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敏是在兩位警察上門的那天察覺兩個小年輕的事。
那天早上周涯和方瓏一起出門,說中午不回來吃飯,馬慧敏一時嘴饞,想吃點兒香的,就走去菜市場準備剁盤豬腳。
——豬腳飯是她和周父的最愛,但近年她身體不大好,周涯嚴格控制不讓她吃過分油膩的東西,她隻能偶爾偷吃解解饞。
在菜市場,有相熟攤販對她笑嘻嘻,恭喜她傢好事將近。
她疑惑反問,頭傢說:“你兒子帶瞭個小女朋友逛市場啊,兩人看起來好登對。”
馬慧敏一開始感到開心,心想這應該就是兒子之前提的那位“喜歡的女生”瞭,趕緊跟頭傢多問幾句。
可越聽頭傢描述越覺得不對勁,那姑娘的身高外貌和穿著打扮聽起來很像她的外甥女。
她跟頭傢說那是周涯表妹,頭傢不信,說兩人的互動看著就像一對的。
下午任傢小子就上門瞭。
……
高大青年雙膝著地,挺直腰背。
就算是跪著,他的背影仍安如磐石,在這陰冷天色間更顯偉岸。
周涯依然覺得自己骨子裡是有幾分薄情的。
他的愛不多,分給愛人傢人朋友後所剩無幾,而對上沒好好照顧過方瓏的馬玉蓮,他並沒有太多好感,尊重就更加談不上瞭。
隻不過愛屋及烏,方瓏不恨她媽,母親也惦記著親妹,他便每年都會陪著她們來掃墓。
馬慧敏要他跪,他可以跪,但他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虧欠瞭馬玉蓮。
“……那天我在房間裡,其實聽不大清你們在外頭說什麼。”
馬慧敏撩燃瞭六根香,其中叁根遞給周涯,聲音依然淡淡,“我真覺得自己老瞭,耳背眼花,連你那麼明顯的心思,我都看不出來。”
重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線香,此時卻如千斤重的巨石,壓得周涯幾乎抬不起手。
他確定母親已經略知一二,也不想再隱瞞她瞭。
雙手緊扶叁根香,周涯面容肅穆,眼神中不見一絲戲謔兒戲。
“媽,”他先喚瞭馬慧敏一聲,再對墓碑拜瞭拜,“我對方瓏的感情是認真的。”
讓他沒料到的是,馬慧敏接下來說瞭一句:“我知道你是認真的。”
馬慧敏一手執剩下叁根香,另一手扶著兒子的肩,想在他旁邊也跪下。
周涯察覺母親的用意,想遞手攙扶,被馬慧敏制止:“不用扶,我自己可以。”
鼻梁像被狠狠撞瞭一下,周涯咬住槽牙,把肩背繃得更緊,好讓母親借力。
“周涯,一開始我很氣的,恨不得拿藤條打你一頓。”
馬慧敏跪好,也雙手扶香,雙目直視著墓碑,“姑且不論你們是表兄妹這樣的關系,周涯,你比她大瞭那麼多歲,你們的身份本來就不對等……說實話,我一開始覺得是你欺負瞭方瓏,心想你可是哥哥啊,你怎麼可以……”
周涯一動不動,嘴唇抿成線,沒有辯解,沒有反駁,隻靜靜聽著。
線香飄起的白煙像蟲子,死命想往他眼睛裡鉆,咬得他生疼。
馬慧敏緩瞭緩呼吸,緩聲道:“但我想想,不對啊,周涯你不是那樣的孩子。”
周涯渾身驟顫,手一用力,線香差點兒被直接捻斷。
他闔上眼簾,再睜開時,裡頭已經紅瞭。
聲音也啞得不像話:“媽,上次我跟你說有喜歡的人,就是方瓏。”
馬慧敏輕輕點頭:“嗯,當瞭你那麼多年的媽媽,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比很多人都清楚。你是做不出那種強迫哄騙的下流勾當,對吧?”
