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可倚著門框,看著何姍離去的背影。他也許在盼望她回頭看他一眼,卻也矛盾地覺得還是就這樣分別最好。他走下臺階,繞著白馬噴泉慢慢走著,黑佈鞋在碎石子地上蹭出瞭沙沙的響聲。噴泉依舊幹涸,雕塑依舊沉默。
費可一圈圈地走著。人到瞭生命盡頭就變得多愁善感瞭起來。時間放慢瞭腳步,像老友一樣與他告別。十幾年的生活片段如昨日一般鮮活,在他的記憶裡有同樣深刻的程度。
幾個月前,第一張肺癌晚期的診斷書放在費可面前時,他完全不肯承認。他從不認命,投機取巧被他視作不甘平凡的抗爭。他從最低最低的泥土裡鉆出,在猛獸與災厄出沒的叢林裡左閃右避。好運之神也精心計算過,為他搭建瞭一個架構精巧的旋梯,送他到雲端。
憐憫或眷顧總會如期而至——他以為這次也不例外。
然而更多的復查診斷書狠狠扇瞭費可幾個耳光。他從不信任什麼人,此時就隻能形單影隻地面對生死大事。他喝得酩酊大醉,在床上堆滿瞭錢。昏睡三天後,他睜開眼睛,頭頂的雕梁畫棟依然奢華。翻個身過去,他把臉埋在粉色錢海裡,深吸一口氣,紙鈔腥臭的氣味也濃鬱得實實在在。
可是他卻摟住瞭滿床的錢,放聲大哭起來。
很奇怪,此時從恐懼和死心中浮現出來的是何姍的面孔。反而是到瞭這個時候,費可才想起瞭從未在意過的人和事。正如他這麼多年來在何姍的世界裡穿梭自由,何姍也同樣在他的世界裡來來去去。
費可想起他們的初次見面,是在成大網球協會的招新面試上。
“我的理想?嗯,A good story is always waiting for someone to tell.我想成為一名記者,記錄和講述故事。”
費可看著何姍那粉得近乎透明的嘴唇裡輕聲說出瞭她的理想。如此平淡的理想,可她卻說得很認真、很莊重。
費可翻過身來,平躺著。不用費力,他就能想起那兩片淡粉的薄唇,想起她抿嘴的小動作,甚至似乎連嘴唇上的紋理都放大瞭數倍,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可見。
費可不得不承認,他記得何姍其實在成大時就因為協會和張宣的原因,時常出現在他身邊。可那時她就如同春天裡四散的楊花,偶爾瞥見一眼,就不知落到何處去瞭,他並不關心她的存在。
他們的往來像電影畫面一幀幀地放映著。
那時費可頭疼他與佳佳的婚禮要請哪些人來充場面。打電話挨個問去,何姍是最爽快答應下來的。還未掛斷,費可就聽到報社領導的咆哮像獅子一樣闖入瞭電話。何姍在電話那頭唯唯諾諾地回應著領導。費可聽不下去瞭,就掛斷瞭電話。
他在程昊的辦公室外撞見瞭何姍。何姍明明看到瞭他,卻隻是眨瞭眨眼睛。這個眨眼含義不明,令費可心中犯起瞭嘀咕。他看著何姍被帶進瞭程昊的辦公室,不免有些緊張。可當晚程昊回來說瞭采訪的過程,費可才知道她隻字未提自己。他也才知道,原來何姍這麼多年還在做一個小小的校對編輯。
在聖誕夜的芭蕾演出上,費可與蘇茜坐在一起時卻心不在焉。前面幾排就能看到何姍的背影。他剛在洗手間外又遇見瞭她,倍感意外。他也不明白為何何姍還是同之前一樣,即使看到自己也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來,隻是深深地看瞭他一眼,像在確定什麼一樣。在她那張平凡又平靜的面孔背後到底是怎樣的想法,就連費可也猜不透瞭。
而蘇茜的丈夫白明禮被抓後,費可也一度惶惶不可終日,生怕這次會栽瞭。那段時間,但凡登瞭白明禮新聞的報刊他都買瞭。鬼使神差的,他在報紙上又看到瞭何姍的名字——仍然是個校對,可憐地被列在不起眼的角落裡。
想到這裡費可笑瞭。好像隻有在孤傢寡人的時候,他才會想起何姍。比起她來他該知足瞭。從這些記憶的碎片裡,他仿佛看到這個女人也同自己一樣,為瞭一個虛無縹緲的夢想,在這巨大的能把人吞沒的城市叢林裡掙紮著,卻始終擺脫不掉泥淖般的命運。
在他們並行的軌跡裡,兩人就如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隻是一個運氣好些,一個運氣差些。費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好運應該感謝何姍。她有那麼多次機會可以戳穿自己,卻如同老廟裡的尼姑那樣緘默。
他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將這緘默歸結為何姍多年來暗藏心底、不敢啟齒的情愫。這情愫在紙醉金迷的過往裡毫不起眼,卻在人生坍塌成瞭廢墟後成瞭意外之財,猛然驚醒瞭他,甚至可以說令他欣喜若狂。有那麼短短的一瞬,他甚至因為這離奇的發現忘記得瞭絕癥的不幸。
他們之間一定是在堅守某種承諾。這個承諾是擁有神秘力量的紐帶,才讓他的人生在每個關鍵節點上與何姍穿插瞭起來。也許他的好運之神正是何姍!
