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暑假裡,陳昆帶女朋友回來住瞭半個月。陳昆在北京讀研究生,一年隻回來一兩次。爸媽像接待外國貴賓那樣,小心翼翼地侍候著,好吃好喝。
小兩口走後沒多久,爸媽就張羅著給陳也找對象。
陳也和陳昆是雙胞胎兄弟,出生時隻差瞭幾分鐘,可不管怎樣,陳也是哥哥,弟弟都帶女朋友回來見父母瞭,哥哥還沒動靜,總歸有點說不過去。陳也的爸媽倒不像隔壁的王裁縫,兩個女兒,非得等大的出嫁,小的才能出嫁。結果大的一直沒男朋友,小的也隻能拖著,耽擱瞭。陳也爸媽是想,陳也今年二十四歲,工作五年,弄堂裡小夥子像他這麼大的,差不多都有著落瞭。陳也相貌端正,工作穩定,是時候找個對象瞭。談個一年半載,也該結婚瞭。
陳也爸媽一邊托人到處物色,一邊征求陳也的意見:“說說,想找個什麼樣的?”
陳也埋頭看英語書,沒聽見爸媽問他,一動不動。陳也爸爸走上前,“嗖”的一下,把他的書抽掉。他嚇瞭一跳,抬起頭,愕然地。
“幹嗎?”陳也問。
“問你話呢。死人一樣。”陳也爸爸說。
陳也媽媽重復瞭一遍。“問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對象?”
陳也鏡片後面的眼睛眨瞭眨。他說:“我還不想找對象。我還小。”
“不小瞭,”陳也媽媽說,“該找瞭。張蹺腳的兒子跟你一樣大,老婆都懷孕幾個月瞭。老丁的兒子還比你小一歲,去年就領瞭結婚證。還有劉阿姨的兒子,喜酒還沒辦,兒媳婦肚子裡已經有瞭——”
“我不想找,過兩年行不行?”陳也打斷母親的話。
“不行,”陳也爸爸說,“你弟弟都有女朋友瞭,你就不急?”
陳也媽媽說:“你弟弟的女朋友還是大學生,長得秀秀氣氣——”
陳也眼睛朝上一翻,笑瞭出來:“秀氣?你說她秀氣?”
媽媽說:“我看著是蠻秀氣。”
陳也說:“一張馬臉。”
媽媽說:“胡說,人傢明明是鵝蛋臉。”
陳也說:“還是平胸。”
陳也爸爸有些不高興瞭。“你不要這樣說你的弟媳婦。人傢就算長得不好看,可人傢是大學生啊。你有本事也找個大學生回來讓我瞧瞧?你弟弟是研究生,所以能找個大學生。我看你,頂多找個技校生——”
陳也媽媽朝老伴使瞭個眼色。
陳也爸爸閉上嘴,不說瞭。陳也吞瞭口唾沫,把眼鏡往上一推,從爸爸手裡拿回書,又看瞭起來。
吃午飯時,陳也忽然說:“我要找個漂亮的。”
陳也媽媽在盛湯,把鐵鍋裡的榨菜蛋花湯倒進藍邊碗裡。陳也爸爸魚刺卡在喉嚨裡,挑起一個老大的飯團,嚼也不嚼就吞瞭下去。陳也看他們好像沒反應的樣子,於是,又強調瞭一遍:“我說,我要找個漂亮的。”
爸媽抬起頭,朝他看。
陳也說:“你們硬要給我找對象,我沒辦法,誰都曉得我最孝順,最聽爸媽的話。爸媽讓我找對象,我沒有還價。我跟你們講,我找對象沒有別的條件,就是一條——漂亮,一定要漂亮。越漂亮越好。”
陳也的表姑媽給陳也介紹瞭一個姑娘,叫王小娟,二十一歲,中專生,在浦東新區政府裡當文員。
陳也媽媽的同事給陳也介紹瞭一個姑娘,叫李招娣,二十二歲,小學畢業,皮鞋商店營業員。
陳也看瞭兩人的照片,想也不想,手一指:“喏,這個。”
他說的是李招娣。照片上,李招娣撐著一把小花傘,笑瞇瞇地坐在船頭上。她的馬尾辮垂在一邊,眼睛很大,臉圓圓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另一個姑娘遠沒有她漂亮。王小娟梳著齊耳短發,朝天鼻,臉型也有點寬,她也在笑,但她笑起來呆呆板板,眼睛瞇成瞭一條縫。
陳也爸媽偏向王小娟。他們說:“這個姑娘好,工作好,吃政府飯的,幹部編制。”
陳也不喜歡。他說:“她長得不好看。”
爸爸說:“長得好看能當飯吃嗎?”
