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瞭。
屋內的客人們都沒有註意到,或者也不關心。在陳樹發、程昊和蘇茜講述完各自的故事後,晚宴的氣氛變得像沼澤地裡的雨夜,漫無邊際地陰鬱。
事情再清楚不過瞭——他們曾素不相識,如今坐在這裡都是因為同一個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被這個人騙過,並付出瞭慘痛的代價。
“鴻門宴!”陳樹發憤恨地說。
“什麼?”程昊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不明白嗎?這就是場鴻門宴!”陳樹發目眥欲裂,又逼近瞭管傢,斥問道,“他到底想幹嗎?!快說!他把我們都拉到這兒來,是想看我們笑話嗎?”
管傢連連後退:“陳老板,你就是問我一萬次,我也什麼都不知道啊!”
見陳樹發又要發作,程昊拉住瞭他:“算瞭,別和他囉唆瞭。不過你說的對,這頓飯沒那麼簡單。好像我們共同的特點就是都被費可騙過,想必你們二位也有類似的遭遇瞭?”程昊問何姍與張萱兒。
何姍皺瞭皺眉,似乎這樣的審問是一種侮辱。她回答說:“不好意思讓你失望瞭,我並沒有被他騙過。我一個普通人沒財沒色,沒什麼好騙的。”
“你太謙虛瞭。”程昊訕訕笑道,顯然並不信服。
張萱兒也馬上矢口否認:“我也沒被他騙過。我們……我連在什麼地方見過他都不記得瞭。”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瞭嗎?”何姍突然起身,走到張萱兒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記得什麼?”
“我啊!”何姍有些傷心地說,“你可以不記得費可,但是你怎麼能連我也忘瞭?我們在大學時是多好的朋友啊!張宣,你難道不是02級、成大國際貿易專業畢業的張宣嗎?”
聽到這個名字,張萱兒瞬間石化,僵直地坐在那裡。
蘇茜也試探問道:“張小姐,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想要我說什麼!我還有事,先走瞭!”張萱兒的嗓音都沙啞瞭。她拎起包就逃也似的跑出瞭餐廳。
“哎!張小姐!你等等!”管傢沖到門口卻又不追瞭,歪嘴一笑,“算瞭,一會兒她肯定得回來。”說著他便順勢要離開。
“站住!”陳樹發搶先一步關上瞭餐廳門。
管傢沒好氣道:“陳老板又有何貴幹?”
“你趕緊給那個姓費的打電話!這都多久瞭?!”
“……”管傢沉默瞭一下,“好吧,我這就去打。”他又去開門。
“你去哪兒?”
“去書房打啊。”
“你當我面打!別忽悠我們!我看你和他就是一夥的!”
“陳老板,我得去書房拿座機打啊。”
“拿我手機打!”
管傢看著有些為難,又有些懼怕身形是自己兩倍有餘的陳樹發。他無奈地接過瞭手機。客人們都圍攏瞭過來,看著管傢按瞭幾個鍵。陳樹發又眼疾手快地按瞭下公放鍵。可嘟嘟兩聲後,手機就自動掛斷瞭。
陳樹發一把搶過手機,回撥瞭一遍號碼,這次幹脆就忙音瞭。
管傢雙手一攤:“我都跟你說瞭得拿座機打。這地兒信號不行,時好時壞。”
“用我的手機試試。”何姍把手機遞給瞭管傢。
管傢瞟瞭何姍一眼,隻好又撥瞭一遍號碼,可是依舊沒撥通。
“奇瞭怪瞭,信號怎麼這麼差?”陳樹發叨叨著,舉著手機,走去瞭陽臺上。
其他幾個人也都握著手機跟到瞭陽臺上。可詭異的是,手機信號欄裡剛剛還有一格信號,現在幹脆就變成瞭“無服務”。
趁這工夫,程昊與何姍互留瞭電話。
管傢抱怨道:“我都說瞭不行。那太湖裡能架信號塔嗎?所以我說啊,我得趕緊辭瞭這工,什麼鳥不拉屎的地兒!”
“那去書房打,我跟你去!你別耍什麼花招啊。要不然我揍死你個小乃球的!”陳樹發威脅道。
“陳老板,我們也一起去吧。”何姍說。
“不用瞭。你們倒不如去其他房間看看,沒準他藏在什麼地方不敢出來見我們。”
“說的也是,我們還沒‘參觀’過這豪宅呢。”程昊譏諷道,“這一磚一瓦都有我們的貢獻啊。”
“我還是留這兒吧,也好有個人盯著。沒準他就趁這時回來瞭呢。”蘇茜說。
“那何小姐我們倆去逛逛?”程昊的臉上又顯出瞭那種油花一般的笑容。
於是一群人分成瞭三撥:陳樹發和管傢去右側走廊盡頭的書房打電話;蘇茜留在瞭餐廳;而程昊與何姍則下樓去搜查房間瞭。
別墅像個迷宮,一個房間套著一個房間。大多數的傢具上都蒙著一層白佈防塵。何姍跟著程昊挨個掀開瞭那些白佈。一開始她還有點心慌,但也期盼著能在哪塊白佈下發現點什麼恐怖的東西。她的腦海裡有血跡、有匕首,沒準還有一兩具死狀淒慘的屍體。那可就會成為大新聞瞭!
程昊像是看出瞭她的想法,說她可以把這段經歷整理整理,沒準會成為一個好故事。
“A good story is always waiting for someone to tell.”程昊問,“你真有這樣的理想?”
