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著銀質袖扣、繡著字母“CH”的襯衫袖口裡,包裹的是一雙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手。此刻,這雙手正扶著櫃臺,指尖不耐煩地敲打著臺面。
“先生,這是您的機票,登機口在C51。貴賓休息室在……”
“知道瞭!”程昊接過票來,隨口問瞭一句,“今天人多嗎?”
“挺多的,經濟艙都超售瞭。”
航站樓巨大的玻璃天幕外,是陰沉的天空,烏雲緩緩地從天空碾壓過去。烏雲之下,時不時閃現的光亮撕裂瞭天幕。閃電直搗地面,看著讓人膽戰心驚。
兩小時後,當程昊在頭等艙第一排坐定後,窗外的大雨仍未停歇。
“操!不知道又要晚點多久!”他暗暗咒罵瞭一句,再看身旁仍是空著的座位,皺瞭皺眉。但願身邊不是一個無聊的娘們兒,會拉著他喋喋不休地說上幾個小時。
不知道過瞭多久,程昊醒來瞭,靠在舷窗上的額頭硌得生疼。雨水打花瞭玻璃,形成瞭光怪陸離的紋路。隨著意識的清醒,他也看清瞭玻璃上倒映著另一個扭曲的人影。
程昊轉過臉來,身邊坐著一個年輕人,正在噼裡啪啦地敲打著筆記本電腦。
年輕人穿著休閑的運動連帽衫,敞開的領口露出瞭白皙的皮膚。一絲淡淡的、聞不出是什麼牌子的香水味隱隱飄瞭出來。側面來看,他蹙著眉頭,還帶著有點初出茅廬的認真勁兒。
頭等艙裡坐著的十之八九都是四五十歲以上的中年男人。坐在一群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中,碰到這樣一位年輕的鄰座,少見。也許是因為好奇心,也許是因為同在頭等艙,就已經令程昊將一個陌生人劃入可以主動接觸的范圍中瞭。
費可歪頭看瞭程昊一眼,友好地笑瞭笑。而這個笑容在程昊眼裡卻是靦腆溫柔的,甚至還帶有種不同尋常的親近。
程昊也笑瞭一下,坐直瞭身子。空姐適時地過來,為他端上瞭一杯橙汁。他接過橙汁時,手抖瞭一下,一不小心灑到瞭費可的鍵盤上。
“實在抱歉!實在抱歉!”程昊趕緊拿餐巾紙擦拭鍵盤。
“沒事沒事,我自己來吧。”費可推開瞭程昊的手。
兩手一接觸,程昊不禁握瞭握拳,縮瞭回去。
這時經濟艙那頭傳來瞭吵吵嚷嚷的聲音,有乘客在質問空姐都等瞭四個小時,怎麼還不起飛。
程昊回頭看瞭一眼,笑瞭一聲:“幸好坐的是頭等艙,否則還真挨不過這四個小時。”
費可幹癟地笑瞭笑說:“是呀。”
程昊覺得這個年輕的朋友溫和又謙遜,與其幹坐著,不如和他聊聊天。得知費可是在做風險投資工作,他更高興瞭,沒想到是金融行業的同道中人,這一路更有的聊瞭。
他從一開始就發現費可對金融的瞭解隻是浮於表面,不過也見怪不怪瞭。幹這一行的,誰能拿到好項目,誰能有關系投進錢去,才是關鍵。那些營業多年還在虧錢的項目,照樣有人跪著送上錢去。如今這年頭,燒錢才是本事,賺錢倒是其次瞭。
更何況費可謙遜地說,自己不過是個初級投資經理而已,還需要程昊這位前輩多多指教提攜。程昊對他的恭維很是受用,一路便大談自己做過的項目,一番高談闊論引得周圍人頻頻側目。
費可一直認真地聽著,時不時拋出幾個恰到好處的點評或問題,既誇贊得不露骨,又引導著話題順利地進行下去。
一番誇誇其談之後,程昊終於想起來讓費可也說上幾句。
“哎,我說,貴司待遇不錯嘛。你們出差可以報銷頭等艙?”程昊心想自己已經是一傢大型券商的投行部總監瞭,也不過剛夠上頭等艙的標準。
費可不好意思地撓頭說:“公司隻給坐經濟艙。但我實在太累瞭,自己掏錢升的艙。”
程昊促狹笑道:“票價可不便宜,你該不會是個什麼二代吧?”