媽媽說:“我們傢娶媳婦不看重長相,要緊的是人品——”
陳也說:“照片上兩個人又沒說話,你曉得哪個人品好?”
媽媽說:“讀書多,懂的道理肯定也多。”
陳也停瞭停,怪聲怪氣地說:“是嗎——陳昆讀的書比我多,可不見得比我懂道理。”
媽媽咳嗽一聲,不說話瞭。
爸爸說:“你弟弟找個大學生,你找個小學生。現在你不在乎,將來兩對夫妻碰瞭頭,你心裡可別有啥想法。”
陳也打瞭個呵欠。他懶洋洋地說:“我會有啥想法?反正我也找不到大學生,論學問論文憑是比不上瞭;我找個漂亮的,至少長相上占瞭上風。我可不能兩頭都輸給他。”
陳也坐在浦東公園的長凳上,手裡拿一份當天的《新民晚報》。他看表,五點一刻,離約好的時間過瞭一刻鐘。他沒有急躁,依然穩穩坐著,趁太陽沒有完全下山,天還亮,他可以看一會兒報紙。
漂亮姑娘總歸架子大些,換個難看的,她敢遲到嗎?
陳也開始看報紙。他先看天氣預報,晴,又是高溫,36度。頭條新聞是講總書記趙紫陽會見某國的領導人,旁邊是兩人親切握手的照片。陳也比較關心國際新聞,尤其是美國新聞。他看到一篇報道,說美國某地區今夏酷暑,氣溫達到40度,已經熱死兩百多個人瞭。還有一篇報道,說美國加州發生連環槍擊事件,死亡十幾個人,到現在還沒有抓住兇手。
陳也看到這裡,就皺起眉頭,想:美國怎麼回事啊,都亂成什麼樣瞭。
看完國際新聞,再看市內新聞。今早大霧,一艘輪渡在靠岸時發生意外,幾名乘客跌到黃浦江裡去瞭。陳也看瞭就很急。汽車廠在浦西,他每天上班都要坐輪渡到浦西,下班再坐輪渡回來。他是離不開輪渡的。看到輪渡出事,他就心驚肉跳。
這時,陳也聞到一股濃鬱的香氣。
他放下報紙,眼前站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他愣瞭愣,有些不敢確定。她比照片上還要漂亮,像畫上走下來的仙女。陳也腦海裡一下子就蹦出“仙女”兩個字。他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姑娘。
“請問,你是李招娣同志嗎?”陳也有些緊張,咽瞭口唾沫。
“嗯,”姑娘瞟瞭一眼陳也手裡的《新民晚報》,“你是陳也?”
“啊,對,我是陳也。”
李招娣沒有再說話,在長凳上坐下,一把將高跟鞋脫瞭下來,拿在手裡。
“碰到赤佬瞭!”她道,“剛買的鞋子就被踩斷跟。倒黴!”