何姍正在掀起一塊白佈。白佈墜落到地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揚起的灰塵彌漫滿屋。所有的色彩都降低瞭飽和度,所有的光線都暗含著混沌,所有的雕飾下都隻是平凡無奇而已。她站在混沌的揚塵後,對程昊說:“年輕時幼稚的想法罷瞭。”
到瞭後來,他們也懶得再掀開佈瞭,隻是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而已。
程昊有些困惑:“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什麼?”
“這房子不像是給人住的,倒像是要出售的。不然幹嗎都蒙著佈呢?”
“說的也是,而且一點個人物品都沒有。”
何姍放眼望去,這房子就像個樣板間,沒有一丁點人氣。生活總會留下點痕跡,應該會留下廚房裡的一點油煙,書籍一角卷起的邊,或是皮沙發上的凹陷。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就連與傢人朋友的合影也沒有。
這房子的主人就好像沒有任何值得留念的過去一樣。
唯二讓人覺得這裡還有人住的跡象,一是不知從哪兒飄散出來的威士忌酒味,二就是書架上摞著的不少報紙。
何姍隨手拿起一份報紙,詫異地發現是自己所在的《都市周報》,還是上周最新的一期。她又翻瞭翻其餘報紙,除瞭《證券時報》等幾份金融類的報紙,《都市周報》是留得最齊全的瞭。
“裝逼,都什麼年代瞭居然還讀報紙?”程昊說。
何姍瞥瞭他一眼,顯然程昊戳到瞭她的軟肋。程昊愣瞭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知趣地收瞭聲。
突然,何姍的目光好像被什麼攫住瞭。她走到窗邊。從這兒剛好能看到停車場。那輛黑色奧迪車還停在原地。
“怎麼瞭?”程昊問。
何姍的指尖點在窗戶上:“那個奧迪車,管傢說是費可的。那豈不是說明他還在這裡嗎?”
“哦,那個呀,我一來就看到瞭。管傢說費可有好幾輛車,開著別的車出去的。”
“是嗎?”何姍一時有點窘迫。她不禁舔瞭舔嘴唇,看著窗外,思考著什麼。
“你臉色不太好。”
“哦,昨晚沒怎麼睡好。”
“是因為想到今天要見到他瞭嗎?”
何姍沒說話。程昊倚著窗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將她耳邊的一縷頭發別到瞭耳後。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密之舉嚇瞭一跳,慌亂地後退瞭一下,卻撞到瞭一個蒙著白佈的物件上。
一陣古怪的嗞嗞聲冒瞭出來。何姍臉色變得煞白,她和同樣滿臉驚色的程昊對視瞭一眼。程昊猶豫地走上前去,一下掀開瞭白佈。一架老式的唱片機赫然顯露,唱片機上有一張黑膠唱片在徐徐轉動著。磁針在邊緣上劃著,發出瞭嗞嗞的聲音。原來何姍不小心撞到瞭唱片機的磁針。
“我當是什麼呢,沒想到他還是那麼附庸風雅啊!”程昊輕蔑地說。
何姍定定地看著唱片上貼著的標簽。柔美的樂聲從磁針下蜿蜒流淌瞭出來,從這個房間飄忽瞭出去,像一個幽靈在空曠的別墅裡遊蕩瞭開來。熟悉的樂聲讓她有些恍惚。
程昊問道:“你聽過?”
“‘間奏曲’。比才的《卡門》中的‘間奏曲’。”
“那個歌劇《卡門》?”
“也是個芭蕾舞劇。”
程昊有些刮目相看:“沒想到你還是個古典音樂的大拿啊!”
“碰巧看過而已。”
兩人正說著,聽到外面一陣悶悶的腳步聲上瞭樓梯。他們連忙回去,正巧管傢和陳樹發也回來瞭。
“你們剛才聽到腳步聲瞭嗎?”陳樹發迎上來問。
程昊說:“聽到瞭。是費可嗎?”
“我也不知道。剛才拿座機打瞭好幾遍,手機沒人接。”
餐廳的門是虛掩著的。陳樹發一把推開門,緊繃又期盼的面孔卻一下松垮瞭下來。一個包著紫色緊身裙的身影背對著他們,是張萱兒回來瞭。
“哼!我就說吧,她還得回來。”管傢輕笑瞭一聲。
張萱兒轉過身來。她精心打理過的卷發因為濕氣太重,變成瞭水草樣的一縷縷,黏在臉頰上。濃妝褪去瞭不少,顯露出瞭黑眼圈和粗糙的毛孔,像件脫落瞭釉面的瓷器,隻留下難堪的斑駁。
“這地方……根本就出不去。”她六神無主道,“信號不好叫不到車,我在路邊站瞭好久,連出租車都沒見到。”
管傢有些幸災樂禍道:“當然沒車瞭,誰會來這兒拉活?張小姐要是想走的話隻能搭車瞭。你問問他們,誰願帶你一程不?”
張萱兒乞求地看著客人們,可是沒一人應答。
“我還得去準備甜點,就不奉陪瞭。”管傢施施然走瞭出去。
“既然回來瞭,就把你的事說說吧。我就不信你能沒點故事!”程昊說。
“我說瞭,我沒有……”張萱兒無力地說。
何姍扒拉瞭一下手提包又放瞭回去,坐定在位子上,細細地抿瞭一口水,咽瞭下去。
“我來替你起個頭吧。”何姍再也看不下去瞭,直截瞭當道,“我在大學時就認識你瞭。至於費可,他不是你的初戀麼?”
墻上那幅畫中的女人仿佛一下來瞭精神,眼神明亮瞭起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些有趣的人。樓下的房間裡,唱片機上的黑膠唱片還在轉悠著。磁針劃著的圈子越來越小,直至走到最裡的一圈。
間奏曲戛然而止,磁針也抬瞭起來,自動回到瞭原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