費可抬眼看他,笑瞭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怎麼?還真給我猜中瞭?”程昊坐直瞭身子。
“嗯,算是吧,老爺子在政府工作。”費可含混地說道。
含蓄的魅力就在於,留白之處總能給人無限遐想的空間。程昊意味深長地哦瞭一下,沒再繼續追問下去。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的父母不過是西北某縣級市的小公務員而已。他在上海打拼多年,走到今天這步,父母一點忙都沒幫上,成天就知道催婚而已。
而在上海灘這個黃金滾滾的地方,那些年紀輕輕卻手執千金的富二代、官二代比比皆是。他打拼多年,也不過才換得瞭和他們,或者和費可這樣的人,一個同坐頭等艙的機會而已。
程昊再看向費可時,眼裡便多瞭一點復雜的意味。而費可的那雙眼睛裡,卻是坦然還帶有點天真,如一汪清澈的湖水接納瞭程昊的全部目光。
沒想到飛機晚點幾個小時,竟然結交瞭一個金融才俊。兩人互留瞭聯系方式,到瞭上海之後便時常一起吃飯泡吧。程昊愛玩,酒吧沒少去。費可跟著他一開始還有些放不開,似乎也不太願去。可程昊卻總是連哄帶騙,鐵瞭心要鍛煉這個初入金融圈的後輩。
一夜,金融圈的男男女女在卡座上喝得昏天暗地。骰子擲瞭一輪又一輪,酒瓶子也掄倒瞭好多。酒精、燈光、音樂刺激著腎上腺。放縱沖昏瞭頭腦,內心的妖魔鬼怪便都跑瞭出來。
程昊不知從哪兒摸出瞭一粒白色藥丸,塞到瞭費可手裡,又把一個“皇傢禮炮”塞到瞭他的另一隻手裡。
“來!吃下去這個,你就爺們兒瞭!”程昊顛三倒四地說著醉話,一個勁地把費可捏著藥丸的手往他嘴裡㨃。
“這什麼東西?”費可有些不樂意。
“好東西!特別好!”程昊嘿嘿笑瞭起來。
身旁的狐朋狗友們起著哄。程昊給其中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孩使瞭個眼色。兩人握瞭下手。緊接著,一雙圖著猩紅指甲油的手便摸上瞭費可的大腿,插到瞭他的兩腿之間。兩瓣深紅的唇也湊瞭過去,狠狠吻住瞭費可。
費可憋得滿臉通紅,等他喘過氣來,又立即被灌下瞭一大口酒。
“你們!你們到底……”費可喘著氣,話都說不利落瞭。
“怎麼樣?你感覺怎麼樣?”程昊興奮地問他。
“你……”費可眼神迷離,茫然無助地看著他。
“來,再喝口水就好瞭。”程昊把一杯漂浮著不明的白色顆粒的水,又遞給瞭費可。看著費可大口地喝下這杯水,他滿意地笑瞭。
從酒吧出來,外面已是晨光微曦。程昊和費可都喝得醉醺醺的,腳步踉蹌地走在弄堂裡。費可似乎喝得尤其醉。他勾著程昊的肩膀,語無倫次道:“……這麼多人,就你夠意思!夠兄弟!”
“……是!你是我兄弟!我的!” 程昊拍著胸口說。
“他們……他們那些人都有目的,可你不是!他們哪是和我交朋友,他們那是想和我爸交朋友!”