她手上一隻鞋的鞋跟已經搖搖欲墜,隻剩下一點連著。她幹脆把鞋跟扯瞭下來,氣呼呼地扔到老遠。
陳也愣瞭愣,賠笑說:“鞋子質量不好。”
“就是嘛,才穿瞭兩次。”她嘟著嘴。
“現在東西都這樣。”陳也說。
“啊呀!”李招娣忽然叫起來,嚇瞭陳也一跳。
“怎麼瞭?”陳也問。
“我為什麼要扔掉鞋跟呀?”她道,“回去拿萬能膠黏一黏,還能穿的呀。”
陳也說:“沒錯。”
“我真是個傻瓜。”李招娣一指前面的草叢,“你去幫我撿回來。喏,就在那裡。”
李招娣問陳也:“你弟弟在北京讀大學?”
“嗯。”
“工作瞭嗎?”
“沒有,還在讀研究生。”
“他將來會賺很多錢嗎?”
“不曉得。”
“他長得和你像嗎?”
“嗯。”
“真的一模一樣?”
“嗯。”
“嘻嘻,別人會不會搞錯?”
“不會。我眼睛下面有顆痣,他沒有。”
“他有女朋友瞭嗎?”
“嗯,”陳也說,“她女朋友是大學生。”
“哦,”李招娣又問,“他常回來嗎?”
“不常回來。”
陳也想,這算怎麼回事。她應該打聽他的情況,而不是陳昆的。陳昆和她沒關系。於是,陳也搶在她前頭,說:“我在汽車廠當技術工,負責檢查零件。”
李招娣說:“我曉得。我姆媽跟我說過瞭。”
“你媽還跟你說瞭些什麼?”
“她說汽車廠效益不錯,說你爺爺奶奶以前是地主,‘文革’時被鬥死瞭。你爸爸是渾堂裡的扦腳師傅,你媽媽在絲廠上班。你還有個姐姐,在雲南插隊落戶。”
“還有呢?”
“你有個雙胞胎弟弟,本事老大的,這附近都出瞭名瞭。我姆媽一開始還以為要把我介紹給你弟弟呢,激動得要死,搞瞭半天原來是你。嘻嘻。”
“還有呢?”
“沒瞭。我姆媽隻告訴我這些,”李招娣說,“別的就等你告訴我瞭,要不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
陳也一想不錯,就道:“好,我告訴你,其實——”
李招娣插嘴道:“你工資單帶來瞭沒有?我關照過介紹人的。”
陳也說:“在這裡。”
李招娣很仔細地看完瞭陳也的工資單,看瞭兩遍,道:“剛才你想說什麼,你說呀。”
陳也清清嗓子,說道:“我曉得你們都覺得我弟弟比我強,我告訴你,其實我念書一點兒也不比陳昆差,你看這個——”
陳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有些發黃的獎狀,上寫著:“陳也同學在全校作文競賽中獲得一等獎,特發此證,以資鼓勵。”
李招娣拿過去看瞭看,又還給陳也。
陳也說下去:“你問問陳昆,他在高中得過獎沒有?一次也沒有。我告訴你,我沒考上大學,是因為那個時候,我爸媽突然生病瞭,我要照顧他們。說來也巧,兩人就像事先約好的,一二一,一塊兒生病。陳昆比我厲害,那種時候,他居然還能靜得下心來看書——”
李招娣打瞭個哈欠。露出牙齦肉和大板牙。
陳也說:“我又要做飯,又要到醫院去陪夜,還要洗衣服收拾屋子。換瞭愛因斯坦也考不上大學。”
李招娣又打瞭個哈欠,眼淚也出來瞭。陳也看到她睫毛上濕濕的,像兩把小扇子那樣忽閃忽閃。
她脖子上戴著一根黃金項鏈,成色很好,應該是24K金。她穿的連衣裙是今年夏天很流行的款式,泡泡袖,腰間一根長長的帶子,在身後綁個蝴蝶結。她塗瞭口紅,嘴唇又亮又艷。
李招娣道:“讀書好不好有什麼關系呢,我倒不大在乎這些,文憑又不能當飯吃,是吧?現在要看誰的‘分挺’。外面賣茶葉蛋的老太婆,錢賺得都比大學生多。”
陳也很高興李招娣能這樣想。他告訴她:“陳昆將來要麼留校當老師,要麼分到研究所,沒什麼錢的。”
李招娣點點頭。
接著,陳也將自己的計劃講給她聽:“我跟你講,我預備考托福——”
“托福?”
