋒相對道“荊南蘇穆,你要反!”
堂中的氛圍因兩人的對峙開始變得劍拔弩張,所有人蠢蠢欲動,或望著葉蘭,或盯住蘇穆,連一旁置身事外的懿滄晟睿都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怡然看著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情景。
芳聘瞥他一眼,冷冷道“你看起來倒像是很高興?”
晟睿自斟自酌,含笑回她“得觀如此好戲,怎能讓人不滿心喜悅?”
就在這時,一眾無心玩偶如雪片從大堂的橫梁墜下,落地卻彈跳而起,化為人形,眾人悚然一驚,從未見過此等異術,紛紛後退。含露帶著一眾盾牌兵將大殿四周團團圍住,低聲吩咐左右“護住蘇穆君和依郡主。”
重兵圍困逍遙堂,斷瞭殿中人的後路,含露望向殿內中央的蘇穆,目光篤定“自古稱雄稱霸皆有不擇手段之事,今日,含露便替蘇穆君掙得這一片天下!”
大殿之內,皇甫武士與那些突然出現的無心玩偶鏖戰正酣,一旁的扶澤陸廉見眾人躲避逃竄,伺機而動,舞著板斧命他身後的武士“扶澤武士們,給老子殺!”他也在那些武士的掩護下沖向葉蘭。巍鳴飛身護她,將她擋在自己身後,冷眼看著堂下居心卜測的扶澤“你別怕,他們誰也別想動你。”
扶澤側首,慫恿其他世傢的人“你們還等什麼?”
眾人誘於逍遙流雲,蠢蠢欲動地起身上前,逼近巍鳴,陸廉不動聲色地掃過周圍,非但沒有隨著扶澤一道前進,反倒後退瞭幾步,那些散落的無心玩偶渾然不懼任何刀劍攻擊,連一旁閑觀的芳聘都受牽連,她左右躲閃,神色驚恐,驚叫連連。冷眼看著的晟睿一牽腕上的金鎖鏈,鎖條蕩出,擊倒一片玩偶,救下芳聘於水火,芳聘壓根沒有料到他會主動伸以援手,略顯驚訝地抬頭看他。
他嘴角一牽,笑得冷冷,很快收回瞭手。
混戰到末時,殿內眾武士死的死,傷的傷,存者泰半,含露這才現身,從袖中取出數個玩偶拋向人群中,口念咒語,落地的玩偶一躍而起,向存者繼續發起攻擊。扶澤見狀大驚“巫蠱之術?”
芳聘見狀拍案而起,怒指蘇穆,喝道“荊南蘇穆,你竟夥同異族之人!”
蘇穆怔在那裡,眼看著含露所作所為,一樣的難以置信,這時無心人已將剩下的皇甫侍衛盡數擊斃,正要向萬仞寶座上的巍鳴發起攻擊,卻被蘇穆一劍擊退。含露見狀甚是氣惱“婦人之仁,糊塗!”
蘇穆回首喝止她“含露,住手!”
含露仿若未聞,自顧自從袖中取出瓷瓶,裡面滿裝著從飛塵處取來之血,她拔開塞子,向滿地的人偶撒去,口念咒語,那些無心玩偶觸血之後如獲新生,從地上一躍而起,齊齊攻向巍鳴。蘇穆隨手撿起一隻銀筷子,拋出,飛向含露手中,射中最近幾隻人偶胸口,人偶被擊中要害,紛紛倒地。
扶澤懾於他的武功,一時也不敢靠近,隻敢先行觀望之勢。
含露眼見她的大計功虧一簣,不由憤憤望向蘇穆。
蘇穆並不理會,劍指眾人,高聲詢問“巍鳴君要的良相,可在其中?”
此前一直藏在柱後的陸廉眼珠微微轉動,心生一計,聽蘇穆這樣問便連忙快步走出,俯身跪在堂下,忙不迭道“陸廉世傢永世效忠。”
扶澤咬牙切齒,朝他啐瞭一口“姥姥的,早該知道你個老狐貍要來這麼一出!”話畢仰頭看蘇穆,並不甘心就此放棄,手持板斧要繼續往前沖,被蘇穆挺身一劍刺中胸口,當場殞命。
見到扶澤的下場,其他世傢都被鎮住,一時之間也不敢輕舉妄動。
蘇穆引劍細看,一滴血珠急速滾過,劍刃上一道冰冷寒光劃過他的眼“誰敢妄動,請先問過我荊南蘇穆的劍。”他徐徐掃視堂下世傢眾人,聲音中隱含威脅之意。
此時蘇穆立於堂上,雖距離寶座上的巍鳴有不少一段距離,而他不怒自威的氣勢、殺人不見血的武功,比巍鳴更符合一名君王的特質,他昂首站在那裡,責上斥下,儼然才是逍遙堂之主。這發現讓芳聘的臉色一點點沉瞭下來,晟睿嘲弄似地望著芳聘,悠悠道“看來,這逍遙堂當真要易主瞭。”
芳聘瞪瞭他一眼,目光忽的一轉,落在堂下含露身上。
她太瞭解她的主人,或許她已經想到瞭他的決定,或許她也曾設想過最後她的命運,此刻她的表情中遺憾多過憤怒,失望大於絕望。在酣戰的末尾,含露抬起頭,以一種異常冷靜的態度看向蘇穆。
他神色凝重,也在看她。
在這遍佈殺戮的修羅場上,他們四目交接,於瞬間洞悉瞭彼此的心。
她沒有退路。
他不會再為她留下退路。
終於他開口,宣佈的是對她的處置“來人,將含露拿下。”
含露淒然一笑,不再掙紮,俯身跪下。
蘇穆凝眸看她,像看一個認識瞭許多年卻忽然倍感陌生的故人,眼中有難解的況味“當日在悠然河偷襲巍鳴,試圖弒君的,可是娘子?”
