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涯第一次見方瓏,是在她剛滿月的時候。
那年他十歲,是成為“周涯”的第五年。
母親很開心,給這個素未謀面的外甥女買瞭一條金手鏈,還織瞭兩件小毛衣。
父親說小姨丈是城市人,做大生意的,叮囑他要禮貌,要開口叫人。
周涯聲音不好聽,在外頭習慣瞭不說話,但父母期盼的,他會盡力做到。
這還是周涯第一次離開庵鎮,他們一傢三口坐上鐵皮大巴車,顛簸瞭一兩個小時,轉瞭兩三趟車,才到瞭小姨傢。
窗式空調嘩嘩吹著涼風,冰箱裡冰著樂百氏,桌上有一個糖盒,裝著五顏六色的瑞士糖和金幣巧克力。
那天的小姨和小姨丈都穿白色衣服,周涯有些恍惚,覺得小姨抱在懷裡的那小女娃,未來應該會長成動畫片裡的小公主吧?
穿長裙子黑皮鞋,走路時有蝴蝶小鳥跟在旁。
母親把熟睡的小娃娃抱過來,周涯探頭去看。
臉圓唇紅,睫毛翹翹,閉著眼,嘴角有口水。
周涯咽瞭好幾次口水,在心裡練習瞭幾次,才開口叫她的名字,方瓏。
沒想到這娃娃忽然睜開眼,撇著嘴,吸瞭吸鼻子,“哇”一聲哭出來。
周涯嚇一跳,大人們哈哈大笑。
那做生意的小姨丈還調侃他,說是不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奇怪,嚇到瞭小丫頭。
小姨很少回庵鎮,有回也是一個人帶著小包大包的回來,吃完中飯就走。
逢年過節,周涯還是會陪著父母,搭一兩個小時的車去小姨傢。
小姑娘會走瞭,小姑娘會說話瞭,小姑娘會雙手作揖、對他說“表哥新年好”。
周涯以為會一年年看著方瓏長大,但沒有。
那年他十八歲,技校畢業後去瞭一傢大排檔當學徒,工資交一半給父母,一半存起來。
他還想著今年有工作瞭,可以給小孩們包紅包,但快過年時,父母卻說今年不用去小姨傢拜年瞭。
後來周涯才聽母親說,九七九八金融危機,小姨丈生意受到波及,周傢還借瞭一筆巨款給他們傢周轉。
大人們不願意把事情說得太明白,周涯沒法瞭解得太具體。
他為生計奔波,骨子裡也多少有些寡情,漸漸便淡忘瞭小姨一傢子。
直到三年後,他因要事需要去一趟水山市,母親拜托他,辦完事有時間的話去小姨傢看看。
周涯辦完事已是晚上七點,快趕不上回庵鎮的大巴車瞭,但他還是決定替母親去看看小姨和方瓏。
小姨傢的地址沒變,單元樓的防盜門形同虛設,周涯直接上樓,手裡拎一袋生果和一盒曲奇餅幹。
他沒想到,來開門的是方瓏。
她不認得他瞭,從門縫裡警惕地盯著他,問他找誰。
小姑娘十歲左右,不高,一雙黑眸嵌在略顯蒼白的臉上,在樓道昏暗光線裡,多少顯得有些駭人。
周涯蹲下身,盡量和她平視。
他重新和她做自我介紹:“我是表哥周涯,你還記得我嗎?”