“是啊,就是一種英語考試——我預備考托福,通過瞭就能去美國。在美國一邊讀書,一邊打工。人傢說,在那邊洗盤子,一年下來就能買輛轎車。哪怕你沒工作,政府一年補貼給你的錢,都有好幾千美金。”
李招娣很感興趣。她眨眨眼睛:“那我呢?”
陳也說:“你也跟過去呀。兩個人一塊兒洗盤子,一年可以買兩輛轎車。”
“我又不會講英語。”
“不會沒關系,你跟在我後面,我當你的翻譯。”
“我不會用刀叉。”
“那更簡單瞭。我們不到外面吃,自己燒自己吃,高興起來用刀叉,不高興就用筷子,反正東西到嘴巴裡一個味道。我最喜歡吃豬頭肉和糯米黃酒,不過那邊沒有豬頭肉,也沒有糯米黃酒。那邊最多的是炸雞腿,比青菜還便宜,我們一天三頓吃炸雞腿,怎麼樣?”
“嘻嘻,聽上去像做夢一樣。”
“不是做夢,等我把托福考出來,就不是做夢瞭。”
李招娣對陳也說:“我姆媽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
陳也問:“為什麼?”
李招娣說:“我姆媽說,你爸爸整天在渾堂裡幫人扦腳,一隻手上肯定都是癬,臟兮兮的。我姆媽說,扦腳還不如幫人剃頭,至少是上三路。”
陳也搖搖頭,說:“你媽不懂。其實扦腳比剃頭檔次高——你想,扦腳是跟客人面對面的,剃頭隻能站在客人後面,連客人的臉都見不到——老上海人都曉得,扦腳比剃頭檔次高多瞭。”
李招娣道:“我姆媽說,你沒錢又沒出息,說我要是嫁給你,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瞭牛糞上。我姆媽還說,你眼睛下面這顆痣不好,一看就是倒黴相。你弟弟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就是因為沒有這顆痣,所以才會考上研究生。”
陳也聽瞭,愣瞭一下,問:“那你自己怎麼想呢?”
李招娣咬著嘴唇,說:“我倒是也無所謂——你不是說要帶我到美國去享福嗎?你雖然現在不怎麼樣,但隻要你能帶我去美國,那我也不算鮮花插在牛糞上——最多是插在小牛糞裡。嘻嘻。”
陳也豎起大拇指:“你這就叫有眼光,是個聰明的姑娘。”
李招娣嘿瞭一聲:“廢話,我當然聰明瞭。”
陳也一隻手抄過去,摟住她的腰。李招娣嚶嚀一下,朝旁邊一讓,陳也用瞭勁,她沒讓開,沒站穩,整個人倒在他懷裡。陳也在她耳邊輕聲說:“牛糞有啥不好——牛糞最肥,插在牛糞上,花才長得艷呢。”
他嘴上說著,手卻一點不停,往李招娣胸口摸去。解她的紐扣。李招娣起初還有些抵抗,漸漸的,身子一點一點軟下來。兩人一起倒在瞭床上。
也不知過瞭多久,李招娣從床上爬起來,哭喪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陳也奇怪瞭,問她:“你怎麼啦?剛才不是還蠻開心的嗎,一直叫一直叫,把我耳朵都快叫聾瞭。”
李招娣嘟著嘴,皺眉朝他看:“我該怎麼辦啊——這下糟糕瞭。”
陳也問:“怎麼糟糕瞭?”
李招娣說:“怎麼辦呀——我已經和你睡過瞭,女人傢被男人睡過,就不值錢瞭。怎麼辦呀——看樣子我真的隻能嫁給你瞭。我媽還讓我跟你分手呢,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陳也笑瞭。笑得很愉快。
“那你就嫁給我吧。我會對你很好的。你放心,你嫁給我,就會成為天底下最開心的女人。”