程昊雖然喝醉瞭,但腦子裡還保留著一絲清醒。費可之前提及傢裡事時,總是淡然忽略過去,從未細說,更讓人覺得他的背景深不可測。
程昊摟瞭摟他的肩膀,耳朵卻豎瞭起來。
“我爸……我爸不就是一個副部級麼……比他官大的多的是!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 程昊哄著他,又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爸哪個部的?”
費可頓住瞭腳步,直愣愣地看著程昊。那眼神說不出是醉眼蒙矓,還是含義深刻的打量。程昊被他看得有點心虛。
費可咧嘴一笑:“國……國土資源部。”
程昊回傢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錄瞭國土資源部的網站。果然部裡有一個姓費的副部長,再看年齡、履歷,似乎和費可的背景也對得上。
“費可,300104這隻股票,你可以關註一下……”
“費可,600678,可能會被並購……”
“費可,證券板塊最近要起來一波,有資金再進……”
從那一晚起,程昊便時不時地、若無其事地給費可透露一點小道消息。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每次費可都有些靦腆地拒絕瞭他的好意。
“昊哥,這不太好吧?這不是內幕交易嗎?”
“這有啥?這行賺錢不就靠這個?你呀,還是太嫩!”
“我是擔心給你惹麻煩,還是小心一點好吧。”
程昊一愣,心中一暖,沒想到費可這麼謹慎小心是為瞭他。
沒過多久,費可也開始給程昊介紹起上市的業務來瞭。可能是因為他那個在國土資源部父親的原因,費可介紹過來的大多是一些煤老板的項目。
程昊默認這是一種對他時不時“分享”一些內幕信息的投桃報李,也對費可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瞭。費可隨口說的一些信息他也都會記下,當作炫耀或交易的談資,在金融圈裡宣揚。
“哈哈哈!”陳樹發突然怪笑起來,把眾人嚇瞭一跳。
“你笑什麼?”程昊以為他又要冷嘲熱諷。
“我笑……我笑這個費可,還真是把我們耍得團團轉啊!你這麼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栽在他手裡?”
程昊剛要反駁,陳樹發又接著苦笑道:“600678,是不是新興鑄管?300104,是不是樂視網?”
程昊不禁愕然。
陳樹發惡聲說道:“這些股票都是費可和我說過,消息原來都是打你這兒來的啊!”
“那,那些個煤老板的項目……”
“沒錯,那些煤老板都是我的朋友!”
程昊怔怔地看著陳樹發:“這麼說來,這麼說來,他一直在‘借花獻佛’……”
費可和程昊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費可在業務上有不懂的地方,程昊就耐心地教。費可說自己將來想單幹,做個風險投資基金,程昊就給他出謀劃策。費可說有個妞在追自己,程昊哈哈大笑,然後就教他泡妞的技巧。
直到有一天,大雨傾盆,費可拖著個行李箱,渾身濕透地站在程昊的公寓門口,可憐兮兮地說:“我傢房子漏水,我沒地方去瞭。”
程昊想也沒想,就讓費可住進瞭自己傢。
費可走進程昊的傢,打量著四周高檔的陳設。程昊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瞭一絲轉瞬即逝的古怪目光。可他並未多想,隻當那是一種羨慕。他甚至還為費可有這樣艷羨的目光而暗自得意。
“怎麼樣,我這裡還滿意吧?”
“再滿意不過瞭!”費可轉過臉來,認真地笑道。
轉眼到瞭春天,股市也萬物復蘇瞭。廣場上的大媽們連舞都不跳瞭,紮堆在一起研究股票。請程昊吃飯的人突然多瞭起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們也不知從哪兒冒瞭出來,紛紛讓他推薦股票。
就連新聞裡的播音員也在用高亢的嗓音報道著上證指數再創新高的新聞。程昊關瞭電視,把遙控器扔到瞭一邊。蠱惑人的數字和聲音驟然消失,他心裡有些說不出的煩亂和失落。
“怎麼瞭?”費可湊過來問。
程昊看著一臉真誠的費可,突然有瞭個想法。聽完程昊的想法,費可面露難色:“這能行嗎?”