為瞭她的守信,為瞭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誼,為瞭同樣的不甘和堅持,費可決定要報答何姍一份禮物。
“你想要什麼呢?你究竟,想要的是什麼呢?”費可喃喃自語道。
“A good story is always waiting for someone to tell.”
於是就有瞭這場精心設計的晚宴。
當費可站在陽臺窗簾後,看到何姍手提包裡掉出的一堆東西裡有錄音筆時,他就知道何姍會抓住這次機會的。
有些事情從別人嘴裡說出來,會更讓人信服。舞臺已經搭好,演員都已就位。費可透過女人肖像畫背後的洞眼,觀看著一屋子人的表演。他曾經毫不在意詆毀,現在卻在意瞭。他曾經不關心別人的評價,現在關心瞭。即使一屋子的人都在罵他,恨不得殺瞭他,他卻與他們同喜同悲。無論好壞,至少他在這些人的記憶裡留下瞭難以磨滅的痕跡。
死亡近在眼前,這讓費可覺得太孤單,就如大海裡的一葉棄舟。第一次,他在渴求滿足金錢名望以外的欲望。他的目光穿過瞭黑洞,仿佛走過一條曲折幽暗的小道,終於得以窺見自己人生的全貌。他有些興奮,讓一屋子人說出各自的故事,就如同七巧板一樣,一塊塊拼貼出瞭他的一生,嚴絲合縫。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形式更構思巧妙的呢?
客人們的語氣、表情,誇大其詞,或是暗自神傷,言語間的激烈和喟然,還有難辨虛實的淚水和悔恨……一個平凡的人生是不會引起諸多感慨的。但願何姍能將這些需要細心體會的玄妙、這些足有分量的細節都記錄下來。
這會是一篇出彩的報道,足以令她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深度報道記者。
費可也在仔細觀察著何姍,看著她如何從怯懦無辜、躲在人後,逐漸不動聲色地引導著眾人的談話。
畢竟對和自己相似的人,人都會有種惺惺相惜的好感。他暗暗贊嘆她的聰慧和堅定,和在不同人的面前自然而然表現出的不同樣貌。在何姍瘦小的身軀裡隱藏著一簇火苗,就像一個能量的核心,為她提供瞭冷酷與精於算計的品質。她普通的外表下掩蓋的是倔強和驕傲的性子。費可就像有著靈敏鼻子的獵犬,能嗅出他們這類人的味道。
他們這類人,命運始終易走極端,要麼飛黃騰達,要麼一敗塗地,幾乎毫無中間道路可走。是的,費可要送給他的同伴的是禮物,也是天賦。他很高興,在他臨死之前,可以將他在塵世間獲得成功的所有天賦,包括難以置信的運氣,都送給何姍。
費可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何姍,伸手抹去瞭她嘴唇上殘留的一點口紅。隻是她的唇色不知被浸染瞭多久,已不再是粉色的瞭。
“你是不是喜歡我?”費可問道。
他註視著何姍。他太熟悉那種壓抑著真實想法而不得不使勁全力裝出的扭曲表情。這種表情在別人眼裡也許是哀怨,在他這樣諳熟人心的人眼裡卻被一眼看穿。
“你都看出來瞭……”
這是最後一道試題。不幸的是,何姍答對瞭。
能對感情違心的人,就必然對此不屑一顧。該祝賀她,贏得瞭通往物質世界頂峰的門票。她將躋身那些成功人士之列,在那裡她將會發現,偽善與招搖撞騙幾乎是所有人的品質。
費可有些悵然,卻並不意外。他早應料到如此,本就不該作那種柔情的假設。他眼睜睜地看著何姍離開,連頭都沒有回一下。這個心性堅硬如磐石的姑娘,完全繼承瞭他的所有禮物。現在他可以說死而無憾瞭。
真的死而無憾瞭嗎?可是為何他心裡還有一處惆悵沒有釋放?他回溯著這個遺憾的源頭在哪兒。原來就從何姍問他有沒有想過從頭再來開始,她在一個將死之人的心裡種下瞭一粒種子。以至於他不斷地在想,他的人生是否還有改變的可能。他不斷地想,想得筋疲力盡,想得仇恨起時間不夠用,想得本已釋然和平靜的心態又起瞭波瀾。這一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瞭,無法回答的遺憾竟比癌癥更折磨他。
他搖搖晃晃地跪在瞭地上。碎石子硌得他的膝蓋生疼,可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瞭。他看著那尊白馬噴泉的雕塑翻轉瞭九十度。他眨瞭眨眼睛,發現灰蒙蒙的天空逐漸清朗,露出瞭藍色。一列綠皮火車從他的視線裡飛馳而過,一個少年從堆著煤渣的車頂上跳瞭下來。
少年的雙腳踩在瞭滿是碎石子的地上,結實地跺瞭兩腳。他將走向的道路,四周可能如戈壁一樣荒涼。可是誰在乎呢?一顆年輕的心裡,未來總是被幻想得很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