女孩認真地打量著他,約莫過瞭半分鐘,才解開鎖鏈放他進屋。
她說:“我不大能記得你長什麼樣子,可我記得你說話的聲音,很難聽。”
周涯本應該氣笑,可他滿腦子隻剩下驚訝。
方瓏沒有長成穿漂亮小裙子的小公主。
她穿著過分肥大的校服,袖口領口都有些臟,及肩的黑發有些厚度,發尾亂糟糟的,不像是認真理過發,更像是在傢裡照著鏡子,拿美工剪刀剪的。
而那曾經窗明幾凈的傢,如今可用傢徒四壁來形容。
窗式空調不見瞭,玻璃上空出的大洞,用電話購物的海報狼狽貼住;電視櫃上空空如也,進口電視和音響都消失瞭;客廳矮幾上雜亂鋪放著的作業簿和課本,旁邊有包開瞭封的小浣熊幹脆面……
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酸味,對周涯而言很陌生。
他問方瓏爸媽去哪兒瞭,方瓏低頭摳著已經紅彤彤的指尖,說他們都去工作瞭。
周涯又問他們現在在哪裡做生意,方瓏想瞭想才說,棋牌室。
周涯沒再問瞭。
聽見小孩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周涯問她晚上吃瞭什麼,方瓏指著那包幹脆面。
傢裡沒肉菜,冰箱空得可怕,隻剩幾隻雞蛋和幾罐小菜。
隔夜飯倒是還有一大碗。
用完瞭調料罐裡的最後一小撮鹽巴,周涯給方瓏炒瞭個蛋炒飯。
材料有限,好在聞起來還可以,蛋液裹著飯粒,顆顆分明。
小孩倒是個不客氣的,狼吞虎咽的吃相不怎麼好看。
趁她吃飯的時候,周涯下樓,到附近的食雜鋪,買瞭些糧油調料,雞蛋都挑瞭一大袋。
再上樓時,方瓏已經吃飽瞭。
周涯把東西留給她,再從錢包裡抽出所有百元鈔給瞭她。
也不多,就幾張,他有些後悔,沒多帶點錢在身上。
他把周傢的電話,還有他的小靈通號碼抄在方瓏記作業的本子上,叮囑她有什麼事,可以隨時給大姨或他打電話。
回庵鎮後,周涯把在方傢看到的情形告知父母。
母親唉聲嘆氣,直說方瓏是個苦命的娃,跟著這樣不負責任的爸媽,不知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母親一直試圖和小姨保持聯系,甚至偷偷拿錢給她,想改善她和方瓏的生活環境。
因為這事,父母兩人沒少鬧矛盾,而沾上惡習的小姨判若兩人,那些接濟都像投進咸水海,一點水花都沒有。
周涯沒有等到方瓏的求助電話,等來的是小姨的死訊,還有小姨丈被逮捕的消息。
後來他們就把方瓏帶來庵鎮。
青春期的女孩像隻刺蝟,防備心極強,性格沖動,看誰都不順眼。
方瓏愛挑釁周涯,周涯則不愛慣著她,兩人一天一吵,兩天一鬧。
周父周母說他倆都是石頭,整天硬碰硬。
方瓏剛進初中時沒少惹麻煩,成瞭老師眼裡的問題少女,周涯隔三差五就得去學校替她“擦屁股”。
不過由於周涯讀書的時候也是半個問題少年,對方瓏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的這件事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有些原則性的問題,周涯忍不瞭。
方瓏有小偷小摸的習慣。
經過面包店“順手”拿一個面包,經過水果店“順手”拿一個蘋果,經過文具店“順手”拿一支圓珠筆……
有次在小賣部偷餅幹的時候,她被店老板當場逮住。
周涯過去“保”人,給店老板遞煙賠款,但方瓏一身硬骨頭,憋著股勁兒死活不願意道歉。
周涯也硬,手掌用力摁著她的腦袋,怎麼都要她低頭。
回傢後,周涯找出雞毛撣子,追著方瓏抽瞭她幾下。
方瓏被他抽哭瞭,氣得拿著玻璃杯砸到他身上。
她說話都帶著恨,說周涯誰都不是,沒資格管她。
意思是,周涯是撿來養的,喊他一聲“表哥”是給大姨面子。
周涯沒說話,他抽瞭方瓏多少下,就還瞭多少下給自己,啪啪聲幹脆利落。
末瞭,他拋下雞毛撣子,說,就算沒有資格,他也要管她。
之後他逼著方瓏把偷拿過東西的店鋪全抄下來,壓著她一傢傢店道歉賠禮。
有一陣子他和方瓏的關系勢成水火,直到方瓏上職高,稍微成熟瞭那麼丁點兒,兩人關系才緩和瞭些許。
周涯也說不清,是從哪天開始他看方瓏的眼神裡多瞭些東西。
一開始他並沒有察覺,是任建白有天半開玩笑地說,周涯你隻有在你妹面前才不像個啞巴。
等周涯察覺到那晦澀不明的心意時,已經太遲瞭。
曾可蕓跟他提分手,一方面是因為周傢經濟條件一般,傢裡人反對,另一方面是曾可蕓覺得,周涯並沒有那麼愛她,所以她也不想堅持瞭。
周涯沒有挽留,衷心希望曾可蕓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而對方瓏,周涯試過壓抑,試過疏遠。
可他的生活裡全是方瓏留下的痕跡,無論怎麼做都是徒勞。
第一次春夢裡出現方瓏的臉,周涯陷進強烈的自我厭惡中。
可壓抑得越厲害,方瓏越常出現在他夢裡。
她成瞭一株喜陰的爬山虎,在他左心房陰暗的那一面肆意生長。
他以為的兄妹情,摻進瞭不該有的男女之情。
就像放錯調料的一道菜,它不應該被端到臺面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