“哎呀,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咱們小心一點就成。”
受限於行業規定,程昊不可以買任何股票,否則坐牢都是有可能的。然而馬克思告訴我們,隻要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逐利的資本就敢踐踏人間的一切法律。而程昊的辦法就是讓費可代持。
“那好吧。我把股票賬號和密碼給你,你自己操作好瞭。”費可大咧咧地說。
“你還真是心大啊!我有什麼不放心你的地方?這樣吧,你的那些股票,我也給你一起看著操作,保你賺得盆滿缽滿!等賺大瞭,我們買一輛保時捷911,泡妞去!”
費可笑著推開他:“我可保守得很,在股票上的錢少得可憐,就不勞您大駕瞭。你賺瞭錢,請我吃頓好的就成!”說著費可就拿過紙筆寫下瞭賬號密碼,交給瞭程昊。
程昊回書房打開電腦,進瞭費可的賬戶,首要一件事就是看瞭下費可的持倉,果然沒有多少股票。再看過往的交易記錄也少得可憐,連自己先前推薦的那麼多股票都一個沒買。這費可果然說到做到,還能抵得住誘惑,是個可信的人!程昊這才放心地把錢都轉到瞭費可的賬號上。
滿屏皆紅的大盤蓋過瞭夏天的熱度。股票賬戶上每天蹭蹭幾十萬往上漲的數字,讓程昊始終沉浸在一種虛妄的興奮中。某天下午,他剛把無事來閑聊的費可送出辦公室,早已等候在外的幾個財經記者就擁瞭過來,紛紛要他發表對股市的看法。
“程總很忙,隻能接受一傢采訪……”秘書攔住瞭記者們。
“就你吧。”程昊指瞭指一個看上去其貌不揚的姑娘。那姑娘一愣,就被秘書推進瞭辦公室。
姑娘手忙腳亂地翻著小本子,嘴裡一邊解釋道:“實在抱歉張總,我是替同事來的,她生病瞭。”
“是程總。”
“啊!實在抱歉程總,我就問您幾個問題。您認為當前市場……”
“您認為當前市場……是否存在巨大的泡沫?您認為指數一萬點今年是否就能見到?您認為目前還有什麼板塊是炒作窪地?”何姍接著程昊的話,一口氣說瞭下去。
程昊驚愕無比:“你……你怎麼會?”
何姍像是剛從一場夢裡醒來,恍恍惚惚道:“我……我就是采訪你的那個人。”
“原來你們之前認識?”陳樹發問,“那你們怎麼沒認出對方來呢?”
程昊歉疚地對何姍說:“不好意思,時間過去太久瞭,我不記得瞭。”
“不,不用道歉。因為我也沒想起來,大傢樣子好像都變瞭。”何姍喃喃道,又在極力回憶著什麼,“隻是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問瞭一個問題……”
程昊耐著性子回答完瞭眼前這個很不專業的“記者”的問題。何姍合上瞭本子,像是鼓瞭多大勇氣一樣,又問瞭他一個:“程總,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發現和你合作的人並不可靠,你還會繼續和他合作下去嗎?”
“有意思。”程昊翹起雙腳,將鋥亮的皮鞋擱在瞭桌子上,“我覺得要分情況看。如果對方能給我帶來實際利益的話,我並不在乎他可不可靠。金融圈就是這樣,你說唯利是圖吧,但利益這東西一目瞭然,行還是不行,就看能不能賺錢咯!”
何姍遲疑地點瞭下頭。
“不過你幹嗎問這個?這不是訪談提綱上的問題吧?”