周涯重重點瞭一下頭,長長的煙灰掉落細屑在他手上他也不管:“嗯。”
接下來幾分鐘裡,馬慧敏沉默下來。
母親沒開口,周涯也沒吭聲。
直到兩人手中的線香燒過瞭一半,馬慧敏才再次開口:“周涯,媽能看出你倆現在情投意合,可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性。”
“媽,你說,我聽著。”
“方瓏還好年輕,如果未來有一天,她覺得對你的這份喜歡,隻是因為依賴、而導致一時的錯覺……”
馬慧敏側過臉,眼中泛淚,“如果她有瞭更喜歡的人,那你呢……周涯,你會怎麼做?”
這些天,馬慧敏回憶過去幾年光景,又觀察二人多時,從周涯的眼神和舉動,她都能看出這孩子情根深種。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她多少還是有些私心。
兩人能一直走下去,用愛意戰勝一切,那固然是個好結局。
但如果這段感情隻是一時火花璀璨,激情消退之後,兩人還能回到正常的兄妹關系嗎?
馬慧敏覺得很難。
周涯他猛仰起頭,對著天空深呼吸。
他見不得母親這個樣子,更不願去想象,那個沒有方瓏的傢會變成什麼樣子。
冷冽空氣像刀子刮著喉嚨和鼻腔,好一會兒,他才收住翻湧的情緒。
“如果她真的有更喜歡的人瞭,我會讓她走。”
他的語氣依然沉穩有力,但微微搖晃的線香曝露瞭他的真實情緒。
馬慧敏早料到他會這麼做,嘆瞭一聲:“那你呢?你怎麼辦?”
“在方瓏選擇瞭跟我一起的時候,我會以伴侶的身份愛她。”
灰白的天空有群鳥追逐飛過,周涯看得眼睛泛酸,他清清發疼的喉嚨,才接著說,“如果最終她選擇瞭別人,我會回到哥哥的身份,給她最大的支持。”
母親又不說話瞭,周涯聽到,她吸瞭兩下鼻子。
不知她借著白煙,跟陰陽兩隔的傢妹說瞭什麼。
半晌,馬慧敏傾身拜瞭拜,扶著周涯的肩膀想起身。
跪瞭太久,膝蓋酸疼,她身子不穩,周涯這次直接伸手扶她。
馬慧敏站起來後,踢踢腿,再走上前,把香插進墓碑旁的泥土中:“孩子,你選瞭條不好走的路啊。”
“……嗯,我知道。”
“凈學我和你爸。”馬慧敏回頭對他笑瞭笑,“我們當初可沒少遭鎮上的人說閑話。”
周涯眼睛微微睜大,很快明白瞭母親的意思。
馬慧敏說:“小鎮就這麼大,閑言閑語管不住的,就算你和瓏瓏沒有血緣關系,但在別人嘴裡,他們能給你們編出十套新的故事。”
周涯答:“我不怕閑話,但不能影響到你和方瓏。”
馬慧敏這次反而沒有給他太多安慰和信心,搖頭道:“難,一定會有些影響,所以我說你選瞭條不好走的路。”
周涯噤聲。
馬慧敏走過去,接瞭他手裡已經燒瞭一半的香,同樣插到墓碑旁。
再轉身扶周涯:“但是啊,路也不是隻有一個方向,你們可以走出去的。”
要是小鎮真的容不下你們,你們就走出去。
去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就像此時天上的鳥兒。
“不行!我們、我們哪裡也不去!”
忽然響起的聲音把馬慧敏嚇瞭一跳,往後一看,竟是方瓏。
方瓏剛才被支開,但以她的性格,怎麼可能照做。
她假裝走遠,再繞到周涯他們身後,把自己藏在別人傢的墓碑後方,一邊雙手合十地說“有怪莫怪”,一邊偷聽不遠處母子倆的談話。
墓園安靜,所以大姨和周涯的聲音都很清楚。
方瓏聽至一半眼眶已經濕瞭,而聽到周涯說以後分手的話要回到哥哥身份照顧她,淚珠子直接一顆顆往下掉。
她小時候缺愛,長大瞭就想在別人身上獲得愛。
有人跟她告白,她便覺得這就是愛。
一個人的“愛”不夠多,那就兩個人,叁個人……
可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愛,做再多也不是,他們隻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對周涯的感情是不是從依賴轉換成的喜歡?