“是。”
“將不得鸞鳳之女便誅殺之的消息放於坊間,推波助瀾荊南皇甫聯姻的,可是娘子?”
“是。”
“以巫蠱之術,召集不義之軍,意圖謀反的,可是娘子?”
“是。”
蘇穆側首閉目,以此遏制他心底悄然蔓延的疼痛,最後問“你,可知罪,可有悔意?”
含露直身望向蘇穆,目中隱約有淚,卻異常的堅定“蘇穆君為仁義止步,含露卻不悔為蘇穆君一意孤行。”
蘇穆搖頭嘆息“然後呢,替我殺瞭巍鳴,再有更狠辣地來除瞭本君?”
含露雙目雪亮“歷史更迭,嗜血者勝。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蘇穆舉目望向這雕欄玉砌的殿堂,語氣中有無限的憾意“如此廟堂,豈不成瞭山林禽獸的角鬥場,不要也罷。”
含露並未因此被說服“亂世之道,不進則退,蘇穆君難道不察嗎?今日,荊南沒有奪瞭皇甫的位置,將來,必有旁的要來搶荊南的領地。”
“以德服民者,心悅而誠服也,民必擁之;以力服民者,心懼而誠惶也,民必反之。竊國之賊,安能穩坐?”
含露苦笑“亂世之中,何來仁政?歷代多少王朝,開世之元勛,創世之先祖,皆是兵戈鐵馬中來,血海白骨中行,哪一個王者手不沾血,口不含冤?隻有如此,才能站在那萬眾敬仰之地,手握威震四野之刃,而後,才能盼到蘇穆君向往的禮樂之邦,太平盛世。未有能號令天下的權柄,安有能廣施仁政的疆土?”
“你又錯瞭。”蘇穆直接挑明,“如此暴虐得天下者,胸中唯有私利,何以再施仁政?不過是道貌岸然,粉飾太平罷瞭。蘇穆求的太平是天下人的太平,而非我荊南蘇穆一人執掌的太平。隻要有仁者為之,蘇穆肝腦塗地,追隨效忠,不圖如此聲名。天下不是我荊南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含露不甘!”她含淚高聲道,“含露惟願那蕩平天下之人就是蘇穆君,也隻能是蘇穆君!”
蘇穆再次嘆息“娘子一世聰慧,怎在此時如此荒唐?”
含露掩面痛哭,這一幕看得巍鳴也動容,或許她不會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臣子,可是對蘇穆而言,她絕對是足夠忠心的謀臣,她的一生隻為一個目的奔走,那就是蘇穆的君王之路,除此之外她的人生再無其他意義。
可這世間最難的是一廂情願。
含露舉袖拭淚,雙眼微紅“含露沒有蘇穆君的海闊胸襟,讓賢讓德,舍得這天下權柄。因在含露心中,蘇穆君便是那盛世王者,是君領天下的創世明主。含露雖為青樓女子,卻讀書追古,一心想效仿先賢名相,輔佐一方明君,經天緯地,開萬世太平。跟隨蘇穆君十五年瞭,十五個春秋,含露未有兒女情長,未有輕歌曼舞,隻有此心願,唯有此心願……如今,蘇穆君卻要放棄瞭,含露何去何從?荊南十五年的臥薪嘗膽,忍辱負重,又負於何處?含露生而為人,隻為荊南復興,十五載年華,從未有一絲懈怠,今時今日,君上卻將含露畢生之心願棄之若履!含露這些年的心血,付之東流!荊南舍我,我之何從!”
蘇穆閉眼,朝含露揮袖。他無法承受她的野心,也不忍目睹她的眼淚,背對著她說“娘子的一片衷心,蘇穆怕是承擔不起瞭,本君不殺你,你走吧。”
含露不再多爭,含淚領命,俯身三拜,一拜一言“含露拜別。一願君上安康,二願荊南昌盛,三願……三願君心得償,仁德滿天下……”最後她略有停頓,似期待著他的稍許回應,而他背身對她,再未言語,直至她離開之前,他都沒有回頭看她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