“沒,沒什麼,我就是突然想到瞭而已。”
然而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卻在程昊心裡生瞭根。因為第二天一早要出差北京,他早早就回傢收拾行李瞭。費可還沒回來,他在幹洗店裡取瞭幾件衣服回來。平時這些都是由費可打理的。
兩人住在一起久瞭,東西都混在瞭一起。他們身材差不多,衣服都是混穿的。就連程昊那輛招搖的奧迪敞篷也讓費可拿去開瞭。
當程昊把衣服掛進衣櫥時,卻無意中瞟見瞭一個LV紙袋藏在角落裡。他撥拉開一疊衣服,拽出瞭一個深棕色防塵袋,打開一看是個女士手提包,包裡還裝著一瓶“香奈兒五號”的香水。
程昊若有所思,把紙袋子原封不動又放瞭回去。
當晚,費可坐在床頭敲著筆記本電腦,見程昊合上瞭行李箱,問道:“明天的飛機是幾點的?”
“你都問瞭幾遍瞭,中午的。怎麼,舍不得你哥走啊?”
“我這不是想著如果時間來得及,我送你去機場麼。”費可訕訕笑道。
“喲,這麼好心啊?得瞭,心意我收下,你還不如請我去酒吧泡妞呢。羅斯福酒廊的莫基托好久沒喝一杯瞭,嘖嘖,有點想那味瞭。”
“行,我去洗澡瞭,你先慢慢遐想著吧。斯文敗類!”
費可將電腦隨手放在瞭床上,就去浴室瞭。程昊坐瞭過來,趁電腦沒休眠之前打開瞭,開始在網上東遊西逛瞭起來。他打開瞭瀏覽器收藏夾,想看看費可平時都上什麼網站,沒準還能尋得一兩個有“內涵”的,可以好好取笑他一番。
“這小子,也太用功瞭吧。”程昊的目光從一個個政經類的網站上掠過,發現都是些無趣的網站。鼠標拉到瞭最下方,有一個收藏文件夾取名叫“其他”。程昊以為抓到瞭什麼小把柄,打開一看發現是一些奇怪的文章,有講怎麼設置嵌套交易結構的,有怎麼購買A貨奢侈品的,有去哪裡購買二手豪車的,甚至還有如何花最少的錢坐頭等艙的攻略……
他愣瞭愣,不禁向浴室望瞭過去。嘩嘩的水聲仍在持續著,如此喧囂。
第二天,天空飄起瞭漫不經心的細雨。程昊捧著咖啡站在窗邊,看著低沉的灰雲壓在緩慢行進的車流上,一同向遠方延伸出去。
“趕快喝,再不走就趕不上飛機瞭。今天下雨,得打出個富餘量來。”費可一邊收拾餐桌,一邊催促道,聲音裡透著歡快。
“怎麼聽上去你很高興我走啊?”程昊轉過身來,把咖啡杯放在瞭一旁,盯著費可笑道。
“那可不是嘛!少你一個,少些傢務活!”
“交給阿姨做不就好瞭?我花那麼多錢請她,不是請她來享福的。”程昊撇撇嘴,走瞭過去,把咖啡杯往費可手裡一塞,湊到他耳邊說,“我走這幾天,你乖乖看傢啊。”
“放心吧,我保證會一把火燒瞭你房子的!”費可㨃瞭程昊一拳,替他拿上瞭外套和行李,就推著程昊向外走去。
早上的小雨轉眼變大瞭,機場開始大面積延誤,登機時間遙遙無期。程昊坐在休息室裡,焦躁不安,騰地起身,拖著行李就走瞭。
當費可打開門看到程昊回來時,一臉驚訝。同樣驚訝的還有程昊。
“你不該在上班嗎?今天這麼早就回來瞭?”程昊蹭掉瞭皮鞋,松著領帶就進瞭門。
“啊?哦,公司今天沒什麼事我就提早回來瞭。”
“怎麼?要招待客人?”程昊看瞭眼熱氣騰騰的廚房,難得見費可下廚。
“沒,不是,呃,我就是閑著沒事,研究研究菜譜。”費可趕忙走過去把廚房門關上瞭,問,“你怎麼回來瞭?不去出差瞭?”