方瓏自己覺得不是。
但她也懶得往回找源頭,說不準是那個給她做蛋包飯的周涯,還是那個拿著雞毛撣子追著她抽的周涯。
可能都是。
有些感情是潛移默化,是埋藏在泥土裡久久才能發芽的種子。
現在種子發芽瞭,見光瞭,方瓏有預感,它會是最好看的那朵花。
“大姨你是不是不要我們瞭?我不怕閑話的,我們不走……你不能、不能不要我們!哇——”
方瓏一想到有可能要因此離開小鎮,腦子突然短路,也不管現在在什麼場合,哭得像個傻小孩。
馬慧敏本來還想勸方瓏別哭,聽到這句也繃不住瞭,淚水湧出來。
“你還愣在這幹嘛?”
她邊擦淚,邊打瞭一下周涯硬邦邦的肩膀,“去把你妹帶回來啊!在別人墓前面哭成這樣,像什麼樣子哦!”
周涯這才回神,大步朝連接墓地的斜坡走過去。
他抬手用手背擦瞭擦眼角,終於扯起嘴角笑,懸在心裡的石頭終於落瞭地。
方瓏你這祖宗……可真行。
一老一少在回去的路上稍微平復心情瞭,方瓏像為瞭證明什麼,唧唧喳喳不停跟馬慧敏說著她和周涯的事。
一會兒說大排檔的禿頭事件,一會兒說ktv的江堯事件,一會兒又跳到以前,說小時候的事。
除瞭少兒不宜的那些,其他的都說出來瞭。
周涯聽得耳朵發燙,又插不上話。
大半天瞭才嘟囔一句“以後別連我內褲穿什麼顏色都跟別人說瞭”。
大嘴巴,一點兒秘密都守不瞭。
方瓏拍瞭一下他的椅背,兇巴巴道:“說我什麼壞話呢?”
周涯單手輕松掌著方向盤,另一手半擋住自己忍不住笑意的嘴巴:“哪敢?”
中午吃完飯,方瓏跑去馬慧敏房間,說要陪大姨睡午覺聊聊天。
周涯沒阻止,有方瓏陪著母親,他能安心不少。
去過墓園的車子需要洗一下,周涯提瞭水桶和毛巾,準備回大排檔之前先洗洗車。
面包車在過年前洗過一次,經過大半個月,已經沾瞭不少泥土粉塵。
他把地墊拆出來,忽然停瞭動作。
在椅座下方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條發繩。
是大年初二那晚,他和方瓏在車上接吻時,從她頭發上弄下來的。
發繩是黑色的,但上面有個櫻桃小掛墜。
很明顯是女生用的小玩意兒。
周涯套在手指上甩瞭兩圈,扯開繩子,套到自己左手腕子上。
橡皮圈對他來說有點兒緊,緊緊箍著腕子。
但周涯覺得這樣挺好。
洗完車,他開著摩托去大排檔。
阿豐等人已經到瞭,見到他來,向平時那樣跟他打招呼。
周涯掏瞭煙盒,一支支煙派過去。
阿豐眼尖,一下子發現老板手腕上掛著條發繩:“誒,涯哥,這是什麼?”
別人也好奇:“這看著是小女生用的啊。”
周涯斜斜咬著煙,“嗯”瞭一聲。
幾人面面相覷,眼睛睜得越來越大。
阿豐驚喜:“哇噻!涯哥你有、你有女朋友瞭?!”
想起那個人,周涯的眼神都變得溫柔。
他捻瞭捻發繩上的小櫻桃,笑著說:“對啊,老子有主瞭。”
【正文完】
————作者的廢話————
耶,完結!
謝謝大傢!
番外暫定1-2則,爭取盡快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