程昊往沙發上一癱,伸長瞭腿腳說:“下雨啊,全部晚點。鬼知道什麼時候起飛。索性明天再走!”
費可看瞭眼墻上的鐘,又看瞭看窗外:“這才五點鐘,高鐵應該還有車。明天預報還有大雨呢。”
“高鐵得坐四個多小時呢,到北京得幾點瞭?”
“十點多吧。正好幫你擋掉一個應酬,多好的借口!我幫你看看還有沒有票。”費可掏出手機說。
程昊一下直起身,湊到他身邊問:“你怎麼就那麼著急趕我走啊?”
剛剛還在手機屏幕上飛快操作的手停瞭下來。費可輕笑瞭一下。那笑聲像是急忙拖過來一件衣裳,試圖蓋住裸露的尷尬,又像是耐著性子下壓抑瞭許久的不屑。
程昊但願自己聽錯瞭,也許那隻是一個普通的笑聲而已。
“早走早回來。你看,”費可指著廚房說,“本想給你個驚喜,才開始研究做菜的,哪曉得你這麼快就回來瞭。你總得給大廚一點養成的時間吧?”
程昊怔住瞭,他看著費可那張一如往常真誠甚至是有點單純的笑臉。那張笑臉有種奇特的魔力,讓人腦子不聽使喚,就這樣信瞭、認瞭。他的手中被再次塞上瞭外套和行李。他站在門外,眼看著費可那張笑吟吟的臉在將要合上的門縫中越來越窄。
程昊一腳插進瞭門縫中,扶著門框急切地問道:“我回來的時候你會在傢吧?”
費可仔細地盯著他,旋即淡淡一笑道:“會的,我保證!”
程昊這才放心離去。當他從星河灣公寓的電梯出來時,和一對父女擦肩而過,卻從未想到其中的父親如今就站在他眼前。
餐廳裡如此安靜,隻聽到時間在鐘表指針上流逝的動靜。剛剛還在切割的幾雙刀叉停瞭下來;被風攪動過的窗簾服帖地垂在窗邊;長枝玫瑰上悠悠地落下瞭一片花瓣,完整如初。
陳樹發張著嘴,發出瞭嘶啞的聲音:“星河灣原來是你的房子?我們去的是你的房子?”
苦笑,或者可以說是慘笑。程昊站起身,走到瞭窗邊,又掏出瞭一支煙點瞭起來。這一次陳樹發沒再兇他。
程昊看著窗外乏善可陳的景色說:“是的,所以我說‘借花獻佛’。他很聰明,也很大膽,不是嗎?”
張萱兒憋不住地問道:“那費可他……你後來是怎麼和他失去聯系的?”
程昊語速很快道:“過瞭一段時間,我才想起來去看那個LV包,發現不見瞭就問瞭他一句,沒想到幾天後他就消失瞭,徹徹底底不見瞭。”
“一定是你這麼一問讓他起疑瞭。不過好歹你沒被他騙瞭什麼,最多就是白吃白喝瞭你一段時日。”張萱兒寬慰他道。
程昊走回到餐桌旁。何姍覺得他似乎還有話沒說完,半是關切,半是擔憂地問道:“難道他也騙瞭你什麼?車,還是錢?”
“錢。”程昊把煙頭在煙灰缸裡狠狠碾滅瞭,“股票賬戶裡的所有錢,兩千多萬,分文不剩!幾乎是我全部身傢瞭!”
眾人嘩然。
“那你怎麼不報案呢?找他算賬去啊!”陳樹發捶著桌子說。
“他給我留瞭個字條,說不要試圖找他。”
“他說不找你就不找?你傻啊?”
這時,一直話不多的蘇茜開口瞭:“我猜是因為這賬戶和錢都是在費可名下的,無憑無據,很難立案。而且程總本來就是內幕交易,警察若是知道瞭對他也不利。對吧?”
程昊不說話,算是默認瞭。
這時餐廳的門被推開瞭,管傢推著餐車進來瞭。他戰戰兢兢地看瞭一圈眾人的臉色,這才小心翼翼地給每人端上瞭主菜。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被揍的原因,何姍註意到管傢端著盤子的手始終有些顫抖。
盤子上的銀質罩子掀開瞭,煎得半熟的牛排看上去沒什麼熱度。粉紅的肉裡還有絲絲血水。程昊一看這牛排,喉嚨一陣聳動,就沖到陽臺上,扒著欄桿伸頭嘔瞭起來,仿佛要將所有不堪的回憶都嘔出去。
他的身後,一片枯葉隨風飄瞭起來,與那些吐出去的穢物一起掉進瞭陽臺下方的楊梅樹林裡。
一隻白嫩的手撫上瞭程昊的後背,輕輕拍著。程昊看到是張萱兒貼在他身邊,一臉厭惡地拂去瞭她的手,踉蹌著走回餐廳去瞭。
何姍也走到陽臺上,恰巧看到瞭這一幕。張萱兒隻是聳瞭聳眉毛,就扭動著腰肢回到房裡。
何姍向遠處望去,若有若無的雨絲落在臉上,每一觸的微涼清晰又刺痛。天色依然昏沉,似乎在過去、在未來,都不曾改變過。
“進去吧,菜要涼瞭。”蘇茜叫她。
何姍回去坐下,看到程昊頹喪地陷在椅子裡,牛排也被他推出去好遠。她問:“你沒事吧?胃還不舒服嗎?”
“沒胃口。”程昊僵直的目光不知看著哪裡。
陳樹發把刀叉往盤子裡一扔,沒好氣道,“半生不熟的叫人怎麼咽得下去啊?”
正在為張萱兒倒酒的管傢聞言道:“陳老板,這是安格斯牛肉呢,就得這麼吃啊。”
“什麼安格斯?恩格斯養的也不行!太難吃瞭!”
蘇茜亦有些為難地看著一大盤紅肉說:“管傢,要不給大傢做點粥吧。我們這些中國胃看來還真不太適應西餐呢。”
管傢說:“好吧。廚師已經下班瞭,各位要是不介意就稍等一會兒。”
管傢出去後,餐廳裡又安靜瞭下來。這不尋常的安靜令人坐立不安,總覺得有義務說些什麼。何姍沒有勇氣第一個開口,隻好望向墻上的油畫,假裝欣賞著。
畫中的女人亦沉默不語,眼神有些晦暗。一瞬間,何姍甚至產生瞭一種錯覺,那女人在居高臨下地審視他們,如同一個在斟酌給犯人量刑的大法官。
“我說老弟,”還是陳樹發最先打破瞭沉默,“你也別太難過瞭。”
程昊端起一杯水狂喝瞭幾口,就把額頭抵在瞭水晶杯的沿口上說:“虧我真拿他當哥們兒啊……”他抬起頭來,抹瞭一把臉,擤瞭擤鼻子,眼眶發紅道,“我才知道當你厭惡一個人的時候,是真會覺得惡心。這幾年我隻要想起他,想起‘費可’這倆字,胃裡就惡心,惡心!”
“唉,你說,咱們怎麼就讓一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給騙瞭呢?”陳樹發直搖頭,現在倒是和程昊頗有難兄難弟、惺惺相惜的感覺瞭。
“對,他就是個騙子!”程昊惡狠狠地說。
突然,他臉色一變,左右環視,問道:“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是我們幾個被請到瞭這裡?難道說,坐在這兒的都是被他騙過的人?”
“對啊!”陳樹發一拍大腿,“各位女士也說說吧,難道你們也被他騙過?”
蘇茜在反復不停地折疊打開著餐巾佈。聽到陳樹發發問,她停下瞭動作,斟酌再三才說道:“其實,我不太確定我認識的和你們說的是不是同一人。聽你們的描述太不一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